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旧战场>第30章 身与塘蒲晚

  萧令望到华阳时,西南的雨季已经到来了。他这次归来也没有提前预告,徐慎如几乎以为要等天下太平,他们才能再安心见面了。

  这是下午三四点钟,他涉雨而来,徐慎如赶忙带他去换衣裳,又烧了热水洗浴,等萧令望进了浴室才蹲**去打开他的背包。他心想这个包也应当洗一洗,打开的时候却觉得奇怪:那里边没有生活用品,只有一些七零八碎,很不像收拾过的。

  徐慎如笑着敲了敲浴室门,问道:“你那个包,是怎么收拾的呀?里边奇奇怪怪的。”

  里面没人答话,徐慎如诧异地推门进去,只见萧令望背对他站在莲蓬头下,没听见似的。

  他又喊了一句:“小萧,发什么呆呢?”

  萧令望怔怔地转回头。徐慎如脑子里忽地晃过什么,但不太清晰。他只问:“你要过来,怎么不提前说呀?这次能留多久?”

  萧令望隔着水声笑笑,回答得很简短:“没来得及。要待一阵的。”

  徐慎如又问:“水热不热?”

  说着他就向内走。地面有些滑,他走得挺慢,身上穿着乳白色的睡袍,睡袍外披了一件毛衣。萧令望盯着他,竟因此觉得他像开司米绒一样柔软、像丝织一样光洁,比热水还要温热。

  徐慎如走过来,试着水温打量萧令望一丝不挂的身体。

  萧令望竟觉得异常羞耻,本能地往后躲了躲,徐慎如看就笑:“别怕。咱们两个总不能每次都跟要饭似的,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一见面二话不说就要先上床。我就是看看你,看你变成什么样了?”

  萧令望没太大变化。瘦了,但还是很高大结实,身上有些小伤痕,可能黑了些?没黑太多。徐慎如问:“你怎么回来的呀?”

  萧令望还不说话。他今天特别羞涩呆滞,手不知该放哪里,话不知该说哪句,只伸手关上了莲蓬头,说:“徐先生的衣裳都湿了。”

  徐慎如“噢”了一声,又盯了他一会儿,问他:“你怎么了?不大高兴的样子。是不放你回来?”

  萧令望说:“我不想走了。”

  徐慎如道:“那不走。”

  这样的萧令望就有些像个小孩子。不大讲理,却很懂得委屈。萧令望身体里可能真住着个小孩子?徐慎如抿了抿唇,很温柔地站到他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胸脯,摸了一手的水渍。

  萧令望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走了,徐先生肯收留我吗?”

  徐慎如道:“当然了。我还会把你扔出去吗?你快洗澡,洗好了吃饭。”

  他说完就要走,却被萧令望一把拉住了。年轻人从身后搂住了他,湿淋淋的。徐慎如觉出水珠透过睡袍沾在身上,萧令望则感受到柔软的衣料触碰着自己的身体。

  他把下巴搁在徐慎如肩上,小声地说道:“徐先生是不是已经觉得奇怪了?”

  徐慎如问:“什么?”

  萧令望说:“我……本不应该到这里来的。”

  徐慎如被他紧紧抱着,点了点头。

  萧令望说:“我是跑出来的——我——”

  他没有说下去,但徐慎如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萧令望沉默了好一会儿,徐慎如挪了挪目光,便瞥到他在无声地哭泣。又过了一阵,那无声的哭泣变成了有声的呜咽,泪滴在徐慎如的领子里,蹭在他面颊上。

  徐慎如从没见过萧令望哭,既吃惊又心疼,默默抱紧了这年轻人,由着他哭了一会儿。等萧令望渐渐平静了,徐慎如才拍拍他搁在自己腰间的手背,轻声道:“好,想哭就哭,我什么时候都会收留你的,不要害怕。”

  萧令望没答话,徐慎如温和地说道:“你把我弄湿了,我和你一起洗吧?松手,让我脱了衣服。你把水打开。”

  萧令望这才慢慢地松开了手。

  这年轻人是偷跑回来的——这很出乎徐慎如的意料,但他知道了也就是知道了,好像并不觉得有什么。他默默地脱了衣服打开莲蓬头,热水便浇在两个人身上,萧令望比他的肤色要黑一些,在这时候对比难免非常分明,惹得他们不禁同时笑了。

