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旧战场>第29章 葭灰

  战争胜利是在翌年的年初,春节之前,一月份,那时候徐慎如还在华阳闲居。

  敌人投降的消息传过来是黄昏,于是这一天到晚上,城里也不限电了,也不宵禁了,人人都出来了,在街上狂欢。徐慎如听了这消息,当然也大松了一口气,不过他没能立刻狂欢得起来,反倒莫名心酸,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到外面去逛了一圈。

  他在华阳没什么熟人,这是他窝在此地的原因之一,之二是这里风物很好,又是他不熟悉的。他有时很喜欢在不熟悉的地方生活,得这一点新鲜来当做趣味。除此之外,他的性情里仿佛有一种逃离的本能,这本能使他并不以颠沛流离为忤的。

  外面全是人,人山人海,他顺着人流往前走,穿着大衣,半张脸都埋在软乎乎的围巾里。旁边吵吵嚷嚷的都是说着当地方言的人,徐慎如静悄悄地、像偷溜出来的孩子似的一路往前走,随便进了街边的铺子,一抬头,倒是个餐馆。

  他很索性要了点吃的,面和汤一类,那老板很高兴地说今晚都不要钱了,他就说一声谢谢坐下。徐慎如的模样本来文气,在家里懒久没了锋芒,便很是纤柔面善。他又是一个人,因此有人拼桌并且搭讪,亦不稀奇。

  人家问他做什么的,他说:“在师范学校教一点中国历史。”

  但是他一看生活便是很优越的,如今公教界都很困难,对方想是不怎么信,他便道:“原是因为生活困难,所以改行,这样而来,才宽裕了一些。”

  对方见状便想他是做投机生意的富商,竟拿出名片,说是同行,很有些自得。但徐慎如首先并不会连闲逛也揣着名片,即或摸出一张也是不能轻易示人的,便只好跟这人闲着谈天,把话从生意经挪到家常上去。

  对方说话都是当地的口音,他倒很显然是从平京来的了,说些家长里短,不知怎么到了婚姻上,他只说自己是娶不上亲的,从前的相亲早已经告吹,大家便哄堂大笑。有人凑热闹问他说要不要介绍,结果徐慎如想起王采荆跟那寡妇的流言故事,自己也跟着笑了。

  这是很单纯的、不假思索的快乐,像闪烁的光从浓云里漏出,漂浮而空幻,做梦一般。以前的痛苦归以前,以后的艰难归以后,眼下这一瞬却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只管欣喜。

  这五六年间他只觉俱是消磨,困乏得很,但炸弹没有落到他房顶上,刺刀没有悬在他头上,这是须得怀愧的幸运,而不可以再惆怅。徐慎如吃着那一小碗面,声气很绵软地说:“啊呀,嫁给我要吃苦的,就不介绍了吧?”

  人家本来也不是真想,闻言当然又笑,一个老太便说他吃得还不如大姑娘多,这就不很讨喜,介绍也没有用,知不知道的?

  那是,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呀,徐慎如也还是笑着答,答了搁下筷子。

  外面飘着细细的雨夹雪,沾得人都潮乎乎的,但又不至于湿。嘉陵大约有礼炮响,不过在这边定是听不见的了,更少不了有集会,有宴席。那些热闹他都能遥想,所以也不用电话去打搅故人,自己逛够了,便依然回家去看书、睡觉。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很有几个月,连国府还都他也没回平京去。上下学校多是提前放假,春节后再到平京开学,所以徐静川也回了他这里。

  这位徐小姐如今不到十八岁,不过大学已读了一半,跟蒋瑶山的长女蒋维嘉是同学。徐慎如问她有何打算,她笑嘻嘻地说:“我得要回北方去,不过不和蒋小姐一起。维嘉要回平京过旧历年的,我却想多在这里住一段。之后要走的同学很多,我自可以成行,不要你叫人送。”

  他们两个难得同时在家,徐静川出门不多,不过倒常有同学来访,大约因为她家里人少,又有地方,请客过生日之类都很方便,徐慎如虽然在家,又常一整天都不出房门,便任凭他们在客厅里聚会。

