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旧战场>第28章 红尘

  徐若云出门访友人在华阳,并未赴徐慎如的邀约。

  但徐慎如三位兄姐全部涉事、他才是泄密第一人的丑闻却准时传开,连周曦的姐夫也因为最早顶着压力发出报道声名大噪,弄出了“辣手如刀”的新称号。

  徐慎如也听说了,哭笑不得地说道:“噢,泡椒鸡爪么?”

  周曦轻咳一声:“徐四先生慎言。”

  徐慎如刻薄话都懒得讲了,毕竟斗嘴容易,却是于事无补的。也正因于事无补,他连抓徐若云回来的心都懒了,徐若柏劝他,说大哥不会做这事,他就装模作样地听劝。

  心里当然不信。徐若云怎么不会?天下也就徐若柏乐意为大哥担保,不知道他们兄妹四个究竟谁是真傻。当然了,现在来看,约莫是自己。

  他怀疑徐若云不知怎么风闻此事,这才突发奇想故意买的黄金。这揣测虽然荒唐,但比起徐若霜猜的周曦可信。周曦的为人,虽然乐得落井下石,但还不至于专门弄这一出,而徐若云的突然出游,则坐实了他的猜测。

  但黄金案并没有到此为止,令徐慎如没想到的还在后头:就在他决定不去找徐若云的第二天早上,便有人来说俞英致疯了,吵着要见他。

  夏怀瑾和萧令闻不关心俞英致的死活,只要有这么个人就好;嘉陵法院只想办个轰动大案,却不想牵扯到这两边的争端,乐得先不拘捕公诉,所以俞英致现在被关在一间空房里,又有人监视,倒没立刻逮捕。

  徐慎如受够了窝囊气,一心想把夏怀瑾弄进牢里才算舒爽,刚决心不给萧令闻这个面子。没想到俞英致却半真不假地疯了,一见他便举着一样东西发出凄厉的、哀鸣似的质问:“你要用我做什么?”

  是一张报纸,不知道是谁给他的,上边正是周家姐夫“辣手如刀”的那篇文章。

  徐慎如无言以对。俞英致读了报道,认定徐慎如才是泄密的案首,一定有陷害他的后招在等着。他一会要死,一会要活,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连眼神都渐渐涣散了,最后只尖叫着说:“都来向我要债,我死了好不好?好不好?”

  徐慎如道:“我做什么不怕麻烦地陷害你?早顺水推舟不就是了?”

  俞英致却说:“这是你的事,我怎么知道。”

  徐慎如无奈地劝他:“你不要这样激动。”

  但年轻人只是扑过来,抓住了他,使劲把报纸往他手里塞:“那怎么样?那我要怎么样?”

  徐慎如一时恍惚,失口出声:“我不知道。”

  俞英致默然了,却没有松手。徐慎如用另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腕子,用了十足的力气,他这才疼得不再乱动了,嘴里只剩含混的呜咽。他没有松开,徐慎如也没有再动,静静站在那里,任凭俞英致勒着他的肩,听见呜咽终于变成了嚎哭。

  这个年轻人死在那天晚上。上午他见了徐慎如,徐慎如临走,他又要求见佟小姐。佟小姐出于女性的恻隐之心从学校偷跑出来见了他,来了两次,第二次在一盒蛋糕里偷偷塞给他一把剪子。

  他用这东西自戕了。

  这事件牵涉的人多,处罚的都是泄密和办手续的人。主犯俞英致死了,夏怀瑾被撤职起诉,又搭上了央行的一位,买家则交了些罚款便草草了事。徐若云居然全身而退,但徐慎如必不可少地又上了一次新闻,因为有人说他推卸责任、意图灭口。

  尘埃落定了,徐若云才从华阳回来,这时连编排徐慎如的剧本都已演出了一轮又被当局封杀了。他略作休整走进书房,这现下是一间空屋。东西多数都被卖出,剩下一些极为珍视的,都已经包装完毕,只待封箱。

  天色欲暮,他坐到了桌前。桌上摆着这段时间收到的便条和书信,最多的是徐若柏写的。

  徐若柏在今年春季跟他确定关系。不过徐若云忙着收集藏书和出外交际,徐若柏也不清闲,两人便没什么恋奸情热一说,只是隔三差五地共餐共寝罢了。

  这些便条是徐若柏几次到访给他留下的,无非询问起居和谈论近况,他看过了,就收在一旁。剩下的里,有两张是徐慎如留的。第一张是个拜帖,随手拿笔画的,透着故意羞辱的气息,第二份是个字条,说他什么时候回来,徐慎如就等他到什么时候。

  徐若云心情颇佳地叫了佣人过来问道:“徐四先生来过几回呀?”

