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雪弈第一时间就察觉到老板的状态不对, 他当即凝眉低喝一声,“清醒点!”

  青年的嗓音犹如玉石之声,重重敲在老板脑海之中, 蛊惑人心的迷雾顿时尽数散去。

  老板回过神来, 额头惊出阵阵冷汗。

  见他这副模样, 可可表情闪过一丝犹疑,“你看到了什么?”

  老板搓着手,一方面他想如实告知任务者自己知道的信息,另一方面他心中有道声音让他保守秘密。

  众人没有催促,而是留有时间让他思考。

  媛媛从背包里拿出本笔记本,把已知的线索全部记下来,包括肉铺老板中邪般的反应。

  过了一会儿, 盛曳不禁轻声提醒:“找不到凶手,不仅你儿子的仇没法报, 你也会陷入同样的险境。”

  肉铺开在街边, 门口挂了招牌做生意,后门通向老板的家。

  庭院的树上蝉鸣声声穿透高远, 扰得人心情烦躁。

  老板还记得儿子小时候因为好奇, 特地爬树抓了一只回来观察蝉蜕,面庞天真无邪。

  良久,他下定决心, 努力遏制住对人鱼着了魔般的向往, 说:“白天我要做生意, 孩子妈又不在了, 一直是我母亲带着睡觉的, 那天晚上我的确睡得很沉,可是半夜我突然醒了。”

  老板眼神中带着对未知的恐惧, “因为有人在唱歌……不!不是人!是人鱼!”

  压在心里的话终于说出来,他深深喘了口气,然后抬眼便对上媛媛眼底的不以为意。登时,心就凉了半截。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媛媛手上快速摁了两下圆珠笔顶上的弹簧开关,眨了眨眼睛,不经思考就回答道:“当然信啊!”

  如果不是她眨眼的频率在极短的时间内加快,老板可能不会怀疑。

  “我们没有不信。”盛曳温和道:“你每一句话对我们来说都是重要的线索。”

  “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没理由不相信你。”

  媛媛点头紧跟着附和,主要是坐在旁边的可可在老板看不见的地方戳了戳她,而且老板这会儿看起来有些神经质。再不说些安慰他的话,她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钟雪弈没说话,看着他眼白越发密集的红血丝若有所思。

  后面怕肉铺老板承受不住,他们没再问关于他儿子失踪的事,而是提出了另一个请求:“我们可以去小孩房间看看吗?”

  都到这个地步了,老板没理由拒绝。

  平镇上乡里乡亲的,没人会青天白日趁他不在偷猪肉,他领着四人穿过院子来到一扇门前,“你们想看什么就自己进去看吧,别弄坏里面的东西。”

  小孩房间里没有贵重物品,老板也不是第一次被任务者提出这个要求,他待在房间里就会忍不住思念儿子,索性把空间让出来,自己回了肉铺。

  考虑到小孩和老太太住一间,房间很大,对着窗户放着一张长木桌,略微老旧的桌面被人平整而细心地贴上一张颜色清新的桌纸,一角摆着小男孩的红裤衩超人和作业本。

  一高一矮的椅子收进桌底,地上摆着用竹条编制的篮子,里面放着几团毛线,令人联想到老太太边织毛衣边照顾孙子的场景。

  两个女生凑在床边检查床铺,盛曳站在门口观察门锁。

  没在篮子察觉异样,钟雪弈拿起小孩的作业本一页页翻看。

  “门锁是好的,也没换过锁,除非连门带锁一起换了。”盛曳走到钟雪弈身边说,见到他翻作业的动作,又靠近了半步。

  钟雪弈不喜欢和陌生人靠太近,作业已经翻得差不多了,听到盛曳的问题便把作业本丢给他,“我没找到线索,你看看。”