  出浴之后,萧令望穿了徐慎如的睡衣,长度倒是尚可,只是有些紧了。徐慎如则翻出一件旧式的长衫穿上,颜色灰扑扑的,宽松地挂在身上。他的脸又被水汽蒸得格外白,竟真像是个文人,萧令望看见还觉得有些新奇。

  他坐在沙发上,拿了条毛巾在手里,招呼萧令望:“你坐过来。”

  萧令望就坐在他腿上。徐慎如搂着他,拿毛巾很细致地给他擦着头发,这时候才慢慢向他询问起外面的事。

  内战是五月开始的,到这时候已经过去了五个月。虽然宣传上凯歌为多,实情却颇为不利,知情者都无法不忧愁。萧令望本打算留在航校,却萧令闻召了回去,派往了内战前线。

  “我是跑出来的,”他吞吞吐吐地对徐慎如讲,“我不愿意再打下去了,几个月前才守下来的城,让我重新下命令,向地面投弹——要炸江桥的时候,我终于忍受不了,就趁着一次事故,假装自己也在里面,这么跑出来了。”

  徐慎如叹一口气:“你啊……但是这仗总要打的。不打的话,是隔山而治,划江而治?想想也是不能的。”

  不过他不想指责萧令望什么,也觉得自己并没有这个资格。萧令望比他干净得多,他在 这种干净面前是应当敬畏的。

  萧令望说:“跑出来,我就后悔了。但临阵脱逃,这是要枪毙的罪,我做了就不能回头,只能一路向西,我想徐先生在华阳,就到了华阳。”

  徐慎如道:“那么,你哭什么呢?”

  萧令望很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我觉着……好难啊,要做自己甘心的事,实在是太难了。从以前,到现在,统共也没有几次。我实在打不下去了,我几乎要发疯,还有人驾着飞机叛逃到对面去,可是我不能认同他们,我不愿意去。这一路上,我也想,徐先生若是也看不起我,不肯留我,我能去哪里呢?就只有流落荒野了罢?”

  他这个可怜卖得非常到位。徐慎如听了这句话,果然把毛巾放在了旁边,将头靠在他肩上,扒了扒他的领子轻轻咬了他一小口:“你故意卖可怜给我,我还能怎么不要你?”

  萧令望说:“我可就只有徐先生这么一个主顾。”

  徐慎如轻笑了一笑,说:“小萧强买强卖,我无有办法啊。”

  他又问:“那后来呢?”

  萧令望道:“后来我就在这里了。”

  徐慎如在他耳畔道:“你在军队里,训练都白受了,不仅学会了胡乱怀疑,怀疑别人,自我怀疑,还学会了偷跑。简直毫不合格,不知道你当年怎么毕业的。”

  萧令望垂着眼睛,只向地面看:“我也不知道往后怎么办。”

  比之前途和军人的品格,他其实在意这重逢更多些。徐慎如抱着萧令望,抱紧了才觉得怀里充实,心里也安定很多。良久,他轻声说道:“你可真是幼稚得有恃无恐。到底是个小少爷,就算闹出天大的事,难道有人会大义灭亲不成?”

  这句话就说得萧令望真正难以回答了。他转移话题道:“徐先生自己在这里,没有别人来过了吗?静川回来过暑假没有?”

  徐慎如默然道:“平京方面说何苏玉暗泄机密叛国出逃,抓捕不成,当时便格杀了,你没有听过么?”

  萧令望僵了僵,有些不知所措。他不喜欢何苏玉,也不知道这罪名的真假,何况下令的是萧令闻,他无法真正做出什么评论。

  但徐慎如的语气是很郁郁的,这使他觉得不自在了,稍微动了动身子,在徐慎如怀里蹭了蹭:“徐先生不要伤感。”

  不说则已,他越这么说了,徐慎如反倒心酸。事情真假他难确知,但跟何苏玉的情分毕竟远非寻常,听到消息时很是难受了一阵。沉默许久,他低笑了一声,温和地说道:“都过去五个月啦,你不要说这个招我。”

  萧令望便转开话题。徐慎如没有提起徐静川,很敏锐地发现了,认真地问他:“静川去哪里了呀?”

