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畸形恋爱>第19章 一物降一物

  整个下午的天气都很好,太阳晴而不烈,住院大楼五层五号房的窗户一直敞着,偶尔有风吹进来,白色纱帘轻轻飘动。

  秦淮枝讲得累了就停下来喝水休息。

  她观察两个年轻人的反应,一个愣头愣脑,已经完全沉浸其中,而另一个不动如山,似乎联想到其他别的事。

  季佑溪平日里对季柏涛的印象多是严厉、苛刻,他从没想过自己的父亲竟还有这样一面。

  “真有趣,我爸年轻时居然做过这些事。”

  “没想到吧?”秦淮枝又看了眼桌上的洋桔梗,这么多年,一直是专属于季柏涛的浪漫。

  她说,“后来我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从那天开始才喜欢上他的。或许在很早之前,我觉得他与众不同的某一刻,就注定了我要爱他一辈子。”

  这些事过去太久,秦淮枝倚着床靠,感觉像在追忆上一世。她对季佑溪说,“我时常在你身上看到他的影子。”

  “您这话说的...”季佑溪琢磨着话里的味道,“我不像我爸我还能像谁?”

  秦淮枝笑着摇了摇头。

  季家遭遇变故的这三年,季佑溪的确成长了不少。从前他身上的锋芒和锐气逐渐被市井温吞,少年时代的肆意与张扬更像是一组组老旧无声的默片。

  如今的他成熟、懂事,却没有了沸腾,连一点实感也看不见。

  秦淮枝看在眼里,她忧喜参半,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佑溪,我有点想吃橙子。”她摁了摁季佑溪的掌心,“楼下有家水果店,你能不能去买点上来?”

  “好啊,”想吃东西是好事,季佑溪没有任何疑虑。

  他起身拍了拍陆斯明的肩,对秦淮枝说,“那我现在就去买,让斯明留下来陪你。”

  秦淮枝点点头,叮嘱道,“不用买太多,几个就够了。”

  “知道!”

  ……

  门被带上,病房里终于只剩陆斯明和秦淮枝两个人。

  陆斯明还像刚刚那样静坐着,面对突如其来的独处,他并不感到意外。

  秦淮枝满眼盈柔地看着他,比起季佑溪,陆斯明倒没有太大变化,六年过去,他身上的成熟和魄力彰显得淋漓尽致。

  “你很聪明,大概能猜到我想说什么吧?”她问。

  陆斯明心里清楚,便不拐弯抹角,直言道,“其实伯母刚才分享的感情经历,主要是想讲给我听吧。”

  秦淮枝很喜欢和陆斯明相处,对方虽然年纪轻,但谈吐成熟,举止稳重,是一个近乎满分的伴侣形象。

  她开门见山地问,“这么久以来,我最好奇的是...当初你们俩谁先提的分手?”

  陆斯明半怔,深色瞳孔里彷佛有什么在轻轻晃动。

  他看着秦淮枝的目光暗淡了一刹。

  有些事像有不死之身,无论过去多久,还是负隅顽抗地寄存在肉体里,亟待时机,最后隐隐发痛。

  “是佑溪吧?”从他的反应中秦淮枝不难猜到答案,继而她又问陆斯明,“你不好奇我是怎么发现的吗?”

  陆斯明帮秦淮枝抚平了被角的褶皱,他稍稍朝对方靠近些,表情愿闻其详。

  “我其实撞见过你们两次。”秦淮枝说,“一次在公寓里,一次在学校。”

  季佑溪读高三那年不住宿,家里离学校远,不方便来回跑,秦淮枝索性就在学校附近给他租了个公寓单独住。

  她和季柏涛平日里工作忙,季佑溪是被散养的。他们和其他父母一样,只在周末才来接孩子回家。

  某次秦淮枝到外地出差,去机场的路上恰好经过学校附近,于是她就顺便买了早餐带给季佑溪。

  那会儿时间尚早,清晨五点半,整个小区还浸在雾蒙蒙的睡梦里。秦淮枝上楼开门后,公寓里静悄悄的,引起她注意的是两双摆在玄关处的球鞋。

  一般情况下,她绝对不会多想。因为那双鞋是男鞋,尺码比季佑溪还大,所以无非是季佑溪昨晚带了个朋友回公寓过夜而已。

  但不知道是什么使然,那天的秦淮枝尤其敏感。她盯着主卧紧闭的房门,莫名产生了一种荒谬的猜测。

  她放轻脚步朝那个方向走去,手放在门把上时,心里抑制不住地越来越紧张。

  秦淮枝慢慢地打开了房门。

  卧室里很暗,遮光帘紧闭,周遭坏境温暖舒适,只听得见两个人此起彼伏的均匀呼吸声。

  她的视线落在床上。

  季佑溪睡相极差,他上半身赤裸着,几乎整个人都嵌在旁边男生的怀里。

  而那个男生也正熟睡着,他把手臂搭在季佑溪腰间,俩人以非常亲密的姿势依偎在一起。

  秦淮枝彻底愣住,她又发现床下有几团用过的纸巾,瞬间就明白了俩人之间的关系。

  很难描述那一刻是什么心情。

  秦淮枝站在原地想了很久,最终还是轻悄地把门关上了。她离开时一并带走的还有放在桌子上看起来突兀至极的早餐。

  …….

