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春雾回音>第16章 寒潮(下)

  雪不知何时下大了,被狂乱呼啸的风肆意摆布,将街道卷作茫然的灰白。路上只有零星路人,刚在室内积攒的暖意迅速被骤起的大风冲散,即便如此永琏依旧赌气地走得匆匆。

  到青鹊桥西十字路口的几百米路程他老是磕磕绊绊,几次三番差点摔倒,却仍不肯放满脚步。江风阴寒如刀,永琏将围巾裹得更紧了些,转而意识到这是旧夜晚上朱祐辉给他的那条。取也不是戴也不是,烧得旺盛的火堆又被投进了几根干柴,火苗蹿得更高。

  果然当初朱悠月说的话是有道理的——难怪连他的家人都觉得疏远,这样看来朱祐辉当真是个冷心冷情的人啊!永琏怒气冲冲地暗骂着。

  他竟然期待着听到朱祐辉的挽留!如今想来,挽留有什么用呢?他朱祐辉说话有分量吗?他能改变什么?真把他当做无所不能的人了?还是妄想着自己在他心中有特殊的地位?自我意识强烈过头了!

  接下来的十分钟永琏没有一秒不在为自己气恼。明明都已经这么怨愤交加了,明明已经意识到自己在犯傻了,明明不愿再多说一句话了,可是走到青鹊桥西的十字路口看到交通灯示意通过时,或许因为某种难以改变的习惯,永琏仍在穿过车道前多此一举地停步等待了几秒。听到朱祐辉的脚步声接近后,他连忙加快步子向前大步迈去。

  大团的雪完全是在朝脸上扑,走到白鸰街时已经连路灯都看不太真切。双腿已经冻得不太听使唤了,永琏机械地行走着,一边执拗地告诫自己等朱祐辉离开时也别跟其道别。回家的坡道像登山般艰难,疲惫地翻越过后家门终于近在咫尺。

  暖气扑面而来,同时几缕飞雪搭着风窜进家门,落在玄关的地板上,待屋门关合后墙上蓬起的干花挂饰才轻轻落回原本的位置。永琏甩甩头发,扯下围巾信手往衣帽架上一挂,便准备即刻冲回房间,身后的朱祐辉竟一动不动。

  “能帮我把手提箱拿下来吗?”他低声问道,“我就不上楼了。”

  他似乎这就打算走。永琏的嘴张开又闭上,最后只是没好气地点头。换好鞋刚要进屋,抬头却见母亲迎了过来。

  “你们可算回来了。”她舒展笑容道,“雪突然下好大,冻坏了吧,快去客厅的暖炉前烤烤火。”

  “没必要烤火了,他正赶着走!”

  这话的音调又高又急,连永琏自己都吓了一跳。母亲惊讶地看看他,再转头看向朱祐辉。

  “对,我马上走,就不再叨扰了。”后者谦逊地应道。

  母亲担忧地扫了眼走廊边的小窗,玻璃被风拍得直响,“现在雪这么大,连城里的电车都延误,更别说铁路线还穿过图南山脉……要不待到明天早上再出发吧。”

  “没关系,我打算坐东线特快。”

  “就算是今晚必须回萨姆莱德也要吃过晚饭再走呀,这天气最容易受风寒,没十天半个月是好不成的。你虽然年轻,可不能太勉强自己啊。”

  “说得对。”

  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望向朱祐辉和声道:“哪能在这样的大雪天赶路,锅中的牛尾汤早就炖好了,那是最暖和身子的,不尝一碗的话太可惜了。”

  朱祐辉沉默片刻道:“就麻烦星间司铎和杜多女士了。”

  “诶、不碍事不碍事!”母亲笑着伸手接过朱祐辉的大衣,“快去屋里坐吧,我再给你沏杯热茶。”

  幸好没过多久就吃晚饭了,否则永琏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呆在客厅和朱祐辉同处一室。朱祐辉还是笑如往常,永琏也不得不装作无事发生般地与其对话二三,哪怕根本没有心思去品尝好喝的汤美味的菜。晚饭后,朱祐辉被父亲邀去书房下棋,永琏反倒不想回房间了。横竖看不进去书,便决定留下来帮母亲刷锅洗碗,不成想刚把脏碗碟放进清洗池母亲就开口“发难”。

  “你又和祐辉置气啦?”