  徐慎如摇头道:“她说要回平京去,可是之后就没有联系过了。我不知道她怎么样——”

  他没有往下说,萧令望也失语了。他们此刻共同升起一种猜测,可是谁都没有说出来,也不能说出来。徐慎如后来问过蒋维嘉,也问过那当时所谓要一起走的苏小姐,最后猜测,徐静川恐怕是根本就不曾回平京去,而是直接逃跑了……到西北去了。

  他简直不愿意去想。徐静川跟他抱怨过因为黄金案连带受了多少激进同学的白眼,说时笑嘻嘻的,大概心里却早是“激进同学”之一了罢?

  这不新鲜。这是徐慎如自己年轻时就做过的事。他很容易就往那方面想,想到了,被噎得无话可说,不仅无话可说,也不能随便说。萧令望从徐慎如腿上移了下来,坐到旁边,低声安慰他:“不会有事的。”

  徐慎如也只能说道:“跟你没有关系的事,你就不要想了。”

  萧令望应了一声,手很不老实地在他腰腹之间摸来摸去。摸了一会儿,徐慎如又觉得痒又有些不舒服,语气很撒娇地说:“你一缓过劲来,手就闲不住。我胃疼着,你不要乱戳。”

  萧令望问:“怎么了?怎么又胃疼。”

  徐慎如躲了躲:“也不怎么。”

  萧令望并不松手,却凑过去摸到了他的胃部,感到手底下的器官在微弱地痉挛着,十分诚恳地好奇道:“我没这样摸过你。会疼么?”

  徐慎如哭笑不得地答道:“会啊。你给我捂一会儿。”

  萧令望的掌心格外温热,很令人舒服。徐慎如向他怀里缩了缩,闭着眼,再说话时便很有一种哪管外头天崩地裂的妖妃味道,懒洋洋的。他说:“我们就在这睡一会儿,起来再去吃饭。今天先要吃饭睡觉,以后的事,不妨以后再想……”

  萧令望没忍住,把那妖妃的念头对徐慎如说了,又补充道:“我只是一说,徐先生不要生气。”

  徐慎如真没觉出有什么可气的,反倒笑了:“妖妃啊,那也行吧。‘晋阳已陷休回顾’,你是不是想起的这个?”

  晋阳如今是真不在他们手里的,徐慎如本来随口一说,萧令望却还愣了愣。

  过后他才问:“那我们一会儿起来,吃什么?”

  一个人的闲居变成了两个人的,他们有时出去逛逛,多数是等晴夜,抬眸即是星汉西流,便觉得氛围极好。周遭清清静静的,没有什么人,而且天色也黑,冬衣厚重,更不怕被人看出来,只有这时,徐慎如才有机会如此公然地挽着萧令望走在街上。

  他们身高是差不多的,姿态又都好看,同行几使人有连璧之想,只可惜不敢在白日,也未敢留下任何照片。其他的时间,徐慎如闲来无事译外文小说聊作消遣,萧令望便成了他的第一位读者,到有趣的地方,拿着稿纸在床上笑成一团。

  若不是知道,真看不出这是在炮声隆隆下避居后方的两个人,而只会以为是太平盛世里的优游生涯了。

  萧令望的生日在十月底——这是徐慎如第一次赶上他的生日。在以往,两人各居天涯,实在顾不上这些空泛的仪式。但今时不同,徐慎如自己都不过生日的人,倒饶有兴致地研究起了萧令望的生日。

  他过完这个生日就过了二十八周岁,渐渐朝二十九岁上去了,徐慎如说到这里,不禁笑道:“以后不能说‘你都二十八了还像八岁一样幼稚’了。”

  萧令望道:“嗯?”