  听完秦淮枝说的,陆斯明解释道,“那天晚上我们没...”

  忽然,他又刹住了声音。

  他不知道秦淮枝理解成什么,那天晚上他们并没有做爱,擦枪走火间还是收住了,最后是以其他方式进行纾解。

  陆斯明刚开始想澄清,但他猛地想到本质上他们干的事就是性事。

  所以他噎住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语言有些苍白。

  秦淮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其实有些东西没必要说得太清楚,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和喜欢的人待在一起会发生什么,都是意料之中。

  接着她又说,“第二次是开家长会。班里散场的时候我没找到佑溪,一个人随便在教学楼里逛了逛,走到天台,正好看见你们在吵架。”

  秦淮枝至今回想起那个画面都觉得很好笑,她甚至有些心疼陆斯明,“我那儿子吵架的时候凶巴巴的,噼里啪啦骂了一堆,我愣是半个字也没听清。最后还看见他揪着你的衣领逼你亲他,简直是霸道得不像话。”

  也是从这里,秦淮枝一眼看出了他们俩之间的恋爱好像有些畸形。

  陆斯明大概记得她说的是哪一次,彼时他们总能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吵起来。

  “不怪他,当时是我不好。”他并没有刻意在秦淮枝面前伏低姿态,这是陆斯明最想说的话。

  如果当初能直视自己的内心就好了,或许他和季佑溪在往后的六年里就不会走散。

  秦淮枝却不执着于分辨对错,在往事逐渐模糊的岁月里,她从陆斯明身上窥见几分自己的眉眼。

  她问对方,“你当时真的喜欢他吗?”

  “喜欢。”陆斯明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

  秦淮枝又问,“那你为什么会同意分手呢?”

  陆斯明这次却愣住了,对啊...为什么呢?

  他半张着唇,嘴型动了动。面对秦淮枝,他原以为可以做到泰然自若,但事实上,陆斯明所有条理清晰的逻辑和措词都没处可用,因为向他抛来的问题总是直击命门。

  “你也是个很缺乏安全感的人吧?”秦淮枝用的是疑问句,可她的语气分明是在陈述一件尘埃落定的事。

  她静坐在那里,凝着陆斯明,像是替他加载一段程序错误的回忆:

  “因为佑溪始终给你一种玩性太重的感觉?他当时就是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在你之前交过不少女朋友,也追过不少人,所以你不相信他对你的感情是长久的,甚至认为这一切不过是源自佑溪的新鲜感。你对他充满了不安,害怕他待你就像待玩具一样,等没了兴致就随手丢弃,然后再去找下一个,再去遇到更多比你有趣的人。”

  说得分毫不差。

  秦淮枝的每一句都完美复刻了陆斯明当时的所有心情。

  他堪堪有些慌张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感觉眉心在突突跳动着。

  秦淮枝说,“那段时间肯定很煎熬吧。”

  如临深渊,明知危险还是抑制不住一次次被吸引。

  他像困在舷窗里的人,外面几次风雨大作,伸出手是虚空,收回手却无意沾了满身月色。

  “我能理解你。”秦淮枝拍了拍陆斯明的手背,她很亲切,也很真诚,不知道是不是在开玩笑,她忽然道,“我们俩的性格很像,有时候我觉得你更像我的儿子。”

  陆斯明闻言勾了勾唇角,眼底微不可察地荡开一层涟漪。

  她耐心开解对方,“我刚认识季柏涛那会儿也这样。”

  “佑溪和他爸在感情里都很莽撞,他们在示好的时候通常把喜欢挂在嘴上,因此总会给人一种很不靠谱的感觉。”

  秦淮枝对他们父子俩做出客观的评价,但她无比确信地告诉陆斯明,“爱情这种东西,从来都是一物降一物,一码归一码。谁又知道呢?或许他们的心意比我们想象中要坚定得多。”

  寥寥几句,陆斯明对秦淮枝的敬重又添厚几分。他用另一只手回握住对方,此刻的共情,似乎也让他们成为血脉相通的至亲。

  “伯母,”陆斯明思绪如沸满满当当填在心口,他一点点收紧了力道,“感谢您。”

  秦淮枝像对季佑溪那般,用枯瘦的手掌抚了抚陆斯明的脸颊,她说,“佑溪其实远比你想象中还要喜欢你。”

  “我第一次见他分手后那么难过。”

  秦淮枝问陆斯明,“你们是在毕业季分开的吧?”

