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阮和老爷子用了早饭就同去木遥镇。

  最近持续升温,天光亮得早,木遥镇晨间的雾气也比上次消散了不少,程阮坐在老爷子旁边,副驾驶座的路龄正在给老爷子汇报非遗街区的建成情况。

  刚补充完必要的信息,手机就振动了起来。

  屏幕亮起,是骆酩之来的信息。

  这么早,会是什么事?

  程阮低下头滑开屏幕,悄悄地查看骆酩之的消息。

  是一张图片,上面是一片广袤而宽阔的高尔夫球场。

  程阮往下滑了滑,倒还没了下文,便好奇地打字询问:“这是在干什么?”

  放下手机,程阮继续跟老爷子谈论招商的成果,隔了几分钟,骆酩之有了回复。

  “打球。”

  “……”程阮再度低下头,“我知道是打球,我是问你为什么要发给我看?”

  骆酩之:“给先生报备。”

  程阮再度沉默,不太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侧了侧身体回道:“你先生收到了,玩得开心。”

  回复完程阮就赶紧摁灭了屏幕,莫名有种奇异的羞耻感。

  老爷子发现了他的不对:“小阮?”

  “啊?”程阮抬起头,“怎么了爷爷?”

  老爷子暗自打量了程阮一眼,摇头道:“没什么,你有点不对劲。”

  程阮尬住,强撑起笑容:“有……什么不对劲的。”

  老爷子的目光落向程阮的脖子和耳朵:“这里,这里,有点发红。”

  程阮赶紧捂住脖子:“可能有点热。”

  老爷子显然早就看穿了程阮:“刚刚是在回复谁的消息?”

  “您别问了,就一个消息而已……”程阮赶紧打住老爷子的盘问,“诶,咱刚刚聊到哪儿了?”

  老爷子挑了一下眉,问:“听说骆酩之把木遥镇文旅项目的代言人解约了?”

  怎么突然说到这事儿?

  虽然不懂老爷子的用意,程阮还是点头:“是的,之前的照片就是他找人拍的。”

  “能护着你就好。”老爷子对骆酩之的做法还算满意,又问,“那现在空下来了一个代言人?”

  程阮道:“是的,我们最近正在抓紧接洽,近期应该能定下新的代言人。”

  老爷子叮嘱:“人选记得也要参照骆酩之的意见。”

  程阮点头:“您放心。”

  离木遥镇还差二十多分钟的车程,该交代的背景也都交代完毕,正准备让老爷子养会儿神,老爷子忽然叫住了他。

  程阮侧过头等着老爷子接下来的话。

  老爷子说:“昨晚我想了很久,这么多年,对错也好,输赢也罢,似乎已经高下立判了。”

  “程锦的母亲已经去世,如果程锦肯安心当他崔家的姑爷,那我此后便不再插手,剩下如何抉择,是你和骆酩之的事。”

  老爷子闭上眼,声音带着淡淡的倦怠。

  程阮心下觉得不对:“爷爷?”

  倒不是他不乐意老爷子就此放过程锦,只是深知老爷子向来说一不二,打压程锦母子多年,就此干脆地改变决定,不太像他的风格。

  老爷子看出了程阮的心思:“别瞎想,我只是老了,累了,如此而已。”

  “看你能把木遥镇文旅、非遗街区打理得井井有条,老头子也可以放心了。”

  “等看完街区,回去后——”

  话音未落,司机忽然握紧方向盘往回打转,汽车向右剧烈摆动,坐在车里的人都不可控制地向前扑去,前方一辆黑色的轿车正横冲直撞地疾速朝他们撞过来,司机猛打方向盘闪躲,随后车身侧过撞到了一旁的山沟上去。

  “砰!”

  一道巨大的撞击声响起,甚至在空旷的山路间发出类似于爆炸声的回响,接近半分钟后才恢复了先前的宁静。

  程阮的脑子“嗡”了一下,额头变得僵硬而麻木,随后一道热流慢慢涌进了眼睛。

  他第一时间就是去看旁边的老爷子,这才发现老爷子正挡在他的身前,是想要给他缓冲一点撞击。

  “爷爷……”

  程阮艰难地发出声音,扶起老爷子察看他的情况。

  老爷子脸上满是鲜血,双眼紧闭,似乎已经昏迷过去。

  程阮恐惧地拍老爷子的肩膀:“爷爷?”

  “爷爷!”

  没有回答。

  程阮伸出手,颤颤巍巍地靠近老爷子的心口,感受到了微弱的心跳。

  还好!

  程阮抬起头叫司机和路龄的名字,只得到了路龄的回应。

  “路秘书,你还好吗?”

  “程,程先生……我的手好像卡住了……”

  程阮急忙低下头找手机:“你们忍一忍,我马上打120!”

  他拿出碎了屏的手机,随意地擦过流入眼里的鲜血,一边安抚众人一边拨打120。

  拨号声响了半天,却没有拨通的迹象。

  信号不太好。

  程阮摇下车窗,将手往下伸,对面终于响起电话拨通的声音。

  “你好!我们在G22公路下口路段发生了车祸,车里共有四人……”

  程阮说完求救信息,电话另一端又没了声音。

  “先生,您是在哪一条路段?”

  信号又不稳定了。

  车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程阮渐渐也失去了力气,但现在能求救的只有他一个人,必须打通电话。

  “你们等我。”

  程阮艰难地伸出布满血渍的手打开车门,整个人却不受控制地滚出了车外。

  他这才看见对面的黑色轿车同样掉到了山沟里。

  “你好!在G22公路下口路段!”