  佣人道:“那张拜帖是秘书递的,后来又有人来过。第三回是跟二先生一起,他们两个就在这里……吵了一架又走了。最后一回,就是送了那张字条来。”

  徐若云饶有兴趣地问:“他们吵的什么?我不是吩咐过你,他们来了,说什么做什么,都要记住告诉我的吗?”

  佣人颔首称是,低声道:“徐四先生说……老爷不回来,那他就请人到华阳连夜抓老爷回来,他就在这里等着,后来被二先生拉走了。”

  徐若云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他沉吟片刻,拿起徐慎如的纸条,在背面写了个时间:“来,给他送过去吧。”

  徐慎如和徐若云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家很昂贵的饭店,雅座里安安静静的。徐若云拿着菜单翻了一遍,徐慎如在对面也翻菜单,最后,他们两个异口同声地问对方道:“要吃点什么?”

  又同时轻笑了。

  徐慎如合上菜单,笑了一笑:“君容先生,你点罢。我客随主便。”

  徐若云并不推辞,就点了几样清淡的菜。点完了,很客气地问道:“我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你要吃辣的么?”

  徐慎如心说,换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毕竟他们从来就没有互相知道过这种事,从前就是,遑论如今?对于后一个问题,他只摇了摇头说道:“不必了。”

  徐慎如并无食欲,今日见面也不是为吃,等服务生走了,他就问徐若云:“华阳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徐若云说:“我是去访友的。”

  徐慎如道:“你的朋友没对你介绍过吗?”

  徐若云想了一想,笑道:“有些古迹,某朝的祠堂故宫之类的,也有山水,大概就是这样的。怎么,你问这些做什么?”

  徐慎如说:“我想去看看呀。”

  语气平和,就像这真的只是一顿便饭。这时候上了凉菜,他们不约而同停下对话,各自先吃了一口菜,之后徐若云才说:“你想,也没有空闲的罢。”

  徐慎如道:“君容先生不是都替我考虑好了?”

  徐若云有片刻没说话,之后笑了一笑才说:“我以为你要打上门来的。”

  徐慎如说:“过了那个时候,就懒得打了。算你运气好咯。”

  当徐慎如说“懒得”时,徐若云便兴味盎然地盯了这个不怎么见面的弟弟一会儿,看出他比记忆里苍白一些,身上漫溢出厌倦和惫懒,显得很是缺乏生命力。

  这模样徐若云颇为满意。徐慎如应该尝一尝的,他想,生命力流失的滋味,徐慎如怎么能不尝一尝?不过他并不说出来。

  徐若云只是说:“过了啊,黄金案结束了?”

  徐慎如搁下筷子,把两只手都放在桌上,习惯性地扣着十指。他看了看徐若云,很平静地说:“下星期就结束。星期一,或者星期二?之后我会离开嘉陵的。君容先生想亲自看一看自己的战利品么?可以去等着。”

  徐若云坦然道:“盛情难却。”

  徐慎如便说:“我从前只知道君容先生迂腐软弱,如今才知道原来还这样卑劣。”

  徐若云满不在乎地笑了:“可能吧,确实是很卑劣。卑劣得你都不好意思提罢?你若是实在意难平,也可以在星期一或者星期二的时候,对记者和职员们公开真相,就说……”

  说到这里,他微微低下了头,喝了一口汤。

  停顿毕,徐若云道:“就说你家里恩恩怨怨难以了结,从你以前因为别人想报复我而被捕,说到我们分家,最后总结一番你卑劣的长兄不惜以公事为砝码,只为了让你不痛快。你说,这个说法和你泄密买金,究竟哪个更惹人怜惜?”