  陆斯明沉默着,他该说自己还记得很清楚吗?

  6月8日,正好是高考结束当天。

  “整个七月份,佑溪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秦淮枝犹记得那段时间,起初她以为这不过是少年青春中的一件憾事,失恋时有,痛或不痛迟早会在时间的洗涤中变得无足轻重。

  可实际上,情况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他整整一个月没出过房间,我每天把饭菜端到门口,他也是按心情吃,有时候一天下来,一口也没动。”

  陆斯明听着,不由得拧起眉梢。

  他宁愿听见秦淮枝说季佑溪在分手后表现得若无其事,他甚至希望这些年来季佑溪真像自己所认为的那般收放自如。

  季佑溪怎么样都可以,唯独不能是偷偷蜷缩在角落里承受痛苦的。

  可老天仿佛铁了心要惩罚陆斯明,彼时的季佑溪是他想象不出的狼狈。

  “后来,我实在担心他,就拿了备用钥匙开门。”

  ……

  门一打开,是铺天盖地的浓烈酒气迎面而来。

  秦淮枝被熏得头脑发晕,她怕把季柏涛引来,又迅速把门合上。

  “天啊...佑溪,你到底怎么了?”

  偌大的房间被弄得乱七八糟,一地都是空酒瓶,秦淮枝被震惊了,她几乎无从下脚。

  季佑溪已是酩酊烂醉的状态,他躺在地板上紧蜷着身体,一张脸深埋进臂弯里,像是睡着了,也像是在无声哭泣。

  秦淮枝走到他面前蹲下,拿掉了他还攥在手里的空瓶。

  猩郁液体轻轻晃动,一滴、两滴,宛如毒药蚀骨损身。

  “喝那么多,难不难受?”她一下一下顺着季佑溪的后背抚摸,小心翼翼问道,“让妈妈看看你好不好?”

  秦淮枝将他整个人环入怀里,抱着轻轻晃了晃,就像从前哄小孩那样。

  突然,季佑溪用力抓住了她的衣袖。他万分吃力地抬起头,全身都在剧烈发抖。

  这会儿秦淮枝才看清他的模样。

  季佑溪被房间里的光线刺激得睁不开眼,他呼吸粗重,急喘着,斑驳泪痕爬得满脸都是。

  他似乎想说话,但嘴唇干裂了,犹如一片枯竭的旱田,季佑溪奋力挣扎了片刻,声音全被吞回喉咙里,最终只撕扯出几道红艳欲滴的血丝。

  向来最注重形象的人在此刻狼狈到了极点。

  不知道苦熬了多少个长夜,他眼下泛着可怕的乌青。秦淮枝不忍心再看下去,她把季佑溪紧揽着,只觉得他比纸还苍薄。

  “他…什…”

  季佑溪还是执着于和秦淮枝说话,可他的嗓子太过嘶哑,像正在运转的破旧风箱,吱吱呀呀,难听且不响亮。

  秦淮枝俯下身,问,“说什么?”

  “他…为什…么一点…都不喜…欢我?”季佑溪拼命压着喉咙,他的声带被无数刀片在来回切割,可他素来固执,只要答案。

  季佑溪感觉不到疼似的,他一遍又一遍向秦淮枝求解,“为什..么..我说分…手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妈妈…我真…的不…想分手的。”

  鼻梁骨泛酸,季佑溪忽然觉得喘不上气,一瞬间,他仿佛坠入荒芜海底,是不是快要死了…

  黑水翻涌,滔天巨浪飞击而来,烈潮之下是无尽深渊。

  “从一…开始就…是我逼…迫他的。”

  肺里的氧气越来越少,寒意刺骨,季佑溪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他在绝望中张嘴呼救,却被灌进满腔咸涩。

  “没办..法我真…的好喜..欢他。”最后他再不剩一点力气,眩晕感和失重感同时兜头泻下,季佑溪的视线逐渐变模糊。

  一股极大的风暴从血液里凝结起来,搜刮全身,反复挤压着他的心脏。

  季佑溪浑身痉挛,开始抽搐。

  “佑溪!!季佑溪你怎么了?!佑溪——”

  他隐约听见秦淮枝的惊呼声,是那么那么的惊慌。

  可失去意识前,季佑溪还在想,如果陆斯明能有一点点喜欢自己就好了,哪怕只有指甲盖大的半点。

  多溃败啊,他觉得自己差劲极了,就像一个被剥了皮的烂橘子,腐朽发臭的物质流了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