  说着往左边走了两步,转身拿起红裤衩超人横放在桌上。

  被嫌弃的盛曳摸了摸鼻子,好脾气地笑了笑,真就按照他的话再看一遍。

  红裤衩超人其实不叫这个名字,是钟雪弈给它取的外号。

  钟雪弈小学长得像瓷娃娃,性格也软,同学们都争着和他玩。但一放学顾云疏就会来找他,不给其他人邀请他的机会,同学们只能在课间使劲儿。

  有个小男生就把家里的超人带来学校,极力邀请他一起玩,想借此登上友谊的小船。

  可钟雪弈不喜欢那个超人,因为他觉得没人会把红裤衩穿在外面,这很丢脸。

  超人也不行。

  也幸亏当时认真听了小男

  生对超人的极力推荐,钟雪弈得以知晓红裤衩超人背后是空的,可以供小朋友藏糖果巧克力之类的小东西。

  他撩开超人的披风,果然看到一个小开关,有点像装电池那种,轻轻往下一推就能打开。

  其他三个人注意到他的动作都围了过来,媛媛比较矮,看见他给超人后面扣下来一块东西,蓝色的内里出现一抹白异常显眼,她惊呼道:“里面有东西!”

  钟雪弈也看清超人身体里藏的东西,那是一块折叠得很小的纸团。

  正当媛媛催促他打开看看的时候,肉铺老板的脚步声倏然接近,众人背后传来男人颓然疲惫的声音,“......你们还没看完吗?我早说过房间没有异常,奇奇是半夜自己出去的。”

  可可下意识挡在媛媛身前,先她一步说话,神情抱歉,“很抱歉耽误您做生意,我们看得差不多了,谢谢您的配合。”

  老板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路过庭院时,钟雪弈被阳光刺得眯起眼,不经意间余光瞥见树底下有反光的东西。

  他拍了拍可可的肩膀,指了指那边。可可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再次上前跟老板搭话。

  可能是角度问题,刚刚进来没发现这边有亮光,钟雪弈来到树底下捏起那个亮片放进口袋,动作迅速地回到众人身后,过程中没发出一丝杂声。

  两人此前无声的交流被媛媛和盛曳看在眼里,都往那边偏了些,挡住老板的视线。

  可可仿佛关怀孤寡老人的志愿者,不断问着生活上的问题,“平镇靠海,怎么不见老板家晒鱼网?”

  “老祖宗定的规矩,不吃鱼虾蟹。”老板不理解她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多话,不耐烦道:“如今有本事出海抓鱼的人没几个,能在礁石边上捞到小鱼小虾打打牙祭都不错了。”

  可可见钟雪弈回来了,见好就收。

  几人告别肉铺老板,走远之后找了个阴凉的街角。

  下午三点多,街上的行人并不多,几个年轻人聚在一起很常见,没人会向他们投来目光。

  钟雪弈拿出那张纸条展开,发现A4大小的纸张上用铅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虽然字迹幼稚歪斜,但不影响他们看清是什么字。

  [9月11日,天气睛。以前这个时候我要上学校了,现在天天在家里玩,好开心!奶奶给我一张大大的白纸,教我两个数字的加法,我会的呀,跟奶奶说过了,她给我用来写日记。]

  [9月12日,天气热。爸爸今天心情不好,奶奶说被镇长骂了,奶奶也跟着骂爸爸,让他不要做桑尽天良的事。桑尽天良是什么意思?]

  [9月13日,天气下雨。爸爸今天心情还是不好,我学着奶奶的话劝爸爸不要做桑尽天良的事。爸爸很生气,打我的脸,牙掉了,好痛。我吐血了,可能很快要死了,奶奶抱着我哭了好久,我不想要爸爸了!]

  [9月16日,天气热。爸爸跟我道歉了,我决定为了奶奶原谅他,不然我就要和奶奶去捡垃圾了。]

  ......

  [9月28号,爸爸又打我了,还用切猪肉的刀子割我手,血流了好多,奶奶去帮王姨接生小宝贝了不在家,爸爸把我的手包起来跟奶奶说我调皮摔断手了,还说要是我告诉奶奶,他就要割.奶奶。我要保护奶奶。]

  [9月30日,爸爸不让我跟奶奶一起睡,我看见爸爸晚上又出去了。]

  [10月3日,奶奶今天夸爸爸踏实过日子,可是他明明昨晚还割我的腿。他是坏人,不是我爸爸!!]