  房间里空气沉滞,徐慎如很诚恳地回答道:“我觉得半斤八两。”

  对话一时又胶着了。徐慎如盯着盘子里的菜,盯了一会儿,忽地嗤笑道:“你这算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倒真是周伯阳的好朋友。虽然你们事前没商议过,不过配合得很好嘛。”

  徐若云摇头:“但是伯阳并不赞许这种事,你不必这样污蔑他。他知道这是我做的,都已经同我割席了。”

  徐慎如“噢”了一声,说:“那他不赞许,你还要做?二哥和三姐姐都不知道你这么大的手笔,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徐若云道:“君白和你是一路的。她分家之后仍不消停,四十岁的人了,风流轶事还不停歇,搞得人家都来问我。她不是要嫁妆么?你们没算过那金价?正是她昔年要的嫁妆数目,我觉得很好。”

  他没提徐若柏,这点被徐慎如发现了,很敏锐地问:“二哥也是跟我一路的?我以为他跟你呢。”

  徐若云说:“他如果从此不能原谅我,那也是他的选择,过后我自会去见他。怎么,你还替我操心起来了?”

  徐慎如闻言道:“可见君容先生真是恨我哪,不惜众叛亲离,也不怕万一失手身败名裂,什么都不要了,也要报复我。而且在风闻泄密那一瞬间就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想得可真快,难道是日日夜夜在想?”

  徐若云从只有两块的点心中拿起了一块,又把剩下那一块连着碟子都给徐慎如推过去,很是慢条斯理地回答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见徐慎如没说话,他说:“这个很好吃的,你尝一尝呀。你看你,茶饭不思,这样不好的。”

  徐慎如咬着牙说:“我真想——”

  他说到后半句,徐若云便打断道:“真想杀了我么?你又下不了手。要不然,今天你我就不是在这里见面了。”

  徐慎如道:“我想把这汤顺着你的领子倒进去。”

  他说出这句,自己倒把自己逗乐了,解嘲地笑了一声,居然真拈起那块点心小口地吃起来,一言不发地坐着。

  徐若云看了看他,说道:“既然你没有话说,那么我有话想问你。”

  徐慎如说:“哦。”

  徐若云问他:“我家阿贞究竟是怎么死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只说他葬在公墓,找不到人了?”

  徐慎如反问:“那你想怎么样呢?”

  徐若云说到这里,兴致盎然的面容终于垮了。他说:“当然是单独迁葬,日后入我祖坟!”

  这声音都比方才要高了,徐慎如说:“单独么?”

  徐若云道:“自然。我是不承认他那个女朋友做儿妇的,若没有她,阿贞会提早回家来,也许根本不会死!”

  徐慎如抬手揉着又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眼睛看着饭菜说:“你看,你又来这一套。我就是嫌你这一套太麻烦,这才懒得告诉你。人家死都一处死的,你还要拆开,一个进祖坟,另一个,你想给扔到江里么?”

  徐若云却说:“但这终究是我的事,你不应该越俎代庖。”

  徐慎如道:“好,是我不应该,那我应该说什么?是我很对不起你。”

  徐慎如这么轻易认错,这倒是徐若云始料未及的。但他旋即反应过来这是一种变相的无所谓,便高兴不太起来了。他冷冷地说:“道歉就不必了,咱们两个现在两清了。”

  徐慎如手里正拿着汤匙。他阻止了自己像泼妇一样拿汤浇徐若云的冲动,只讽刺地笑了一声:“两清了?”

  徐若云轻声说:“我这一生,生逢末世,经过的俱是颠沛流离。受兄弟的欺骗,受儿女的背叛,受无端的羞辱,受学生和同僚的议论,进退两难,手上洗不清的血债……徐若冰,你如此轻狂,如此自以为是,当然不会对我低头,我也从没有指望过。可是你要记得,天道终有轮回……这桩桩件件的滋味,我祝你一一尝过。”

  徐慎如颔首道:“行,我记住了。君容先生还有别的话要说么?”

  徐若云说:“我以前与周伯阳相交的时候,跟他询问过在国外购置地产的事宜,他也代我做过。你们都出过洋,我也很好奇,想去看一看。所以,等胜利了,我就不回平京去了。”

  徐慎如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好。”

  最后一道菜也端上来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它,徐若云道:“吃菜吧,说这么多话,都耽误凉了。”

  徐慎如很顺从地动筷子。

  他们吃了有一会儿,徐若云才说:“你也不要怪我。”

  徐慎如像在出神,被这一句话带着回过魂来,瞧着他就笑:“你说罢。我今日彻底地相信了,你对前朝并没有多少忠,即使是有,你至今也磨没了。可是你有愧疚,还有意难平。恨我是不是能让你轻松?不论有什么不顺的事,有什么你理解不了、自洽不了的,那都没有关系。只要都转到恨我上,就可以不那么复杂,也不那么难了,是不是?”

