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当陆钧行坐进中影的复试考场,分到卷子,看清故事写作的题目之后,不由得摸了摸自己左手腕上的那根红绳。

  今年中影的故事写作应该是进行了出卷改.革,不同于往年纯粹的半命题、关键词命题、开头续篇等考察方式,它有了更加出格的诗歌主题凝练写作,以及更灵活的考生二选一做答。

  陆钧行抽到卷子是开头续篇与诗歌主题凝练二选一,要求根据材料写满一千五百字左右的篇幅。

  材料一:

  “1983年,3岁的王小毛随母亲去广州打工,不幸被拐卖。十年后,警察帮助王小毛找到了他的亲生父母。三个人在警察局大哭一顿之后,欢天喜地的回了家。但是一段时间过去,王小毛发现他的父母好像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材料二:

  “我身体里也有一列火车

  但是,我从不示人。与有没有秘密无关

  月亮圆一百次也不能打动我。月亮引起的笛鸣

  被我捂着

  但是有人上车,有人下去,有人从窗户里丢果皮

  和手帕。有人说这是与春天相关的事物

  它的目的地不是停驻,是经过

  是那个小小的平原,露水在清风里发呆

  茅草屋很低,炊烟摇摇晃晃的

  那个小男孩低头,逆光而坐,泪水未干

  手里的一朵花瞪大眼睛

  看着他

  我身体里的火车,油漆已经斑驳

  它不慌不忙,允许醉鬼,乞丐,卖艺的,或什么领袖

  上上下下

  我身体里的火车从来不会错轨

  所以允许大雪,风暴,泥石流,和荒谬”

  陆钧行勾了勾唇角,把材料二这首与自己极度适配的诗歌,又在心底默念了一遍。

  林老师好像真的在保佑他。

  考试结束,陆钧行便在中影保安的一路相护下,来到了学校的侧门出口。

  白昊在这里恭候多时,他摇下三分之一的车窗,跟陆钧行打了一个招呼:“上来吧。”

  陆钧行拉开后座的车门,抬眼发现自己的母亲居然也坐在那里,他先是愣了愣,迈腿入座后,亮起眼睛,侧身给了孔素臻一个短暂的拥抱:“什么时候来的,怎么都没跟我说一声?”

  “考试还顺利吗?”孔素臻事先没想着要来,只是昨晚刷了半天手机,看网上的人都说中央电影学院的复试难如登天,她实在放心不下,这才临时联系了白昊。

  还不等陆钧行答复,她便局促道:“妈妈会不会太打扰你了?我听网上的人讲,这种大考最好要家长陪着,但还是没来得及在你进考场之前见你,原本想着自己没什么文化,帮不上什……”

  “妈妈,别这么说,”陆钧行轻柔地打断了孔素臻的话,“谢谢你能来,我真的很开心。”

  在国庆假期之前,孔素臻其实背着陆钧行,去过一次清姿工作室。

  她起初是想找林云笙的,但被工作室里的一个小女生告知,最近几个月老板有别的事情要忙,都不常来这里。

  孔素臻窘迫地询问女生现在可不可以拍写真,然后故作自然地在几番闲聊里,把话题一点一点地朝林云笙身上带。好不容易来一趟,她还是希望自己能问出点东西来。

  “您是小陆的妈妈吧?”女生笑起来的样子很明媚,但她比孔素臻想象得还要有眼力,很快便猜出了自己真正的来意,“是因为放心不下小陆去考导演的决定吗?”

  “啊,我叫乔晗,是这家工作室的员工,姑且还算知道一点老板帮小陆补课的事情。”

  说罢,乔晗带着孔素臻来到了自己的工位,她把桌面上的几张草稿纸翻了个面,露出背后一片密密麻麻的字。

  “阿姨,你可能不知道,我们老板非常重视小陆学导演的事,”乔晗蹲下身,又从下层的抽屉里拿出了厚厚一叠A4纸,然后一并递给了眼前的妇人,“小陆现在学导演用的教材,都是老板熬了好几个大夜,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来的。”

  “他列了非常多的思维导图,也参考了大量的资料。当时我们工作室里的三名员工,最后帮他做文本校对的时候,都被教材的内容和页数吓了一大跳。”

  孔素臻虽然看不懂纸上的很多具体内容,但她能看出其中不言而喻的用心:林云笙几乎在每一页上都额外用水笔做了标记,哪里要删改,哪里要增加,全部写得清清楚楚。

  乔晗生怕孔素臻误会,连忙接着解释:“小陆现在用的材料,已经是被老板反复修改过几次的版本了,里面内容的完成度肯定会比现在我给您看的废稿更高。”

  孔素臻歪着头,思量着乔晗刚刚的言行,那与“不敢说老板坏话”的员工所散发出来的态度完全不同。她眼底的惴惴不安没了大半,反倒好奇地看向面前的人:“你好像很怕我错怪林云笙有哪里不好的地方?”

  乔晗怔了怔,她自己都没太意识到:“我……吗?”

