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阮经历过三次至亲别离。

  每一次都是在他的眼前。

  有时候程阮会想,是不是他的命格太硬,才会让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

  程阮睁开眼睛,静静地盯着病房的天花板,耳边没有声音,只觉得自己沉寂在了一片永无止境的荒芜之中。

  很难形容这是什么滋味,就像一个颠沛流离的旅人以为终于要迎来绿洲,最终得到的却是海市蜃楼。

  与爱绝缘才是他的宿命。

  四周昏沉一片,程阮的手指紧紧抓着被角,指节被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照得苍白,在静谧之中,他的眼神也变得空洞失神。

  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也不愿想起。

  门口传来声响,无名指上的戒指亮了一下,紧接着病房的门被推开,灯光打开,一阵脚步声响起。

  直到那人在床边站定,程阮也没有眨过一次眼。

  那人伸出手给程阮把被子往上提了提,身后的医生也跟过来检查伤势换药,忙碌了接近一个小时才离开。

  骆酩之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想不想喝水?”

  程阮声音艰涩:“他们怎么样?”

  骆酩之走过去倒了一杯温热水:“已经转进了普通病房,没什么大问题。”

  程阮闭上眼:“老爷子有基础病。”

  骆酩之愣了一下,转身道:“肇事者酒后醉驾,当场死亡。”

  “是谁?”

  骆酩之并不打算马上回答,把水杯放在床头的柜子:“喝点水。”

  程阮别过头:“你告诉我。”

  “你一下午都没喝水。”骆酩之难得耐心地劝道,“边喝我边慢慢跟你说。”

  程阮抿住苍白的嘴唇,拒绝骆酩之的提议。

  唯一的亲人因为车祸去世,两个下属也受了重伤,他实在喝不下去。

  “骆酩之,求……”一滴眼泪从程阮眼角滑落,他伸出手捂住双眼,“求你告诉我。”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要求你,但是能不能看在我们已经……”

  骆酩之伸出手指轻轻放在了他的嘴唇,制止程阮继续说下去。

  “想让你喝点水都那么难。”

  骆酩之将程阮抱起,将他严丝合缝地搂进了怀里。

  程阮在他怀中微微抽泣。

  “你现在不喝,我不强迫你,但是我说完了要是你还不喝,那我就要亲自喂你了。”

  程阮的泪水将骆酩之的衬衫背后浸了个透,骆酩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搂着程阮的臂弯更用力了一点,随后缓缓道:“这个人,是上次抢劫魏千那人的亲哥哥。”

  程阮的瞳孔缩了一下,心下几乎立刻有了答案。

  “是程锦。”

  “程阮,你要做好心理准备。”骆酩之实事求是地分析,“车里的所有通讯设备已经被销毁,他名下的电话卡也没有通话记录,没有能证明他和程锦直接联系过的证据。”

  程阮的睫毛动了动,哑声问:“那间接证据呢?”

  “正在找。”

  “虽然不太恰当,但还有一件事我想提前告知你。”骆酩之依旧保持着异常的冷静,“程锦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收到了老爷子生前立的遗嘱。”

  “遗嘱内容是将程家的控制权转移给他。”

  “应该就在……你回老宅遇到程阮的那一天。”

  骆酩之不动声色地用掌心顺着程阮的后背,说完后却没等来想象中的爆发。

  程阮太平静了。

  平静得不太正常。

  “我知道了。”程阮说。

  他当然不可能相信老爷子会把程家交给程锦。

  骆酩之的手停了一瞬,随后重新落到程阮的后脑:“想哭就哭,别忍。”

  “我不会哭。”程阮仰头逼自己把眼泪憋回去,离开骆酩之的怀抱,“我想喝水。”

  骆酩之将水递了过去。

  程阮接过水,径直仰起脖子将水饮入口中,因为过于急切呛得咳嗽几声,水沿着修长的脖颈滑入向锁骨之下滑去。

  骆酩之默然抽出纸巾给程阮擦干。

  “谢谢你。”程阮抬起眼,灰暗的眸中燃烧着某种异色。

  骆酩之从来没见过程阮这样的表情。

  但他见过自己这样的表情。

  在他父母和骆贞父亲的葬礼上。

  “骆酩之,你觉得老爷子以前做得对不对?”

  骆酩之说:“有些事,不能用对错评价。”

  程阮又问:“那你觉得程锦做得对不对?”

  骆酩之这次没有回答。

  程阮也不再问下去了,他终于懂了骆酩之和老爷子之前的意思。

  人就是最最复杂的生物,程煅可以抛弃恩爱的家庭在外流连忘归,母亲可以爱他却又忍痛离开他,程锦也可以从那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变得不择手段。

  这一切,都不是可以用简单的一对反义词所概括。

  如果非要用什么来解释,那就是立场。

  “如果我要回敬程锦,这样对不对?”

