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畸形恋爱>第20章 去路

  “我当时快被吓死了,第一反应就是拿手机打120。”

  那天晚上是季佑溪的一道生死伤疤,同时也深深烙在了秦淮枝心里,成为她这辈子的后怕。

  “送去医院,医生说是酗酒加上强烈情绪波动引发的应激反应,如果再晚点到,可能就有生命危险了。”

  秦淮枝说到这里便适当停住,她看见陆斯明的反应——对方不再自持风度与庄重,向来冷静的神态被一股浓重情绪所替代。

  陆斯明心头震栗,几乎难缓。他用尽全力捏着被褥一角,手背上青色的静脉狰狞凸起,一节节手骨近乎发白。

  到底该说什么呢?

  是斥责自己年少用漠然把心意装进冰冷躯壳最后作茧自缚,还是疼痛对方至死靡他固执尖利命都敢舍。

  他不知道,他僵直着身体,有如被劈了一半的石像。

  “后来呢?”陆斯明的嗓音很沉,发哑。

  “后来我就不敢让他独处了。”秦淮枝惋惜他们俩的经历,时运弗可知,她见谁难过都不免唏嘘,“佑溪出院后,我便带他四处旅行转移注意。”

  秦淮枝拍了拍陆斯明的肩,示意让他放松些,“斯明,我和你说这些,并没有任何谴责或声讨的意思,我知道你对佑溪的心意绝对不轻。”

  “我之所以告诉你,是不想让你们之间再存在任何误会。”她道,“更何况,当初佑溪一开始就没做对。他莽撞,急于得到你,不考虑你的感受,把交往和帮助你妈妈治病混为一谈。”

  秦淮枝说,“换作我,我也会很生气。但他骨子里绝对不坏,这孩子就爱逞口舌之快,或许是他在你那里吃了太多次瘪,自尊心作祟,气性上头才口不择言。”

  “斯明,佑溪那时说的浑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到底是母子连心,很多想法即使季佑溪从来没说出口,秦淮枝也能了如指掌,替他剖白。

  陆斯明又何曾不知道季小少爷的脾气?他点点头,“伯母,你放心,我都懂。”

  “如此极好。”相恋多可贵,历经离散,对与错都单薄。秦淮枝伸手替陆斯明理了理衣襟,“有些矫情的话我也不喜欢说,毕竟佑溪不是女孩子,用不上‘托付’一词。”

  她半垂下眸,霎时间眉眼带倦,涵盖了太多意味,“希望你们以后能互相照顾,佑溪...没有其他家人了,季柏涛还在狱中,等刑满释放也.…我走后,估计他一时半会儿承受不了。”

  陆斯明看着秦淮枝,这一刻,他的心情是从未有过的失落。

  他向来讨厌渲染离别,生前不问身后事,活着或死去都是在浩渺宇宙中的一种形式。生前无憾,身后就不必过度伤春悲秋。

  面对秦淮枝,他却做不出这番体会。

  陆斯明罕有地生出了巨大的共情能力,他向秦淮枝坦言,“阿姨,我也只有佑溪了。”

  “什么?”秦淮枝震动不已。

  陆斯明解释道,“我出生于单亲家庭,跟随母亲,但又与母亲隔阂颇深,所以毕业至今一直是只身一人。”

  他言简意赅地概括了自己的家庭状况,语句干净利落,半个字不提孤独,却无端让人生出落寞。

  秦淮枝刚还想问陆斯明的家人会不会介意同性伴侣这个问题,现在一看,没有必要。她半是安慰,半是纾解,“无牵无挂,无羁五绊未尝不是件好事。所幸,你们从今往后都有彼此了。”

  正说着,季佑溪提着一大袋东西回来了。

  他不仅买了橙子,当季的新鲜水果都各挑了一些。

  “聊什么呢?”

  下楼买个水果的功夫,秦淮枝就已经和陆斯明完全熟络起来。季佑溪看见他妈妈正握着他男朋友的手,不禁在心里暗忖。

  秦淮枝应道,“聊你呢。”

  “我有什么可聊的。”季佑溪只当她是玩笑话,从塑料袋里拣出一个脐橙,“我给您切一个吃吧?”

  “先不吃,佑溪你过来,妈妈有些话想和你说。”秦淮枝坐在病床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鲜橙飘香,季佑溪拿在手里掂了掂,不解,“什么事这么急?您先吃一点嘛,边吃边说也行。”

  秦淮枝摇摇头,她坚持要季佑溪听话。

  “好好好,”季佑溪走过去,在她床边坐下,“小秦老师想和我说什么?”

