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无声。

  上官婉儿穿着一身掩人耳目的夜行衣在各个营帐间飞速掠过,手中的庄周蝶在火光中隐隐流过冷意。

  她轻巧地躲过一队检查的卫兵,悄然闪身,进了一顶营帐。

  帐中正沉醉于温柔乡中的突厥人听见声音,回头一望,只见人影一闪,耳边一声咔嚓的脆响,脖颈被一双柔软的手握住,然后毫不留情地弯折过去,男人的瞳孔一瞬间弥散开来。

  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杀他的人是谁。最后保留在视线中的景象只是身后女人惊恐的眼神。

  床上的女人坐起身来,手指还有些战栗,“你……”

  上官婉儿微微皱了皱眉,低声道:“白春姑娘?”

  女子的双眼亮了一下,迫不及待道:“我是!他们说要我接应的人是你吗?”

  上官婉儿放下了心,点头道,“你放心,我会带你出去的。”

  女子憔悴的脸上忽然闪现了笑意,她低声问道:“姑娘来的时候是否经过白家村?那里如何了?”

  上官婉儿愣了一下,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画面——那些乱糟糟的尸体和天上盘旋的秃鹫,还有路边沾满干涸血液的石碑,若是仔细辨认,勉强可以看出“白家村”三个字。

  上官婉儿沉默片刻,柔声道:“白家村的村民都被安置在了定州城中,别怕,等你回去就能看见他们了。”

  女子长长呼出一口气,感激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上官婉儿避开女子的视线,把一柄轻巧的匕首递过去,轻声道:“你别出声,等会儿要是乱起来了,你就趁乱往东跑。”

  女子拿着匕首,神情慢慢冷定下来,望着上官婉儿坚定道:“我明白了,姑娘小心。”

  上官婉儿点头,随后吹灭一盏灯,走到窗边,顺着缝隙往外看去。

  手心被庄周蝶剑柄上的花纹硌得生疼,但她一无所觉,上官婉儿此时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放在不远处的白色营帐上。

  那间帐子的主人叫作阿史那罗云,是一个残忍好杀且行事冷酷的突厥贵族。

  “这个人继承了祖辈好战的传统,一向秉持着‘死人比活人听话时,那就把活人变成死人’的理念。”李显指着他的画像道,“我在战场上远远见过他一面,对他的长相记忆犹新,他身材十分高大,远远看去简直像一座移动的小山。”

  李令月皱紧了眉头,对着若有所思的上官婉儿说:“婉儿,这件事太冒险了。”

  上官婉儿抿了抿嘴唇,抬头看向李显:“你既然让我把目标放在他身上,至少已经知道他的弱点了吧?”

  李显微微一笑,“果然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他指了指阿史那罗云的右胸,“他的这个位置上受过伤——我一箭射穿了他,这些天想必还在疗伤,也因此稍微耽搁了攻城的步调。”

  “可是,这也意味着他周围的防线固若金汤,”李令月反驳,慢慢握紧了上官婉儿的手,“婉儿就算是神仙,要穿越重重士兵,进入他的营帐恐怕也是痴人说梦吧?”

  李显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抬头道:“敌营之中有一位叫作白春的姑娘可做接应。”

  “七哥!”李令月一拳捶在桌案上,高声道,“你这是让婉儿去送死!”

  上官婉儿伸手拢住了李令月的手背,想尽力安抚李令月的情绪,“公主,冷静一点。”

  李令月回身一把握住了上官婉儿的肩膀,使劲摇了摇她,恨道:“上官婉儿!我已经很冷静了!知道你不忍心那些百姓的死,觉得自责,觉得愧疚,恨不得一命相抵……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你要是这一去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一了百了,我怎么办?!”

  李显手中的杯子溅出一两滴水来,他看着面前的两名少女,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

  上官婉儿叹息一声,慢慢将濒临崩溃的李令月拢入怀中。

  怀中的李令月颤抖着,隐约有些压低的呜咽声传出来,她压着哭腔,发狠道:“上官婉儿,你要是敢去,我现在就打断你的腿,把你锁在床上哪也不能去!”

  上官婉儿闭了闭眼睛,手指慢慢拂过李令月的头发,轻声道:“公主,这件事情我……”

  “婉儿,求你了。”李令月的手指无意识地掐入了上官婉儿的手臂里,这个一贯高傲的少女第一次这般绝望地恳求一个人,“别去,好吗?”