  “什么叫又啊!”永琏恼火极了。

  母亲扫了眼永琏,那眼神像是觉得后者漏洞百出的伪装十分可笑,“刚才在餐桌上我让祐辉吃最后一块焖鸡腿,他说让给你,结果你头也不抬就说不想吃。要是以前不用我来问你就直接从人家碗里夹走了。下午出门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俩?我听听看,究竟是他的错还是你的过。”

  永琏盯着碗里的泡沫不说话。他心里很清楚,说到底不过是一件小事,完全没必要钻牛角尖,忸忸怩怩的自己甚至有些死心眼,可他实在不愿意听到朱祐辉说那些理智得近乎冷酷的话。哪怕是掩耳盗铃,哪怕是捧场做戏,他也想听朱祐辉说“留下来”,“我不希望你离开”。

  “不想说也行,但有个问题你要想明白。”母亲温和地说,“万一明天拿到了越境许可、后天就出发去季洲,你也要一直气下去?”

  泡沫随荡起的水花一起泼出碗口,永琏立即停住手上动作。

  “我不想去季洲。”他牛头不对马嘴地答。

  “我知道你不想去,我也不赞成,可你父亲态度非常坚决怎么都劝不动。”母亲叹着气摇头,“他认为你到了季洲会很安全,不会被任何事波及,姨妈更会照顾好你,之后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事了。”

  如出一辙的观点令永琏不禁冷笑一声。

  “你父亲的确是太看重你了才做出这个决定,他的初衷是希望你能过得顺遂平安。”

  “老爸亲口说的?”

  “这算哪门子的话?”母亲将擦干的餐盘放进橱柜,插起腰瞪着永琏,“你还不了解你父亲这个人?”

  “他要不亲口说我可能真不明白。”永琏嘟囔道,“无非是他和奥刻姆教管理协会积怨已深,必须想办法把我们打发走才不会被那些记者官员抓住把柄。”

  “你父亲自然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之后我会再和他说说。”母亲略显急促地说,“倒是你,年纪还小,可能不懂正因为很多事没及时宣之于口才造就了世上诸多遗憾的道理。所以你扪心自问一下——当然我不是说做错的人是你,真有必要长久地赌气吗?”

  “那怎么办,难不成还要我去给他道歉?”明明我什么都没做错——永琏固执地想着。

  “你也渐渐长大了,要知道沉默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得担当得起事才行呀。”

  “……要是说得出口哪还会有这些事。”

  “你和祐辉认识多少年了,说点真心话而已,有这么难?”

  永琏丧气地垂下头。时间如果能倒退,如果能回到一月九日,或者回到那个旧夜,他今日的苦恼或许根本不会成为苦恼。

  最后永琏又搪塞了过去。给母亲帮完忙他便回到房间,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吃着下午没吃完的夹心糖,心不在焉地翻着《翠河古城考察笔记》,一边埋怨这糖根本不好吃——哪怕朱祐辉每次回来都会给他带好几包。一两个小时过去,最大的收获竟是发现查涅尔夫·佩特瑞在撰写此书时得到过筱原和也的诸多帮助。朱祐辉似乎还留在书房和父亲下棋,永琏不愿意去找他们,洗漱完后他就早早地躺上床开始翻来覆去。为了让自己尽快产生困意,他甚至复习起魔法理论基础笔记,挂钟的指针在沉寂中缓缓转动,到后来连那有节奏的轻微声响都惹人心烦。他恼火地下床,打开房门看了又看、听了又听,还在房间来来回回地转来转去,裹着被子坐在床沿愣神。指针掠过零点,永琏终于听到楼梯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忙不迭地起身冲去开门。

  屋内台灯的暖光斜斜地倾照在朱祐辉的身上,永琏对上那束意外的目光,随即又别过脸。他敞开门,向后退了两步,朱祐辉却没有进屋。

  “要不然,我还是去客房吧。”他的声音又轻又平,让永琏来气。

  “什么客房,你现在说这话,是要我去帮你收拾房间不成?”永琏咄咄逼人地说着钻回被子里,“再不上床我就关灯了。”

  对方不为所动地站在门外。

  “我真关灯了!”