  徐慎如说:“要说二十九嘛。”

  萧令望被逗乐了。笑罢却说:“可是我这二十九年,什么也没有做好过。”

  徐慎如没劝他,却只叹了一口气,很故意地、做作地说道:“彼此彼此,承蒙不弃。”

  萧令望道:“我是对不起我的家庭了,大哥一直期望我正经地做点事,我却一次都没有过。我自己想做什么,实在也不知道,做什么都凭着一时的热血。以后呢?以后,胜也好,败也好,我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世人。逃兵如何面对世人?还是回家做小少爷罢……”

  徐慎如默然道:“能有热血,就已经很好了。”

  他这句话是很真诚的,却恰巧勾起了萧令望的回忆,他问徐慎如:“徐先生还记得吗?你第一天见我那时。”

  徐慎如想了想道:“大约记得。怎么了?”

  萧令望道:“那时候徐先生说我做什么都是图自己高兴罢了……你是怎么发现的啊?”

  徐慎如在床上翻了个身:“我也不知道,不记得怎么发现的,总之就是发现了。”

  不过,萧令望这个生日也并没有很隆重地过成。因为之前那天他们两个下午才起床下地,到后半夜,萧令望一时兴起,又同他很激烈地缠绵了一回,天都亮了才睡下,第二天睁眼便是黄昏,计划过的出门只好全部作罢。

  那天晚上,外头淅淅沥沥下着秋雨,两人吃了一碗面,这就算是过了个生日。徐慎如挑着碗里的面,看了一会儿,说道:“好罢,小萧。那么今天,我希望你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雨声不断,萧令望忽然笑了出来,说道:“这个时候,嘉陵也会下雨罢?”

  徐慎如愣了愣才想起他说的是哪一件事。去年夏天,萧令望换班休假的时候曾经给徐慎如打过一个电话,在半夜,徐慎如在书房里伏案假寐,就被这个电话给叫醒了。

  他接起电话的时候还不太灵光,对着那边低低地问:“是谁呀?”

  于是萧令望就猜他一定是刚刚被吵醒。他能听出那声音里的绵软困意,而且徐慎如问得又这么直接,连接电话开头的寒暄都省了。徐慎如还举着电话等着,就听那边停顿了片刻,低笑了一声才答非所问道:“徐校长,你睡了呀。”

  徐慎如听出了是谁,心忽然紧绷了起来,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又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最后他还是挑了先涌上嘴边的一句话,问道:“你怎么样啦?很久都没消息。”

  萧令望反问道:“怎么没有?”

  徐慎如叹了口气:“只有新闻,却没有你的信。”

  萧令望就说:“那我告诉你,我们刚胜了一场。比以前好多了,可能过一阵,就要”

  那得意是不加掩饰的,是少年人的得意。欢喜又雀跃,嗓音是沙哑干涩的,声调也压得低,但是那种热烈的生命力好像透过遥远的空间而铺开在徐慎如面前,令他也跟着雀跃了。

  徐慎如却故意道:“可是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萧令望问他:“那怎么办?”

  徐慎如在灯下笑道:“你自己想怎么办。”

  萧令望想了想,就说:“那我有另一件事告诉你。”

  电话那面沉默了一会,徐慎如等着他说下句,只嗯了一声。

  萧令望说:“我想……我爱上你了。”

  那也是一个雨天。不知道过了多久,徐慎如才开口答道:“可是这个,我也已经知道了。”

  他一只手拿着话筒,另一只手去捡掉在地上的外衣,又懒得站起来,只管伸手去够。那椅子被他往后仰着,一点点离了地面,在眼看着要够到的时候就整个倒了过去,使他极其狼狈地摔在地上,抓住桌角才站起来,又去扶椅子。

  但这一通折腾又把电话弄得差点掉了下去,一串噼里啪啦的乱响过后,萧令望在那边诧异地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呢?”

  徐慎如尴尬地答道:“我掉桌子下面去……把电话也碰掉桌子下面去了。”

  萧令望噗嗤一声笑了,然后说:“你小心点。”

  他说得郑重,大抵是不止这一件事,而是有许多话在其中的,徐慎如也听得明白,因此他只应了一声“好”,便没再说话。两边又都一时无话,可是都不想挂,就这么僵持着,最后还是徐慎如先开口的:“这么晚了,突然打电话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萧令望道:“前段时间没了消息,是因为我这边不方便寄信,又怕通讯线路有问题,休假也不敢乱打电话。”