  [10月5日,我悄悄跟在爸爸身后,看见他进了teng叔家。]

  [10月18日,爸爸今天带我去teng叔家,问我有没有来过。他肯定是知道我跟他来过了!我好害怕!奶奶又去王姨家了,我要等奶奶回来告诉她!]

  [10月19日,奶奶没有回来,他是怪物!不是我爸爸!!]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而奇奇失踪的日子是10月20号。

  四人面面相觑,一时半会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纸面上沾了些锈红色,他们起初以为是不小心沾上去的食物残渣,返回去想想,是奇奇的血。

  媛媛怒由心生:“那男的装得人模狗样,竟然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虎毒尚不食子,他是真做得出来啊!”

  盛曳温和的表情也收了起来,冷冷道:“他在说谎,很多信息都跟日记对不上。”

  从未设想过的事件发生,钟雪弈看着手中的日记,薄薄一张纸宛若千斤重,坠得他的手发麻,心头也像是压了块巨大的石头。

  他沉默地折叠好日记,可可忽然问道:“你在院子里捡到的是什么?”

  大家一起努力获得的线索,钟雪弈没藏着掖着,直接拿出来给他们看。

  那是一枚半个巴掌大的白色鱼鳞。

  盛曳拿起那枚鳞片,发现即便对着光也不会透过光线。如果不是很确定不是蛇鳞的形状,他可能会把这种颜色的鳞片代入到白蛇身上。

  “这……有没有可能是别的生物的鳞片?鱼鳞都这么大,那鱼的体型该有多大?”盛曳不确定道。

  媛媛:“以前是很少见,现在可不一定,海里的变异生物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盛曳无法反驳。

  找到奇奇的日记,可以初步判断老渔民和奇奇的失踪跟肉铺老板有关,后面的七例还不能确定。

  奇奇日记提到“镇长骂了爸爸”,那蔺荣肯定知道某些不为人知的内情。

  他们一路问附近的居民,镇长办公室的位置寻摸过去。

  然而刚到小白楼的门口便遇到四人组。

  双方一对上视线,无形的火花在空气中噼里啪啦炸响。

  “好巧,你们也来找镇长?”为首的男人面带微笑,“可可,要不你加入我们吧?女孩子家家在外面闯荡像什么话,天天管着某些人的嘴多累啊。”

  可可还没说话,媛媛先炸了,“苍龙你几个意思!被拒绝这么多次还没死心,你的脸皮简直比城墙还厚!!”

  钟雪弈没兴趣探听天枢公会成员的八卦,扫了眼便抬手推开小白楼的铁门,迈步进去。

  盛曳看看将要上楼的青年,又看看暴跳如雷想要打人的媛媛,犹豫片刻,小跑着上楼。

  可可拉了拉一遇到苍龙就化身喷火龙的同伴,言简意赅道:“走吧,他上去了。”

  闻言,媛媛顺了顺自己的头发,斜眼看人冷哼一声。

  站在原地的苍龙用舌尖舔了舔口腔上颚,望着他们上楼的背影眼睛微眯,分不清可可和青年哪个更冷。

  在钟雪弈踏入平镇的那一刻便被他注意到了,他酷爱这类冰山美人类型的人,无论男女都喜欢,很想看到高岭之花攀折之后是什么样子。

  但苍龙能感觉到钟雪弈不好惹,至少他直觉青年比可可要强,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

  顿了几秒,他也带着同伴上了楼。

  蔺荣正在办公室处理事务,看着镇上财政和产出粮食一个月一个月减少,预计平镇将在今年五月迎来粮食危机,他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敲门声响起,蔺荣坐直身体、打起精神扬声道:“请进!”