  徐若云很柔和地回答他:“或许吧?你要是这么认为,那也是你的事。”

  徐慎如说:“你真的如此坦然?”

  徐若云道:“即使没有我,这世道也让人活不下去。我固然不能问心无愧,不过,这些年来,你就能够吗?于公于私,你都是不能够的。所以我不害怕自己惭愧,反倒还很是怜悯你。”

  徐慎如摇头一笑,没回答。他看了看茶壶,忽然说:“既然今日大概就是诀别,我难免嫌喝茶太淡了。君容先生不差这几个钱,请我喝杯酒好不好?”

  徐若云不至于不会喝酒,但是寻常懒得喝,更不会跟不熟的人应酬,因为觉得没有意思。他同周伯阳来往最多,周伯阳又早就胃病戒酒,自己也很有一阵不沾酒精了。不过,徐慎如既然这样说了,他便很爽快地答应了。

  徐慎如亦并不见高兴,只道:“君容先生此后,真是可以逍遥自在了。”

  徐若云坦然地点头道:“我心里无愧也无事,自然可以逍遥自在。”

  徐慎如听了,漠然地低笑一声:“无愧也无事,我看你是真的卑鄙无耻。”

  徐若云道:“怎么卑鄙无耻?”

  徐慎如轻声说道:“你做下的事,一件又一件,你却从来不用担任何干系,以前我那一次是,后来沈南月的事也是,如今又是这样。只要你没有亲自动刀动枪,你就是清清白白的。顾影自怜、孤芳自赏……你对着热汤照一照,是不是还很楚楚动人的?”

  徐若云看着他,一言未答。

  徐慎如停了一停,忽然说:“我真不想让你活着走出嘉陵城。”

  徐若云闻言,平静地颔首道:“我并未以自己为正当,只是我再也不害怕做不正当的事了。你如果心不能平,大可以把这些事都公开出去,以前你的,沈南月的,还有现在的,将我绳之以法。你当年没有下得去手的事,如今能吗?不过就算你能,我也从来不怕一死。生不如死的日子我过了许多年,难道还会怕死吗?”

  徐慎如闭了闭眼。他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很没有意思的,就又沉默了。服务生就在这时拿了酒来,他便只说:“那还是请君容先生赏光,我们喝酒罢。”

  徐若云伸出手,把杯子了推过去。

  走出饭店的时候,徐若云竟然是微醺的了。

  其实没有喝多少,但他酒量不好,脚步都浮着,心情却很好,暂时把那些苦大仇深和前途未卜都丢到一边。夜间很是潮湿,他站在台阶上,竟忍不住伸手握了握空气,想把水雾捏在掌心似的,捏了好几次才走下门口的台阶。

  却没看到自己家的车子和司机,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徐慎如发现了他的茫然,在身后故意笑问道:“君容先生要怎么回去呀?总不会还要我送罢?我可是不送的。”

  徐若云摇了摇头,四处张望了一圈。就在他答话之前,有一辆车子在道边,很缓慢地停下了。车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是他们两个都很熟悉的身影,徐若柏。

  徐若柏快步走过来,一下把徐若云拉到了边上说:“大哥过来,跟我回家去。”

  徐慎如一边系大衣扣子一边轻笑了一声:“都到这时候了,二哥还在怕我弄他回去,要找他的麻烦。我就有那么吓人,把你吓成这样?开着这么贵的车子,特地来扮演苦命鸳鸯。”

  徐若柏尴尬地咳了一声:“你说什么,什么鸳鸯的。大哥还在呢。”

  徐慎如转了个身,是要走的意思,临走补道:“君容先生的脸皮比你想得厚,想活命的愿望也比你想得强,他爱他自己爱得死去活来,所以不会轻易跳江,二哥大可以不担心的。毕竟君容先生是文人。文人嘛,谁还没个不要脸的时候?我回去还有东西要收拾,就不跟你们留了,再见罢。”

  徐若柏看着他,又看了看徐若云,好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没明白。他问徐若云:“你们还会说再见的?”