  “傻。”骆酩之牵住程阮冰凉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我说过,在我这里,你永远正确。”

  ·

  三天后,程阮出院,虽然伤势已经稳定下来,但出于养护的考虑,他还是得坐上一阵轮椅。

  老爷子的下葬礼定在了这周日。

  路龄和司机还在医院修养,程阮给他们放了半年的假,除了出院前看望过他们,程阮更多地是觉得愧疚。

  是他将无辜者卷入了漩涡。

  他忽然有点明白骆酩之为什么会不顾外界议论,一意孤行收养骆贞,又再也不过生日了。

  骆酩之在那边善后抽不出身,派了章离过来,程阮坐在轮椅上被推着往外走,在从无障碍楼梯上经过时,意外迎上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这张脸,几乎在他每次从梦中惊醒时都能见到。

  程锦绅士得不能再绅士地搀着旁边的崔静萱,右手轻轻搭在她的小腹上,表情私笑非笑地看着程阮。

  他笑着打招呼:“哥哥?”

  程阮只觉得反胃。

  “爷爷的事我也很难过,节哀。”程锦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现在我只剩下你这么一个……”

  “哦不。”他自顾自地否认自己,望向崔静萱,“我还有静萱,和……我们的孩子。”

  “而你,我的哥哥。”程锦勾起唇角,“你,还剩下什么?”

  “我母亲的葬礼也在这周日举行,到时候,记得捧场啊。”

  程阮攥紧了手心,忍无可忍:“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些什么?”

  “噢,我做了些什么?”程锦安抚想要制止他的崔静萱,“我可并没有做什么,是爷爷亲自让人把他生前的遗嘱送到我这里,他常用的公证律师也在。”

  程阮了然。

  “所谓的公证律师,是上次帮程煅伪造老爷子笔迹那个?”

  “哥哥,你没有证据。”程锦搂着崔静萱走上楼梯,身后紧跟着一众保镖。

  “胜负已经,爷爷已经将程家的控制权交给了我。我上任后的第一个决策,就是放弃和骆家的合作,停掉你的那个什么非遗街区,在那里扩建中医药产业文化区。”

  “就像你当初占掉我的艺术馆一样。”

  程阮平静地和程锦对视,问道:“你知道如果我不关掉你的艺术馆,老爷子怎么对你吗?”

  “你觉得,我会相信他肯把程家的控制权给你吗?”

  “太多漏洞了程锦。”程阮冷冷昂起头,“与其玩这些自欺欺人的小儿科,不如祈祷你的死期晚一点到来。”

  程锦被程阮激怒,语气同样生硬:“程阮,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嘴硬。”

  “你且看看骆酩之会怎么对你。”

  “这与你有关系吗?”程阮放松地靠着轮椅后背,侧过头跟章离对视,“这疯子还挺博爱。”

  被当众羞辱一番,程锦脸色终于挂不住了,咬牙切齿地叫了一声程阮的名字。

  身后的保镖走上前来,似乎要将程阮围住。

  程阮觉得好笑,只恨自己现在不能从轮椅上站起来给程锦一个耳光。

  他没什么暴力倾向,只觉得有些人真是犯贱。

  程锦似乎还满足于自己的营造的“压迫感”,居高临下又充满优越感地俯视着程阮。

  方才一直沉默的章离打破了僵持:“程先生,这么做……恐怕没必要吧?”

  “你在叫我?”程锦故作惊讶地转过头看章离,挑眉问,“你算什么,敢命令我?”

  此话一出,程阮就知道有人要完蛋了。

  果然,章离极有分寸道:“我也只是带着骆先生的任务而来。”

  “这里人太多,不宜聚众,如果程先生执意为难,不妨回头再做决定。”

  程锦反复打量章离的神情,见他满脸认真,不由自主地转身往后望去。

  七八辆黑色越野车车悄然停在身后,十几个训练有素的保镖列在车旁。

  程锦搂住未婚妻的手僵了一下。

  “老爷子在的时候,你连个屁都不敢放,现在居然也敢找几个虾兵蟹将恐吓我了。”

  程阮抬起头,再次和程锦眼神交锋。

  “我没有太多耐心,也没有太多时间,一个月之内,胜负必分。”

  程锦冲上前:“程阮,你也配……”

  越野车旁的保镖朝这边迈步过来。

  “阿锦,我肚子有些不舒服……”一旁的崔静萱见势不对拉了拉程锦,“你送我进去……”

  程锦犹豫片刻,重新扶着崔静萱往前走去。

  “程阮,你给我等着,我一定会让你成为手下败将。”

  程阮皮笑肉不笑:“希望你能等到那一天。”

  程锦走后,程阮松了一口气,从轮椅上坐直身体向章离道谢:“多谢你了章助理,不然刚刚……还真挺尴尬。”

  “您客气了。”章离慢慢地推着他走到车前,待车门打开后搀扶起程阮。

  他刻意将程阮安排在了副驾驶座。

  “人不是我叫来的,我只是在完成骆先生交办的任务罢了。”

  程阮有些紧张地握住车门的扶手:“任务?”

  章离坐进驾驶座,原封不动地转达骆酩之的话。

  “保护程阮先生,不遗余力,且不计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