  这些人员,徐静川也对他讲过一些。谁长相好看,谁家庭辛苦,谁受同学的欢迎,诸如此类。徐慎如听了不动声色,心里却想,女孩子到了恋爱的年纪,真是藏不住的。譬如徐静川说起其中一位,口气立刻不一样了:“琴景泽的琴是子期伯牙的琴,不是那个更常见的秦。”

  徐慎如笑听她说,她便说琴景泽如何聪明,如何可靠,读理科,之前差点就去做飞行员了之类。

  徐慎如听见“飞行员”三个字,却是有他自己那点心事的,不由得马上说:“飞行员有什么好的?不就是……”

  徐静川从饭碗里抬起头,问他:“就是什么?”

  徐慎如道:“不就乱飞。”

  徐静川并不对“乱飞”做出任何评价,而只说:“反正他又没有去。这些都不重要了——”

  隔天又有人来,徐慎如本已习惯,毕竟在楼上全听不见,今日想起昨天那段话,却没忍住去门口看了琴景泽一眼。他跟徐静川说的一样,身材结实匀称,爱说爱笑,连眼睛都笑得弯弯,衣着很不起眼。

  徐静川在问他:“你姓琴,却不会弹琴的吗?”

  琴景泽很理直气壮地说:“我要是姓钢,还要会炼钢的嘛?”

  徐静川拖过他的手在手心写字,徐慎如从门缝看见了。他心里很不高兴,居然故意地走到客厅里去。

  等谈笑真被他打断了,徐慎如忽又后悔,觉得这举止很失当,便借口道:“我找个东西。”

  徐静川问他找什么,他却没能立刻编出一样来,只好说:“我忘了。”

  说完,他随便从沙发柜上拿本书便走了。徐静川当然看穿了他,那天晚上过来闲聊,便从身后凑近了问他是不是不高兴。

  徐慎如否认道:“没有。”

  徐静川站在后面,过了一会儿靠在他肩上低声说:“再过一个星期我就要走了,不然会赶不上开学的。”

  徐慎如很不舍得,但她向来自主,既然说走就定的要走的,便只说:“嗯,好。”

  徐静川“扑哧”地笑了,见他还是不大高兴,又补道:“我和女同学一起,有她母亲和舅母,是你见过的那位苏小姐,不跟琴景泽一起。”

  徐慎如这才拉了拉她的手:“好……我知道。你小心一点,到平京给我写信。”

  何苏玉回平京之前,也来见过徐慎如一回。蓝雪桥还没走,要跟着公司在这边拍一点东西,何苏玉跟着她一起到了华阳,便顺道来看望徐慎如。

  这天徐静川也出门了,只有徐慎如自己在家。战争胜利了,萧令望却还不能回来,不过国内暗潮汹涌,他知道这是难免的,心里却觉得寂寞,看见何苏玉来消解他闲居的寂寞,自然很是高兴。

  天色已经暗了,他们坐在客厅里。何苏玉正拿一只玻璃杯在手里喝水,徐慎如头疼的旧病犯了,便很不愿意开灯,只在走廊漏进的光里静静地盯着他看。

  何苏玉早就不是个少年了,但他到徐慎如这里就显得比在外边幼稚,不知不觉还跟小时候一样把徐慎如当他的保护人,长不大似的;而徐慎如见多了人情变迁,知道他们两个这种亲近是很难得的,所以也一向真像家人一样将他当少年怜爱。

  徐慎如同他闲话,说到蓝雪桥,何苏玉突然问他:“先生什么时候回北边去呀?”

  徐慎如说:“我也不知道。我很懒得挪动……想想都很累的。又没有非回去不可的事,可能等我在这里呆腻了罢。我在华阳又不会做什么,难道有人不乐意么?”