  八个人鱼贯而入,填满了这间不算宽敞的办公室。

  蔺荣无奈道:“我本来想五点再去叫你们吃饭的,没想到你们先来找我,正好,你们有什么想了解的尽快问吧,明天我要去市里开个会。”

  “可明晚怪物不是要来了吗?”媛媛问道:“你不在,明天一天很多事我们不一定收集得完,时间太紧了。”

  她说得委婉,在场的人都明白另一层含义——时间太紧,线索不全,第十个人活下来的可能不大。

  蔺荣苦笑:“我知道,但我阻止不了,你们也不行。”

  钟雪弈指腹相互揉搓,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

  种消极言论。

  一次在肉铺老板那里,他说找不到奇奇,指的是失踪期间找不到,后来找到的只有尸体,奇奇的日记证明他在说谎。

  一次是现在镇长这里,他说不可能阻止下一个人失踪,之前却没有完全告诉他们奇奇失踪的信息,甚至尸体能找回来都没说——是他觉得那些信息无用,还是心中有鬼?

  若是心中有鬼,没必要连续几个月费心费力花大笔积分委托公会派人查真相。

  思路又卡住了,钟雪弈抿了抿唇。

  ……

  海边的夜晚能听见阵阵海浪声,带着咸腥气味的海风穿过窗户,溢散在空气中。

  窗外密林的月影落在房间内,随着海风的吹拂左右摆动。

  不知何时,房内婆娑的树影被挡去一部分,定睛细看会发现那是一个人的轮廓。

  窗外的脚步声微不可闻,纱窗被悄无声息地推开,那道黑影来到床边,俯视睡颜沉静的青年。

  照在脸上的月光陡然间被挡住,青年依旧眉眼宁静,长而浓密的睫毛不曾颤动,似乎已然沉入黑甜梦乡,对外界毫无所察。

  黑影伫立半晌,朝青年脖颈伸出手,在将要把那纤长脆弱的脖子收束掌心之际,青年猛然睁开眼,雾蓝眼眸锐利肃杀,哪有半分方才熟睡的迹象?

  钟雪弈紧握那人手腕,眸子流露出些许想法猜中的愉悦。

  “抓到你了,镇长。”

  夜袭的人正是蔺荣。

  然而此时的他没了白天的温文尔雅,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二话不说朝钟雪弈攻来。

  钟雪弈打架一向凶残,认真打势必见血,顾及心中还有疑惑没解开,这场打斗以蔺荣发觉杀不了他,跳窗脱身告终。

  钟雪弈没追,他笃定蔺荣不会离开平镇,等人走后把窗关得死紧,倒回床上睡觉。

  果不其然,蔺荣第二天又来叫他们吃早餐了,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容,仿佛昨晚潜入房间想杀钟雪弈的人不是他,一点儿看不出异样。

  “麻烦大家今天早晨还要去一趟办公楼吃饭,我已经找好人了,以后每餐都送过来。”

  任务没多大进展,盛曳被他伺候得有些心虚,“不麻烦不麻烦,我们可以天天去办公楼吃饭,自己开火也行。”

  蔺荣不太赞同道:“你们是来做任务的,不是来为柴米油盐发愁的,怎么能让你们操心,这是我们该做的事。”

  苍龙四人组也不满抱怨道:“我们都不会做饭,你过来做给我们吃?”

  盛曳被怼得闭上嘴,表情讷讷。

  众人来到小白楼,钟雪弈一路上都在观察蔺荣,发现他完美地扮演了镇长角色,不管是眼神动作还是语言都和昨晚的“蔺荣”没有共同点。

  钟雪弈看着看着,不禁怀疑昨晚的人到底是不是蔺荣。

  他视线落到蔺荣的右手腕,因为夏天穿的少,轻易看到右手腕上有一圈紫黑色的淤痕,那是钟雪弈捏出来的。

  身份是没错的,而一个人拥有两种性格和行为习惯,钟雪弈只想到一个可能——双重人格。

  如果蔺荣真的是双重人格,那就解释得通他为什么在知道肉铺老板的计划却不阻止,不告诉他们所有线索却坚持几个月对外委托任务的矛盾且怪异的行为。

  因为蔺荣是两个人,有两份记忆,互不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