  他愣了一下,又笑了,拉开窗帘,把电话对着外边。

  窗外夜雨如倾,夏季,南方,树木被打得摇摇晃晃,在暗沉的天幕下显出密密麻麻的影子。徐慎如把话筒贴近窗外。

  他说:“嘉陵下雨了,你听一听。”

  这样的安逸是偷来的,时局日益不堪,这里不是他们永远的安身之地,两人心里都清楚,只是默契地缄口了。他们甚至连报纸都不经常买,像真能将余生都这般消磨似的,可终究是不能的。

  萧令望在华阳过了一个生日,徐慎如六月也过了一个。寻常情侣长期相处极易矛盾,他们两人却几乎不需要磨合,同住了**个月,依然如胶似漆。概因相聚不易,所以便格外珍惜,只恨不能将之前的分离全补回来,连偶尔的吵架都很罕见。

  萧令望躺在枕上,小声道:“我都不舍得吵。”

  徐慎如笑了笑:“吵架是奢侈的事,我们没那个福气呀。”

  想起这是他第二次说“没那个福气”,萧令望问:“徐先生还信命的吗?”

  徐慎如说:“不信命,信你。”

  萧令望待回味过来这是一句曲折的情话,就又忍不住在被子里动来动去,要向徐慎如这边蹭。徐慎如正靠在床头看着手中的电报——今天下午收到的、将这幢小房子里的安谧全打碎了的一样东西。

  他拈着纸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萧,咱们得回去了。”

  萧令望不情不愿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想。”

  为了显得有说服力一些,他又补道:“我不喜欢平京的气候。”

  徐慎如说:“那没关系,可能我们未必会在平京久留。”

  萧令望许久不闻外事,很吃惊地问:“怎么了?”

  徐慎如很是不咸不淡地答道:“李阜清和你哥哥两个人掐得天昏地暗,你哥哥险胜,可是战线上却节节败退,若是日后守不住,恐怕还是要过江固守的。”

  萧令望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只说:“过江也不成罢……都什么时代了,还指望天险吗?”

  徐慎如闭了闭眼,答道:“太难了呀。”

  萧令望问:“那我们……?”

  徐慎如道:“京里有别的事,找我回去,至于你——他知道你在这里了。”

  萧令望一句疑问到了嘴边又咽下去:要知道他在这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他缓慢地点了点头,在被子里握着徐慎如的手:“我真不想回去。”

  徐慎如放下电报摸了摸他的发顶,说:“寒暑假放完了,总是要开学的啊。”

  话是这么说,不过徐慎如并不是回学校去。

  萧令闻虽然终于抓住了军政大权,但一时难以服众,尤其有一部分将官和前辈都不甚心服,因为这么多年来徐慎如人望向佳,性子也好,不惹什么事的,这才想拉他回去圆场。当然了,这也是因为时局不堪、经济尤其不可收拾的缘故——萧令闻之前任命的那位财经长官前几天又惹出了大事,不得不狼狈去职了。

  萧令望拿着报纸,问徐慎如这些事背后的缘故,徐慎如一看便觉得懒:“又是经济,又是人事,这要十分钟才能说清,给人补课似的,还是算了吧……要是周伯阳在,或许他还乐意对你讲。”

  说到周伯阳,他不免也是唏嘘的。

  徐慎如听人说过,自己走后周曦比以前还要勤恳,他猜是因为想更进一步的缘故。未料他在风波里站错了人,居然被萧令闻凭空派了一个上司。

  这结局跟上次一模一样,简直把周曦气得头昏,徐慎如听到时,一时不知应当说什么好。他自己是盟会旧人,一时恋栈尚属人之常情,周曦单纯为向上爬,在如此时局下真只能说是是争强好胜的本能了。

  萧令望闻言道:“不讲就不讲,那我们做别的。”

  一这样说,两个人又缠抱到一起去了。外头响了惊雷,接着就是暴雨,也不知过了多久,折腾得差不多了,他们一言不发地搂着对方,平复着呼吸。

  徐慎如良久才说:“你哥哥心里一定恨透我了。那可怎么办呢?他要质问我的。”

  萧令望不管不顾地说:“我至少这一阵不能公开露面,正好跟着你,谁也不能拦着。”