  何苏玉摇了摇头,嘻嘻道:“我今年或许要结婚,徐先生回去,就可以请徐先生出席酒宴。”

  徐慎如闻言亦笑:“蓝小姐约你成婚啦?你这是预先问我要礼金,好,不管回不回去,也不会少送给你。”

  何苏玉自然高兴,笑说:“徐先生教养我许多年,该是收礼金的,却这样揣测我呀。”

  他们两个人显是都很期待这件喜事,可惜这个婚却并没有结成。

  蓝雪桥拍完片子回京时,已经到了三月。她头一次久居北方,对这干燥而多风的春季非常厌恶,何况平京似乎不比嘉陵繁华多少,便连门都不很爱出了。

  何苏玉这时却很忙,并不能经常陪着她。战后接收审判等等许多事都要处理是一回事,而另一回事更为严重,战前几经围攻却未能消灭的社会党在这六七年间发展迅速,平京以西以北有大片土地都在他们的控制之下。他们名义上联合自治,但内战不可避免,双方俱是心知肚明。

  还有略不可说的第三件事:国府内部的争斗自胜利后便未停过。这是他们的先天不足,若不是因为中间和东洋开战,只怕这争斗还要早上几年。事情林林总总,他很难不卷进去,一直在想是否要离开平京。

  何苏玉一天天焦灼,蓝雪桥的脾气竟也莫名日益坏了。摔东西,把不爱吃直接扣在桌上,或者同何苏玉吵架。何苏玉是不爱与人争吵的,所以多数是他静坐,蓝雪桥单方面吵嚷,到最后便把脸埋在沙发上呜呜地哭。

  闹得久了,何苏玉也很奇怪。这天又是如此,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发,先哄了哄,最后道:“你这样,我们以后可怎么过日子?”

  蓝雪桥止住了哭,低声道:“反正你早晚不会要我的,也不拘早晚了。”

  何苏玉觉得好笑,问她:“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

  蓝雪桥嗤笑了一声,扭回头摸了摸何苏玉的脸。她摸得很轻很细致,纤长的手指和指甲从细腻光洁的皮肉上滑过,娇声低语:“玉玉,你看你的脸,比我的手还要白,多好看呀。玉玉的艳遇,若是哪天诚心去找,一定会多得数也数不清。”

  何苏玉道:“我又不会去。那有什么意思?”

  看多了自己母亲床上不同肤色的裸体,他自小就觉得艳遇没有意思,人一到床上,全都和是一样的情状,实在不甚漂亮。不过他又想,蓝雪桥要是认为坚贞可以变而为不,那么没有意思也可能变成趣味盎然,说什么都没有用的。最终何苏玉他只哭笑不得道:“所以这就是你闹了这么多天的缘故?”

  蓝雪桥摇了摇头,嘴里却说:“是啊。”

  何苏玉与她对视。她的眼睛颜色并不很深,但很亮,干干净净的,很大,眼泪就从这双眼睛里流淌下来,溪水一样,淌到领子里。他说:“绝不是因为这个,是你在糊弄我。”

  蓝雪桥埋头在他怀里。何苏玉温柔的时候,平常的阴郁就不存在了,锋芒也褪下去,真是让人难免依恋。眼泪把他的衬衫打湿了,他抬手摸着蓝雪桥的头发,她今天没戴饰品,乌发柔软而浓密,在手心里丝绸样流淌。

  他说:“如果你不说,我们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你说我艳遇那样多,我们要是过不下去了,我转头不就可以去找了?”

  蓝雪桥哭道:“你怎么就不能哄我呢?你说一句‘我不会的’就有那么难?”

  何苏玉却很固执:“是我在问你。我哄你,就被你糊弄过去了。”

  蓝雪桥便道:“我说了,我们也会过不下去的。”

  何苏玉说:“那我也要听。”

  蓝雪桥沉默片刻,搂住他的腰一字一字地道:“玉玉,你能代我杀一个人吗?”

  何苏玉呆了呆,没问她缘故,只问道:“谁?”