  秦淮枝最喜欢看他生动活泼的模样,她笑着牵住季佑溪的手,然后交给陆斯明。

  “妈妈?!”季佑溪惊呆了,他下意识还以为自己是不能在家长面前早恋的未成年,条件反射般就要把手拿开。

  秦淮枝摁住,“我都知道。”

  “您...”季佑溪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他转头用视线询问陆斯明,对方却是十足淡定。

  于是他这才后知后觉,原来在自己出去的短时间内,陆斯明已经对秦淮枝开诚布公了。

  “有什么想问的,可以回去再慢慢问斯明。”秦淮枝说,“妈妈还有些话没和你说。”

  季佑溪隐约预料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就定住不动了。

  “下次去看你爸的时候,把这个带给他。”秦淮枝从旁边的抽屉柜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季佑溪,“里面有我想和他说的话,你跟他说我原谅他了。”

  季佑溪接过去,薄薄的纸张轻盈得似乎没有重量,可不知怎么却压得他有些手足无措。

  “说起来也怪叫人难堪的...他风光恣意了大半辈子,应当是看透了名利场里的万千诱惑才是。怎么到头来反被侵染了一身铜臭,连底线也守不住了。”

  秦淮枝说了一会儿又停下来,触及到心底的刺,钝痛。

  她盯着那封信,目光逐渐变空洞,“说不怪他是假的...季柏涛身为市长,却做沽名钓誉之事,被钉在耻辱柱上,成为宵小鼠辈,连带着妻儿一同抬不起头来。”

  “但他一直是个很好的丈夫。我与季柏涛长相厮守,他对我的感情三十二年如一日,从未变过,也从未亏待我...”秦淮枝的眼神哀郁而不忧伤,她有些没力气了,便向后抵住床靠,“或许这就是人的多面性吧,只可惜...我等不到他啦。”

  “我走后,你们不必隐瞒什么,如果他问起来,就...就和他说,有缘的话….下辈子我还等他。”

  “妈妈...”季佑溪喊了她一声,心里疯狂涌上难受的劲。

  “在呢。”

  秦淮枝抬起头,视线柔柔地落在他身上,然后伸出手摸季佑溪的脸颊,“你呀,这三年的变化妈妈都看在眼里。一开始我总担心你适应不了,你从小就被保护得很好,没吃过苦,没受过累,我想万一以后你受了欺负,没人可说怎么办?后来见你变得沉稳、冷静、处变不惊,我既欣慰又忧虑。”

  “我从害怕你受欺负变为害怕你忍受孤独。你向来个是爱热闹的孩子,小时候我去接你放学,一路上你牵着我的手叽叽喳喳,和我说今天在学校吃什么啦、玩什么啦,说同桌午睡总是打呼噜很吵,说你喜欢哪个老师因为她布置的作业很少,说妈妈家长会能不能你来,不让爸爸来...你那么爱分享,又那么依赖我,每次在外面读书回来,一进门就喊妈妈,二十几岁的大人了还喜欢粘着我一去散步…..”

  “所以我越来越害怕,越来越不敢闭眼,我怕逢年过节大家都其乐融融,只有你连一个可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怕你想我或者想你爸的时候只能独自躲在出租屋里偷偷哭鼻子,我更怕你变得孤僻、沉闷,失去精神支柱,完全封闭自己...”

  秦淮枝今天说了很久的话,近一个月来,她的精神从没像现在这样好过,她看着季佑溪,只觉得有好多话没说完,好多事还没来得及做。

  “但那些让我害怕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你迅速地成长,渐渐地能够独当一面,同时又重新遇到了你深爱着,并且深爱你的人。佑溪,陪伴总是阶段性的,人们恐惧的不是分离,而是相遇前间隔的空白期。你多幸运呀...妈妈陪伴了你二十四年,走到这里,接下来你无需面对荒芜的空白期,你有了斯明,斯明就在你身边,他会继续替我、替你爸爸保护你,陪伴你,深爱你。未来,你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你永远不再是一个人。”

  “妈妈...”季佑溪听不下去了,拼命哽咽着,眼睛带着眼角红了一片。

  “诶,”秦淮枝一声声回应他,她其实感觉到累了,可她不想休息。现在她的思维很发散,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以后有什么事一定要和斯明说知不知道?他比你成熟稳重,在做事和考虑层面都能给你很大帮助。”

  秦淮枝从季佑溪和陆斯明的身上说到其他别处,她有些着急,像赶着时间,话语也不再讲究逻辑,变得絮絮叨叨的。

  “噢...还有以后逢年过节别忘了去看杨教授,他对你是真的很好呀,如果没有他的引荐,你也不能进科盛这么好的公司上班...对了,护工张姨这段时间一直劳心费神地守着,她很辛苦,等我走后,记得再给人家多发一些工钱...哎呀,差点忘了,还有一个东西!”