  程阮用尽所有力气说出了所在的位置,想要站起来察看车内的情况,却因为体力不支倒了下去,摔在了因为高坠挤压变形的车旁。

  身后是潮湿的草垛,程阮无法动弹,只能虚睁着眼看向灰蒙蒙的天空,在心里数着分秒。

  自从妈妈自杀后,他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过听到救护车的鸣笛声。

  对于曾经的他来说,救护车意味着恐惧、忐忑和不安,但如今,这却是他们的希望。

  程阮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血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流下脸庞,不知过了多久,数到他都已经忘了时间,救护车的声响和直升机的轰鸣同时响起。

  车里的人被抬了出来,程阮被嘈杂的声响吵醒,恍惚地睁开了眼。

  直升机停下,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迈开腿从上面走下。

  那身黑色西装很眼熟,好像还是他亲自挑选。

  男人总是运筹帷幄的表情有了裂痕,急匆匆地向他快步赶来。

  程阮闭上眼睛,嘴里发出的声音只有自己才能听到:“骆……酩之?”

  骆酩之握住了他的手。

  “我在。”

  程阮还是觉得自己在梦中,吃力地想要回握骆酩之的手,却终究失了力气。

  骆酩之再次道:“程阮,是我,我在。”

  程阮被移上担架,骆酩之始终跟在他的身旁。

  “爷爷……”

  骆酩之明白他担心老爷子:“他们都已经被送上救护车了,正在急救。”

  “你……你?”

  程想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实在没什么力气问出声。

  “你的手机没有信号,木遥镇那边等候的人说没接到你们,一路沿着找到了这里。”

  护士用纱布吸净程阮眼前的血水,程阮闭上眼:“那……”

  骆酩之轻轻捏住他的手心:“我是不是说过,只要你需要,我就会立刻回到你身边?”

  程阮安心地闭上了眼。

  ·

  程阮看见了七岁的自己。

  他左手牵着程煅,右手牵着妈妈,一家三口行走在樱花大道上,对面是笑容可掬的老爷子。

  老爷子笑着跟他招手,程阮松开了程煅和妈妈的手,嬉笑着朝他小跑过去。

  “哎哟。”老爷子伸手把住膝盖那么高的程阮,故作夸张地叫了一声。

  “我们小阮都长这么大了。”

  “爸爸。”身后的妈妈开口,“您看看,小阮都被骄纵成什么样了。”

  “那也是我惯的,不骄纵,难道等着受别人欺负?”老爷子得意地摸程阮的头,“行,小阮现在结婚了,有靠山了,能独当一面了,可以……”

  “可以离开老爷子的庇佑了。”

  程阮瞪大了眼睛,随后被老爷子推了出去,再度抬眼,妈妈和程煅已经站在了老爷子的身旁。

  老爷子笑着摆手:“回去吧。”

  程阮走过去拉住老爷子的手:“我不!”

  “有人还在等你,小阮,往前走吧。”

  “不要——”

  眼前一道白光闪过,眼前的人消失不见,程阮缓缓睁开了眼睛。

  程阮惊坐起身:“爷爷!”

  一旁的骆酩之扶住了他。

  程阮焦急地问骆酩之:“爷爷的情况怎么样?”

  骆酩之沉默片刻,低声道:“还在抢救。”

  “多……多久了?”程阮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想去看看。”

  骆酩之道:“好。”

  他俯下身,抱起了床上的程阮,将他放在了一旁的轮椅上。

  “你的腿受伤了,我推着你过去。”

  程阮点头。

  抵达急救室的时候,门口的灯刚好暗下。

  “啪——”

  大门推开,医生摘下口罩,疲惫地从里面走出。

  骆酩之按了按程阮的肩膀,走过去询问情况,随后略显惊讶地回过头,眼神有些许复杂。

  程阮忽然就读懂了那个眼神。

  老爷子刚刚是在告别。

  程阮静静地凝视着急救室,亲眼看到盖着白布的推车从里面推出。

  “车祸引起的伤势严重,加上基础疾病已经到了末期……”

  “受到重创,失血过多……”

  医生还在跟骆酩之说着什么,但程阮已经听不进去,而是追随推车的方向望过去。

  “骆酩之。”他在后面轻声地叫住了骆酩之。

  骆酩之立刻转身走到他的身边。

  “我想去看老爷子最后一面。”

  骆酩之又推着他去看老爷子。

  程阮已经很久没那么冷过,他的指甲狠狠攥着掌心,努力减少眨眼的频次,只想把老爷子的脸记在心里。

  “臭小子,看什么看!”

  静默良久,程阮的眼泪倏地掉了下来,定睛一看,老爷子依然平静地带着微笑。

  “这就对了,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率意随性也好,肆意妄为也罢,还有老爷子给你撑腰!”

  憋了很久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掉,程阮双眼通红,瘦削的身体微微发颤,发出小猫似嘤咛的声音。

  是只满身伤口的小猫。

  手背传来重量和温度,骆酩之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将他推了出去。

  “骆酩之。”程阮握住了骆酩之的手,眼底满是哀求,声线也抖得不像样。

  “……是谁?”

  骆酩之没有说话,温柔地抱起他放到病床上。

  程阮眼里含着泪,等骆酩之给他一个答复。

  骆酩之伸出手,用拇指轻轻擦掉程阮脸上的眼泪。

  “程阮,从今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你的仇,我来报,你的恩怨,我来了,你的愿望,我来满足。”

  “我会照看你,尊重你的意愿,规避所有风险,在你任何需要的时候给予支持和庇佑。”

  “在我这里,你可以永远骄纵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