  蓝雪桥答道:“安昌运输,他家的小公子,名字叫做南友隽的。”

  何苏玉还是没问她缘故,却先想了想,说:“这个——不可以的。”

  安昌运输社会知名,那老爷子与上层很熟悉,这个小公子又是老来子,今年才十七八岁,公开的社交都还不多。别说何苏玉能不能做成功,单说如今局势这么混乱,他为了自保,决不可以轻易做这样的事。

  蓝雪桥动了动身子,低语道:“战时,他们家也跟着政府内迁了,是避难来的,你知道。嘉陵和华阳都有他们的地产,他们在华阳,买了前朝总督巨资兴修的园子,并且改了个名字,它就叫做‘南园’,你去过的。后来他们要搬迁了,要到云间去,连着园子都没人住,我们公司曾经租借它拍过片子……就是临走那出。”

  何苏玉僵了僵。他完全地知道蓝雪桥在说什么了,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话来。

  蓝雪桥就凑在他颈侧,伸出舌头舔了舔他,舔得他微微战栗。她说:“南友隽是他们家走得最晚的,还在嘉陵寻欢作乐,也回华阳去那园子里去了一趟。就在那一天,我碰上了他——你知道会怎样的罢?我不用说你也应当知道的。你肯定听闻过,也见过许多这种事了,只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在你自己头上……我怎么挣扎得过呢。他十七八岁,年轻力壮的,请我们吃饭,给我喝了酒。又或者你想听我说?你不想要我了,觉得我脏了,那也是很难讲的事。”

  何苏玉本能地说道:“我没有——”

  但他也没有说出别的来。蓝雪桥吃吃地笑了一声:“我本来不要告诉你,可是就在前几天,我却发觉自己怀孕了。我不能不要这个孩子,因为我不知道是谁的,是你的,还是南友隽的?前一天是你,后一天是他,他之后又是你,那时候我们说了要结婚,所以你也都不顾及的了,所以这是谁的?你想知道么?你不想冒险的罢?”

  何苏玉道:“是。”

  他又要说什么,但蓝雪桥抬手就捂住了他的嘴:“你不要说话。不要生气……不要乱动,更不要打断我。你说要听的,那你就要听我说。要听我说完的,好不好?”

  何苏玉眨了眨眼睛,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蓝雪桥便继续道:“你若是从此不要我,这个婚可以不结,那我就不往下说了,我们可以断得干净,不会有人知道为什么。你若是要我——”

  她松开了捂着何苏玉嘴的那只手,擦干了眼泪,灼灼地盯着他:“你得是‘要我’,是为了我,不是因为咽不下这口气,不是因为谁碰了你的女人。得是为了我,是因为你要同我在一起,明白么?”

  何苏玉凝神片刻。蓝雪桥问:“好了,现在我先问你,你还要我么?”

  他略微茫然地点了点头。蓝雪桥便说道:“那我要南友隽死。他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就是我们的婚期。”

  何苏玉迟疑着说道:“你去打掉,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你坚持这样,又……除了他死,还可以有别的办法——”

  蓝雪桥突然带上了怪异的沉静。她说:“我知道有很多别的办法。我全都想过了,我想了不知道多少个夜晚了。你去外面忙的时候,我就坐在卧室里,一条一条地想。你可以去找他们交涉,或许会有道歉和赔款,也或许你去告他们,判一个处分,有一点牢狱之灾,可是我呢?到时候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我——”

  何苏玉道:“这又不是你故意造成的。”

  蓝雪桥反问道:“是不是我的错,很重要么?重要的是流言不会停歇,除非我永远深居简出,做你的太太,最好连别人家的客厅都不要去。我不要再演出,不要再见报,也不要再做任何事……人家谁也不会再关心我是谁,除了这一点轶闻,我就什么都不是了。我凭什么?”

  何苏玉很艰难地说道:“时间久了,就会过去的,你可以再复出……”

  蓝雪桥却突然大喊起来:“他才十八岁!等三年,五年?等十年,人们是忘光了这件事,可是也早忘光了我!那时候我都老了,只能做谁的太太了,你还或许有了别的太太,他却还好端端地活在世上,还正当好年华。他想把这些全抛在脑后,我却不要他抛……凭什么?何苏玉,你回答我,是不是你见多了,听多了,就觉得什么都可以的了?我只要他死。”

  何苏玉叹了一口气:“过不了多久,我也不一定在平京。我可以带你去珠城,我们去别处……我不是和南友隽有情分,只是我不能就这样杀他,既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又要杀他……”

  蓝雪桥低声道:“你们不是在查汉奸么?不是有那什么……专门的调查证?你就抓了他,假装他是被绑匪撕票,又有何难?云间那边,绑架的案子不是很多的?就算被查出来,你不认,又待如何?”