  当初乔晗在面试这份工作的时候是完全不带指望的。

  她之前从来没接触过摄影,又因为刚经历姐姐离世的变故,整个人的精神面貌也没有很好,只是被朋友劝着说试试,才破罐子破摔地找上了清姿工作室。

  后来,乔晗曾经在某次工作结束后,疑惑地问过送自己回家的林云笙,你怎么会在那么多人里,选择了什么都不会的我。

  林云笙打着方向盘,想也没想道:“因为你在面试时跟我说的话。”

  ——只要你愿意为我垂下一根藤条,我就会想尽一切办法飞上天空。

  乔晗眨了眨眼睛,慌乱地低下头,脸颊瞬间因为羞耻涨得通红,她没想到这些不过脑子的中二傻瓜热血话,会被林云笙记下,并且成为自己入职的原因。

  林云笙选人,不看出身、不看学历、也不看从业经验,真的只是将自己面试时询问的一个个问题,作为挑选人员的唯一标准。

  乔晗瞠目结舌,这、这也太荒唐了吧。

  “反正现在我拥有的藤条已经垂下,想怎么飞就看你自己了。”话语间,林云笙已经把车开到了乔晗的小区门口,他按下手边的控制键,打开车锁,“回家的时候注意安全。”

  林云笙太奇怪了,跟乔晗从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居然敢如此轻易地把机会,给到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年轻人。

  无数的话语涌上来卡在嘴边,乔晗一时之间也很难对孔素臻回答出什么漂亮话。

  于是,她只好试着用自己贫瘠却郑重的言语告诉孔素臻:“我们老板他是一个……很有人格魅力的人。”

  “只要有谁试着跟他相处过一段时间,就能立刻明白我的意思,”乔晗尴尬地笑了起来,“当然,跟那种情爱无关,更多的是崇拜吧。是你有时候光看着他,就会在心里突然冒出‘啊,我要是也能成为像他这样的人就好了’这种想法。”

  孔素臻听到这里才算真正安下心来。

  她知道,母子之间的关系必然会随着小孩第二性征的发育逐渐疏离,而孔素臻对陆钧行本身就一直很愧疚,因为自己能力和视野的问题,没办法在他的事业上帮什么忙,后来连贸然地去打扰他都成了一种难以负担的事情。

  孔素臻之前没来过京都,陆钧行考完复试的剩下半天,便带她逛了几个有名的景点,白昊还帮母子俩拍了几张照片,三个人隔天才一起回的沪都。

  陆钧行特意拐到林云笙的家里收拾行李,比起想要带走什么,他倒像是在选择自己能留下的东西。

  再过不到两个星期,就要进行高考第一次模拟考了。陆钧行之前为了艺考天天熬到凌晨三四点,根本没精力平衡文化课,想来现在也跟同班同学落下了不少的进度。他跟学校的老师商量过后决定到学校住宿,这样不仅能更好的进入学习状态,晚自习还可以接着问老师不会的题目。

  “林老师,我明天就要住校了,”陆钧行旋开那瓶车厘子红的指甲油小刷,抿了抿嘴,纠结了好一会儿,才一脸难为情地把憋了好久的话问出口,“你会想我吗?”

  林云笙躺在床上,还穿着那条陆钧行送的墨绿色吊带,脚掌踩着他的大腿根,打趣道:“干嘛,想让我每晚睡前给你发一张私房照?”

  “林云笙!”陆钧行气得够呛,“我说认真的。”

  林云笙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起身时伸长手臂,揽过陆钧行的脖颈,视线落到对方近在咫尺的眼睫毛上:“宝贝,那我也说认真的。”

  “我觉得我现在可能有一点分离焦虑,恨不得你明天考完中影,后天高考结束,留三个月的暑假来陪我,我会教你所有能尽情弄红我的坏事。”

  “但是不行,”说罢,林云笙又脱力倒了下去,他确实不擅长处理亲密关系,但也不至于连这点分寸都没有,“我更不想你在高考这件人生大事上因为我分心,太不值当了。”

  陆钧行垂着眼,没说话,不知道在埋头想些什么,但他手上涂抹的动作还在有条不紊地继续着。

  陆钧行之前也想过自己,为什么会在一个不尴不尬的年纪谈恋爱。他要是再大两岁就好了,这样自己就能从生活里分出更多的时间与林云笙黏在一起,等变得成熟一点,懂得更多了,也不用事事都需要他耐着性子手把手地教自己。

  陆钧行下定决心:“林老师,我会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然后努力追上你的。”

  “我有什么好追的,”林云笙哭笑不得,“你按照你自己的步调来就行。”

  陆钧行为林云笙涂完最后一层亮油,甲面上的车厘子红与他脚腕上的红绳交相呼应,看得人心痒痒。

  陆钧行用自己圈着红绳的左手,握上林云笙的脚踝,食指在他皮肤表面慢悠悠地来回磨蹭:“林老师,我想买个铃铛挂在你的红绳上。”

  林云笙先是一愣,接着就想把脚收回去:“不要,戴着铃铛工作会很吵。”

  陆钧行不肯松手,拽着林云笙的脚腕一拉,床单留下皱皱巴巴的拖痕,年长者的臀尖抵上他的膝盖,陆钧行顺势兜起林云笙的细腰,把人抱进自己怀里:“那灌完之后戴呢?”

  林云笙没挣扎,乖乖地坐到了陆钧行的大腿上却没说话。

  陆钧行见小心思落空,难免有些失落,但也不再强求,正想着算了的时候,就听见林云笙低声喃喃了一遍他之前的话:“灌完之后戴铃铛……”

  林云笙挑了挑眉,故意朝陆钧行吹了一口气。

  “那你记得给我买个漂亮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