  **的余味渐渐散了,他很细致地观赏着徐慎如的身体,像在显微镜底看一件标本,观察得很仔细,最后又是这里摸摸,那里碰碰。他忽地想起徐慎如第一次脱光衣服时那种又想躲闪、又强按捺住而坦陈在他面前的情状。

  徐慎如心底是很为自己日复一日的衰老憔悴而惶恐的,很有些美人迟暮的自惭,他起初并不明白,后来才渐了解。但了解亦不觉得有什么,徐慎如在那一次很诚恳地对他说“你不要嫌我”的时候,他还呆了一呆才听明白。

  他的爱是很单纯的喜爱,不掺杂质的,更从来想不到嫌弃上边,只觉得既然是爱人,又何有去厌恶羞辱的道理呢?这就是萧令望心地最晶莹剔透的地方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用手在徐慎如胸口上写字,写了一个“萧”字,徐慎如被摸得痒痒的,问他:“你写什么了?”

  萧令望不说话,又写,直到把自己的名字都一笔一划写完了,才说:“你看,写了一个我。”

  徐慎如被逗乐了,点了点头:“好啊。”

  他也不那么想回平京。躲在桃花源太久,竟像失去了涉世的勇气,何况外面风雨飘摇,他平常轻易不去想,今次稍稍一想,便涌上千万种愁绪,真不知道前路如何。

  萧令望问他:“你在想什么?”

  徐慎如翻了个身,居然说道:“我们继续罢,我还想要。”

  这句话一说出口,他不禁想,我何时如此**了?虽不知何时,不过他却很知何故。这种缠绵会让他忘怀一切旁事,只有萧令望柔软的爱意,使他想无限地沉浸。

  只要是在这样的时刻,什么外汇也好,周伯阳也好,就都同他没有关系了。

  连续三次被指派上司的滋味不好受,不过重逢时周曦没有表现出一丝颓丧。徐慎如看见他,顿觉得自己昔年的月旦十分准确,不论外面如何变化,周曦都标杆样矗立着。从平京到嘉陵,又到平京,他的衣着神态和语气都丝毫不变,真让人生出飞光停滞的恍惚。

  不过,区别还是有的。徐慎如细看之下,发觉周曦憔悴消瘦了许多,气势都像硬撑出来的。不过他犹豫片刻,并未揭穿或者调侃,只想着终归人各有命,周曦一辈子要强,那不妨也就叫他要着罢?

  在平京故人不少,徐慎如这晚又去拜访了王采荆和蒋瑶山。他们三人打徐慎如辞职之后就未曾见面,王采荆好容易回了北方,居然没忘了在嘉陵随口说的那“战胜后要煮小米粥请另两个人喝”话,就在今日,特地煮了一锅出来。

  他煮粥就是煮粥,是决不放配菜或者加糖进锅的,说会破坏小米的本味。徐慎如向乏食欲,倒是很爱这种寡淡的东西,比见贵重的席面还高兴些。他拿着勺子讲七讲八,突然问王采荆:“我在华阳给你写了那么多的信,你五封里只挑一封回,这时候却又感慨分开的久。我们王大教授真是日理万机,无暇他顾。”

  王采荆不回信不回电话是老毛病了,他少年时害怕与人交际,年纪大了又偷懒不想改,非饭碗攸关的事不能得他的快信,徐慎如虽然习以为常,但还是忍不住抱怨。

  王采荆本有一套理直气壮的自辩,但想到徐慎如不会轻易放过他,便改了口,只说:“虽然没有回信,但我心里是很想着你的。”

  蒋瑶山道:“我不是常给你写信的?就算代他写了。”

  徐慎如便笑,想蒋瑶山这种十年如一日的温和,大概是唯一能和周曦十年如一日的要强相较的东西。他默默地看着对面的两个人,只觉一生无比短暂,分明他们在学校旁边租来的房里对坐喝粥的事情还像昨日,却都过了二十年有余了。

  二十年来,他自己起起落落尚且有些波折,王采荆和蒋瑶山教书久之,每年都像是轮回,是否更加寂寞?至于王采荆那秘而不宣的心事,他亦不能评论了。

  徐慎如特地主动洗碗,趁机问王采荆日后的打算:“前面还远,或许就有别的转机.”