  何苏玉沉默了。隔了一会儿,他说:“现在有人正嫌我的麻烦不够多——”

  蓝雪桥抬起头,又低下去,埋在他胸口,发疯似的勒紧了他,说:“我可以等。”

  何苏玉道:“即使等,你要知道,也未必就能……”

  蓝雪桥箍着他的腰,低声道:“我没有逼迫你的意思。我只是这样告诉你。你不是还要忙的?去罢。”

  嘴里说着去,她却没有松手,还是恋恋不舍的。一切就像没发生过,地上的玻璃杯子扫走了,饭食重新做了,酒也可以重斟,事情说完了,就这样无声地沉默下去,两个人重归以前,仍是吃饭,共寝。

  只是那裂痕却永远是在了,蓝雪桥的性子也越发莫测,变得严重神经质起来。她在夜间也不能安睡,白天却不肯起床,时而暴饮暴食,时而又躲在屋里对自己催吐,社交自然全都只有敬谢不敏。

  可是何苏玉又十分焦虑忙乱,只能隔三差五地回她这边。这对年轻的情人之间每说一句话做一件事都像在布满了地雷的森林里艰难穿行,要小心地避开矛盾,又不知道要如何避开。

  先说要分居的是蓝雪桥。

  她去落了胎,几日都不出门,亦不梳妆,乌黑的长发披散开,穿着很蓬松的、外国款式的裙子,像一个精致又憔悴的瓷娃娃,笑嘻嘻地站在床上。床被她踩出了一个凹陷,软软地陷下去。

  何苏玉正站在门口,她张开双手,叫他:“何先生,你过来呀。”

  她越发疯癫了,何苏玉想,但他心里却万分舍不得。疯癫了的蓝雪桥依然是漂亮的,不再圆润饱满、新鲜脆甜,但那苍白憔悴也带一种异样的、萧条的美。这“萧条的美”还是何苏玉以前从小说里看来的词。

  她的眼睛空洞了,神情也跟着空洞,站在床上,张开手,就像是亡了国的公主。

  何苏玉走到面前,她便蹲**子,落进他怀里。她低声说:“我不要报仇了。”

  何苏玉怔了怔,她又说:“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不需要了,用不着了。玉玉,你会不会很高兴?那你抱抱我吧,我也是很喜欢你的。”

  何苏玉依言抱她,她便仰起头去亲吻何苏玉,许久才脱开。

  亲吻之后,蓝雪桥却对他说:“我明天就搬出去。”

  这都是三月里的事。

  何苏玉想这个三月分明是短,却怎么又那样长?发生这样多的事,连天地都换了似的。等到四月来了,展眼就到下旬,花就纷纷落了。这边不像嘉陵四季都有花开,落了就只有树叶子长起来,被蛮横的春风呜啦啦地吹动。

  他是在四月中旬又见着蓝雪桥的。蓝雪桥变作了一道游魂。她穿宽松的长衣裳,人都裹进里边,头发散着,戴了发饰,像乌黑的海藻。身量消瘦,看去苍白而细弱,像被海藻包裹的贝壳,要在人的心上割出血来。

  她说:“玉玉,我很想你。你想我吗?”

  何苏玉望着她,只能说:“想的。”

  那之后他们经常在饭店里会面——蓝雪桥搬出去之后一直住套房。她是很容易令何苏玉束手投降的,漂亮的时候是,憔悴的时候是,甚至疯癫的时候都是,她自己仿佛也知道这一点。

  人人都比蓝雪桥令他轻松愉快,但人人都不是蓝雪桥。

  五月快结束时,重新制宪终于完成了。新的建制军政一体,是萧令闻的主张,草案送到了国会,何苏玉知道这事,但没参与。

  外头吵吵嚷嚷,他怀里却只有软玉温香,很低声地说:“雪雪,你跟我走罢……”