  房间门终于关上了。永琏紧闭着眼、侧躺着身一动不动。被子被牵起再放下,背后多了片若即若离的温暖。

  “我和你父亲下棋,没注意时间就到了现在。”朱祐辉终于解释道,“第141着你父亲下了道妙手差点斩断龙头,又打掉我先前的布局,和第3第4着构成坚硬的防线,没办法,我只能想尽注意从左侧突围。”

  黑子白子构筑的方略游戏最是要求心思缜密,父亲还主动说要手把手地教对弈技巧,可永琏打小就没兴趣,到现在他也没弄明白规则。

  恐怕过了将近一分钟,永琏才闷闷地问:“你赢了么?”

  朱祐辉却答得很快,“没有。”

  永琏淡淡一声轻哼,再催促道:“赶紧把灯关了,晃得我眼睛难受。”

  天花板骤然陷入漆黑。

  “晚安。”

  永琏终究没有应,他尽量朝床沿靠,可床就这么大、棉被就这么宽,无论如何回避也无法真正意义的远离,肩背离朱祐辉不过几厘米。母亲说的话不无道理,永琏很清楚,但心里的那口气始终无法消去。他忍不住思考,要是明天早上醒来发现朱祐辉已经离开自己究竟会失落还是怨恨。

  风雪仍拍打着窗,被窝舒适得甜蜜,永琏仿佛睡在一颗柔软的夹心糖里,很快便融入令人安心的温暖中。

  可惜这场安睡太短,好不容易提起沉重的眼皮,看见房间还被浓浓的深蓝笼罩。看来刚到拂晓。他下意识地向右侧探出手,却没有触碰到任何东西,是才听见房间里的轻微动静。

  朱祐辉在桌边检查手提箱,永琏没有出声,只是盯着那个近在眼前却不真切的背影。见朱祐辉像是要转过身,他立即虚眯起眼,朱祐辉走到床前。

  “我先走了。”声音很近,就在耳边。

  “知道了。”永琏困倦地应。

  几道脚步声,朱祐辉离开了,母亲的话跃然于脑海,如划过夜空的闪电——要是后天便出发去季洲,今朝岂不是最后一面?

  他即刻睁开了眼,见朱祐辉走到门前,却没有立即迈出去,而是直挺挺地在原地呆立了好一会儿,而后缓缓侧过身。天色还暗着,永琏看不清朱祐辉的脸与神情,但确信后者正注视自己。忽然,朱祐辉放下手提箱,快步回到床边。

  永琏平躺过身看着他坐下、俯身,朝自己靠近,凝视着自己。永琏终于看见他浅色的眼睛,静谧中藏匿着些微的光芒。

  “下次……”朱祐辉略显迟疑地开口道,“下次回来恐怕是春神日。”

  还会有下次吗?

  “……哦。”

  “这段时间你要照顾好你自己。”

  大同小异的叮嘱。

  “嗯。”

  朱祐辉抬头包含期待地一瞥窗户,“下次再回璃光,西来家的云霙树说不定就开花了。”他再看向永琏,“有一种绿茶最适合赏花的时候品味,到时我会带些过来。”

  又在故作风雅了。

  哪怕困意与天色迷离了视线,永琏却看见朱祐辉在笑着。因为这么近,近到能感知他的呼吸。

  “那我就走了。”

  他直起背,便准备起身了,永琏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又干又暖。

  “雪还在下吗?”

  “已经停了。”朱祐辉的声音听上去不乏意外,“时间还早,你再睡会儿吧。”

  不用说也会那么做。永琏点点头。

  “那我……真的走了?”

  “赶紧走吧。”永琏推开他的手说。

  永琏听见笑声便知道他没在生气——自己也没有。永琏看着他慢慢离开,看到他再一次回望,直到他的背影被门板彻底遮挡,直到房间里没有一丁点的杂音,又一次向右侧的被窝探出手。

  那片温暖还残留着。

  永琏向右侧挪去,舒展身躯,紧贴着那层暖意,就像曾在梦里拥有过那般。明明刚分别不久,却这般思念。裹紧被子,深吸气,闭上眼。

  他第一次如此期盼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