  秦淮枝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塞到季佑溪手上,季佑溪推脱不肯拿,她又递给陆斯明。

  “妈妈!我不要...你自己收好!”季佑溪强忍着不哭出来,他用力抓住秦淮枝的手,牢牢攥着,直往怀里放,可即便这样他还是慌张害怕,仿佛对方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

  “斯明你替他收好了,密码是佑溪的生日。”哪怕很残忍,秦淮枝也要继续说下去,“卡里是我自己这些年攒的所有积蓄,每一笔都是从工资里来,非常干净,治病花掉部分,大概还剩下一些,或许能帮到你们的不多,但必须收着,就当是妈妈给你们的结婚祝福。”

  “说到结婚...”秦淮枝顿了一下,她知道许多同性恋人都会在国外领证结婚,现在想想自己这辈子唯一剩下的憾事便是这个了吧,“你们俩打不打算到国外办婚礼?可以多邀请几个要好的朋友!现在的人思想都开放,不必担心流言蜚语。就是可惜了,如果双方家长都缺席的话,多少损失了一些庄重...”

  秦淮枝握着季佑溪的手,桩桩件件交代得事无巨细,季佑溪一一应着,他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这瞬间他的眼泪犹如冲破了堤坝的洪水,疯狂滚动着,全部涌了出来。

  “妈妈...”季佑溪猛扑进她的怀里,双手死死抱住秦淮枝的腰,“能不能...不要走,求你了...求求你了...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眼泪淌了满脸,季佑溪把秦淮枝的衣服染湿了一大片,“妈...妈妈别走,别离开我...好不好?求你了….我求你了,不要走...不要走!”

  他越哭越凶,可嘴里却只重复着同个诉求。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也不知道此刻做什么才算有用。

  恍然间季佑溪回想起小时候,每逢秦淮枝要出差或者出远门时,他总会像现在这样大闹一场,因为泪水是制胜的筹码,秦淮枝心软,到最后无论如何都会败下阵来,满足他的所有要求。

  明明生活已经在慢慢变好了,为什么命运还要给他追加苦难?

  季佑溪嘶声力竭地悲嚎着,显得那么那么的绝望。他紧紧将头埋进秦淮枝的身体里,以为抓到了,搂住了,就还能和从前一样,把秦淮枝留下,生命不会逝去。

  “傻孩子...”秦淮枝被他箍得发疼,情难自禁也红了眼眶,她如同当年哄幼时的季佑溪不哭那般,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多大的人了,还是个男孩,怎么动不动就哭?”

  “斯明啊,”她缓了一口气,泪珠从眼尾滚落,但脸上依旧挂着笑,“伯母对你也没有多的要求,我妈常说爱掉眼泪的人没福气,今天你也看到了,佑溪那么爱哭,以后你千万不要再让他这样了好不好?”

  陆斯明点头答应,他嫌少会有感到悲怆的时候,而今分明是无比灿烂的午后,他却心脏拔凉,冷飕飕得闷着疼。

  “那就好,那我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秦淮枝用那只插满针管的手拭去脸上残余的眼泪,季佑溪哭得很厉害,嗓音发颤,整个病房里都回荡着嘶哑的痛哀。

  她也不再去安慰了,秦淮枝慢慢俯下身,张开手臂一点一点将季佑溪拢抱住,她歪着头,下巴搭在季佑溪的肩窝里,倘若二十四年前没有剪断脐带就好了。

  母子情分实在太短,她向今天的太阳起誓,如果有下辈子,一定要早早相遇,久久相伴,讨个完满的结局。

  窗外的阳光还在绒绒倾泄,惠风和畅,今天是个无比美丽的日子。

  何其有幸,在一月冬里寻见春意,秦淮枝睫毛颤动着,来时茕茕落地,她看见去路鲜花团簇,温暖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