  这就是另一种邀约了,不一定是婚姻,但比约会更进一步。蓝雪桥在答应和反悔之间反复,何苏玉未敢催促:一提就会触动她那接近于病理性的神经质,只会换来呜呜的哭泣。

  蓝雪桥睁大了眼睛,两条消瘦的、雪白的腕子和惯常一样搭在被子外,捧住何苏玉的面颊,喃喃地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她吸烟,在平京才学会的,夹在手指之间,烟灰掉在床边,把床单烫出了洞,留下黑灰的痕迹,到了最后期限也还是说:“我不知道……”

  何苏玉叹了一口气,起身从地上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飞机票,默默地递给她,看着她压在枕下才说:“明天之前,你可以再想一想……”

  这时节,到珠城的机票并不好买。

  蓝雪桥白天醒来,何苏玉已经走了。她坐在床边,拿着它看得太久,眼神总盯着一处,就又掉下眼泪来。人都是要为自己着想的,她总是想要何苏玉替她杀人,而何苏玉也一样想要她替他忍耐。

  在心境安宁的时候,她总是能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的。看清楚了,就会觉得不值,又觉得不甘。天底下不会再有第二个何苏玉了,不会有第二个这样漂亮,这样温柔,又这样漂泊的少年人了——徐慎如估计得并不准确,他才不是唯一把何苏玉看成少年人的,蓝雪桥就是那另一个。

  天底下不会有第二个何苏玉了。蓝雪桥一面把衣裳收进箱子,一面悠悠地想着,以后到了珠城,要吃一吃夜茶,还要做新的衣裳,要买新的唇膏。那边的冬天不会跟平京一样冷,还可以多出来逛逛,只是她要一个人,大约难免会觉得寂寞了罢?

  寂寞是什么滋味?她以前也寂寞过,但和以后的决然不一样,以前或许是为赋新词,以后呢?会是欲诉还休,是饮恨吞声么?

  她在黄昏登机,何苏玉已经在那上面等着她了。这是一般民用客机,上面有许多带着家眷的人,他们两个在那上面并不显眼,周围叽叽喳喳的,于是她也攀着何苏玉叽叽喳喳。何苏玉今天穿了白衬衫,戴了眼镜,扮作个读书人,混了外国血统而色泽奇异的眸子躲在镜片背后,比平常显得还要大些。

  她从座位旁探身靠住何苏玉的肩膀,拿一绺头发扫了扫他的面颊。

  何苏玉低笑道:“好痒,不要闹。”

  蓝雪桥说:“让我玩一玩嘛。”

  何苏玉便伸手抱着她。这一排只有两个座位,他就很不管不顾地伸手到她衣裳底下去,握着她的腰道:“我觉着你瘦了许多,以后可以稍吃胖些,才方便——”

  枪声就是这时候响起的。

  在他们两个人身后。第一枪没有打中致命的地方,在机舱里激起一阵尖叫,第二枪跟着就来,在何苏玉来得及抽出手之前。

  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在蜃楼倾覆、一切化为梦幻泡影的片刻,何苏玉忽然想通透了。他张大眼睛盯着蓝雪桥:“是你泄露了——怪不得你会回来,你是被收买了——你恨我不肯杀南友隽……?”

  蓝雪桥又哭了。她点了点头。何苏玉的血染在她的裙子上,她把脸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吻他,听到一句破碎的质问:“他们不会帮你的……他们答应你什么,让你……甘心……”

  蓝雪桥的头发上也沾了血。她低声问道:“玉玉,你知道……莎乐美么?”

  最后一枪这时就来。蓝雪桥到底是不知道何苏玉有没有点头,她下了飞机,落在这片她曾经来过的繁华土地上,回顾在内地的生涯,只觉恍如一梦。莎乐美公主可以保留年轻约翰的头颅用于亲吻,但她什么都没剩下,除了宽大裙摆上的血迹。

  这衣服是很不符合流行的,但她以前不出门,尽可以胡穿,以后要在交际场上通行,却是要按照时人的口味了。一个孤身的女子究竟不行,或者她日后总要嫁人,但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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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恭喜玉玉和雪雪也杀青了,可以下班回家吃饭饭(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