  王采荆拿过了碗:“你这样娇贵的人,我可不好意思用你洗的碗。”

  徐慎如评价道:“顾左右而言他。”

  王采荆便说:“好。那么我说,以后确实或许有别的,但是我不食周粟。”

  徐慎如怔了一下,只道:“不食周粟……这个比方,真是绝妙好辞。”

  说完,他又在心中补道:“看来,王采荆的固执,这下可以和蒋瑶山的温和、周伯阳的要强鼎足三分了。”

  让徐慎如没料到的是,三国里最先崩溃的,居然是周伯阳的要强。

  才没几日,徐慎如就觉周曦的脸色比之前更差,像张草纸又白又黄,简直不比徐若云吸大烟时好看多少,人虚弱得很,只有语气强势无二。

  快到黄昏,徐慎如问他:“伯阳,你吃不吃晚饭的?”

  周曦思索片刻,竟摇了摇头。周伯阳生活极为规律,不是天塌了,那么饭一定会按时吃,班也一定会按时上。自己不在了这么一段,他竟都不吃晚饭了?

  徐慎如不禁吃惊道:“你怎么了?病了?”

  周曦抿着唇,很缓慢而坚决地又摇了摇头。徐慎如无奈道:“好罢,我是看你脸色不对,随便问问,没有催你生病的意思。”

  周曦瞥他一眼,说:“徐四先生要吃饭就快去罢,回来还有事的。”

  徐慎如被他这么一说,反不着急了:“那你先说,有什么事?我吃饭时还可以想想。”

  周曦见徐慎如不走了,索性自己站起来要离走,却顿住了,踉跄地扶住桌子。徐慎如在对面站着,很惊异地见到周曦还警惕地瞥了自己一眼,这才撑住桌面弯下了腰。

  他又问了一声:“伯阳先生?”

  周曦咳了几声,虚飘飘地说:“小恙罢了,徐四先生自去吃饭就是。”

  徐慎如简直觉着好笑,当然不会自去,反而走到周曦身边,扶住了他。周曦的身子立刻紧绷僵硬起来,徐慎如搀着他,低声道:“才一两年,怎么就病成这样?”

  周曦拿一块真丝手帕捂着嘴唇,脸上淌了冷汗,语气却依然矜持:“我说了,是旧疾复发,小恙罢了。”

  徐慎如眼尖,瞧见那手帕上沾了一大片血迹。他不是没见过人吐血,不觉得新鲜或者害怕,但确乎懒得掰扯什么旧疾和小恙,只说:“我送你回家,或者去医院?”

  周曦拒绝道:“一会儿我家恪儿会来接我回家,不劳徐四先生费心了。”

  徐慎如还记得周恪,如今少年已经长大成人了。他抱怨道:“都这样了,他还许你出门的?”

  周曦被搀着在沙发上坐下,摇头道:“这是我的事,徐四先生不必担忧。”

  徐慎如无奈地走了,在门口等了一阵,才见到周恪进了院子。他很礼貌地向徐慎如问好,徐慎如却不客套,单刀直入道:“伯阳先生病得很重,你多看看他。”

  周恪果然并不知情,睁大了眼睛:“我父亲他……怎么样了?”

  徐慎如道:“他吐了一手的血,这会恐怕动弹不得,你去接他下来罢。他不肯去医院,还要专程等着‘我家恪儿’才乐意起身。”

  周恪脸色立刻变了,跟徐慎如道了个谢,三步并作两步地就进了行政院的大楼。徐慎如见那背影消失,这才自去吃饭了。他是出于善意随口为之,不过,事情的结局却很出乎意料。

  翌日周曦没有出现,说是去治病了,回来之后气色确实好了些许,一个月后,却彻底地消失了。徐慎如差点以为他缠绵床榻一病不起了,事后才知道原来周恪有个姐姐在西洋,他便暗中申请了两张探亲护照,直接用麻醉剂迷晕了周曦,就这么把措手不及的伯阳先生“绑架”到了国外,看着他养病。

  徐慎如暗想,这可真是好厉害的手段,只是不知道周曦病体孱弱气性又大,能不能扛住睁眼时的一场气?但能不能扛住究竟与自己无干,他倒不必关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