  上官婉儿听着李令月的话,心里一瞬间酸楚得无以复加,她忽然明白过来当初为什么李令月执意要跟着一起来东突厥。

  她以为自己将情绪隐瞒得干净,谁知最想瞒住的那个人竟对之洞若观火,不声不响地陪在她身边,自愿跟着一起受折磨,直到现在,终于忍无可忍。

  上官婉儿一时间怔住了。

  李令月死死抱着上官婉儿,她觉得自己真的要疯了,痛苦像是扼住她脖颈的一只手,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在这无边无际的悲伤之中,她像是抓着唯一的浮木那样,用力地抓紧了上官婉儿的手臂。

  她绝不可能让婉儿独自一人去杀阿史那罗云,即使最后守不住定州,即使会有千万百姓身亡于此,即使婉儿会恨她一辈子……无论如何,婉儿绝不能出事。

  李令月轻声道:“婉儿,别去,我不许你去……定州要是真的破了,那就让它破吧,我不要什么权力,也不想什么朝堂,我们到时候躲到远远的地方去,南疆也好,北地也好,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在哪里都可以……”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上官婉儿的手慢慢从李令月的后脑勺上滑下,她慢慢闭上眼睛,再睁眼时双眼冷静清澈,她望着李令月轻声道:“令月,我爱你。”

  李显手里的水杯正式落地,水花四溅,沾湿了李显的衣摆,但他只是震惊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李令月猛地抬起头来,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上官婉儿,“你答应了?”

  上官婉儿望着她微微笑了笑,放在李令月后颈上的手指骤然发力。

  李令月脸色一白,她睁着眼睛不肯陷入黑暗,手指紧紧勾住上官婉儿的衣袖,颤抖着呼吸绝望地看着她。

  “对不起。”上官婉儿的泪水掉下来,划过李令月的脸颊,落在了地上。

  李令月终于不甘心地落入了黑暗之中。

  上官婉儿搂住李令月的腰,将她扶到一张矮榻上,顺手将自己的披风盖在了她身上。

  看完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戏的李显此时才回过神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向上官婉儿竖起了大拇指,“勇士!”

  上官婉儿把他的揶揄当做耳旁风,错开话题道:“令月方才说的没错,仅仅有一个人的接应根本不足以让我杀了阿史那罗云。”

  “明明我也要出力啊,这丫头怎么从来不会这样心疼我呢?”李显望着昏睡过去的李令月,神色有些忿忿不平,“今夜三更,我会忽然发动夜袭,旨在让他们自己乱起来,你最多有半柱香的时间混进阿史那罗云的营帐里。”

  “我明白了,”上官婉儿沉吟片刻,抬头断然道,“今夜,我必取其性命。”

  “等一下,”李显忽然抬手,抬头认真看着上官婉儿,“你一定要回来。”

  上官婉儿面色冷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李显沉默了一会儿,扶额道:“不然太平的怒火我一个人真的承受不起。”

  ……就知道。

  上官婉儿冷哼一声,掀开帐帘离开了。

  她望着白色帐子,心里默默数着时间,等数到最后一刻时,她忽然抬眼向东边看去。

  一道鲜艳的火花忽然在东边的天空炸开,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许多飞箭犹如过境蝗虫一般飞拥而去,带着耀眼的火焰尾巴,迫不及待地燃烧起来。

  人群忽然沸腾起来,他们吹响了号角。

  “大唐人夜袭!迎战!迎战!”

  上官婉儿忽略掉外头乱七八糟的突厥话,只是死死盯着白色帐子不动。

  白帐终于有了点动静,一个人从里头走出来,大声喝道:“乱什么?!将军有令,现在你们听我号令,和我一起把那些自寻死路的大唐人一网打尽!”

  他呼喝着带领一群士兵而去,现在帐子边便只剩下大概五个人守着了。

  上官婉儿回头望着白春,道:“趁现在,快走。”

  外头乱起来的时候,阿史那罗云根本没把它当一回事,他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将令牌丢给副将,“你去把那些大唐人活捉来。”他舔了舔嘴唇,扯出一个残忍的笑,“我饿了,听说活着下锅的人,滋味更佳。”

  副将连头都不敢抬,双手捧着拿着令牌走了,阿史那罗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冷笑一声,转身在榻上坐下。

  他的手在右胸上摸索了一下,感受到轻微的疼痛后,阿史那罗云的脸色阴沉下来,望着虚空咬牙切齿道:“李显,我迟早要吃了你。”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骤然在帐中响起:“恐怕你要失望了。”

  阿史那罗云骤然回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的时候,他脖子上挂着的骨头饰品叮当作响。

  上官婉儿负剑从阴影中走出,鲜血一滴滴沿着剑身落下,她把鲜血甩下,一双眼睛直视着阿史那罗云,冷淡道:“你活不到那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