  徐若云稍稍酒醒,看了徐若柏一眼,说道:“正是相信不会再见了,所以才肯客套这句再见的。你要是舍不得他,就追过去再补几句,我可以等你。”

  徐若柏愣了愣,却没动弹,呆呆地看着徐慎如走远了,拉开车门坐进去,这时候才说:“就不了,也不知道应当说什么的。”

  那辆车子开走时,恰好从他们两个面前路过,徐慎如从车窗里抬起头瞥了他们一眼,旋即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徐若云直到这时,才开口道:“我日后不会回平京去了,你这一阵就多来找我吧,不然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徐若柏吃惊道:“大哥要去哪里?”

  徐若云说:“我到外国去。”

  徐若柏愣了。

  徐若云继续道:“我私自做了假的账户,污了你的名声,又害你替我同老四吵架,是很对不住你的,所以你如果不想来了,我觉得也很顺理成章。你怪我,我是没有办法的。”

  徐若柏依然沉默着。

  徐若云继续道:“出国这件事,没有提前对你说,是很对你不住。其实我早就想过,不过忽然出了这黄金案,就现在干脆决定了。我什么都没有,一生又实在不长,便不想全部困守在一个地方了,西洋究竟什么样,还是要自己看看才能算数的。”

  徐若柏好像才听明白徐若云在说什么。他抓住了徐若云的手,问:“你喝多了?”

  徐若云道:“没有,你听我说……你的家庭和事业都在这里,自然是要留下的,所以我就偷了这个懒,还都之后,老家的事,平京的事,都要拜托你了。”

  徐若柏只说:“等等……你不要急,让我想一想。”

  徐若云点了点头:“好,不急。”

  这沉默便持续下去了。他站在夜风里,像等待审判一样心跳暗暗加速,最终却又复归平缓,仿佛是放空了、视死如归了。他说:“你若想好了,不必斟酌,直说就是可以的。”

  徐若柏盯着他,盯了许久,终于很缓慢地、很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时至今日,我除了和你一起,还能怎么样呢?”

  今夜没有月色亦无江声,唯有嘉陵的冬雾笼罩着一对相依的秘密罪人。

  徐若云牵住了自己弟弟的手,又一次攥了攥,说:“我总觉着这天气湿得能滴出水来,不信你伸手试一试。”

  徐若柏轻笑了一声:“好。”

  星期二那天,徐慎如简短地写了个稿子,很干脆地连国府和学校两边都一起辞了职。

  话也无非是那些套话,但他去职之利落干脆,倒是令许多人都没有想到的,连李阜清和萧令闻他们两个都分别吃了一惊。

  李阜清抱怨他没有提前说,这回继任的未必由得他,还不知道要怎么样;萧令闻倒是很高兴,因为徐慎如是早年那一拨留学生里的翘楚,难缠起来简直比李阜清还要难缠,和自己向来不是一路的,这回他走了,还可以稍稍安生两日。

  不过这些弯弯绕绕,徐慎如至少现在懒得关心。议论是别人的事,他自己拎着个空箱子就到学校收拾东西去了。

  中央大学因为徐慎如深陷黄金案的泥淖不能自拔,之前很是吵闹了一阵,连示威啦抗议啦什么的都有,他这样利落的辞职,正好被当做学界的胜利。继任的人选目前还没有,管事的顾春嘉是真正的学界中人,人品确乎无可置疑,不过,一想到日后顾春嘉要去教育部或者经济署研究拨款问题,还要亲自和周曦接洽,他就觉得不堪设想。

  顾春嘉的狂傲跟周伯阳的矜傲,究竟谁更胜一筹?他一时还真难以得出结论。

  徐慎如穿过傍晚很安谧的校园,忽然想起在平京初就职时,学潮过后空荡荡的操场和走廊。他在央大十年有余,终于和前任一样因故辞职,难免稍有些今昔之感。

  他这天晚上去见了王采荆,蒋瑶山也在,他们三个许久不曾聚首了。蒋瑶山很严肃地问他黄金案,徐慎如扼要叙述了徐若云搞的这一出,蒋王两个听得吃惊,不知不觉,时间居然就已经晚了。

  蒋瑶山作息规律,早早回家去睡,这便又剩下王采荆和徐慎如两个人在,王采荆问他:“你不是来收拾行李的吗?”

  徐慎如道:“算了,明天罢,今天累了,不想动弹。”

  王采荆便说:“那我可羡慕你,什么时候想不做事了就不做事,也不担心立刻就饿死。”

  徐慎如不理他,忽想起他昨天才收到萧令望别后的第一封信,还没有回复,便跟王采荆要了纸笔来,说:“你明天不是要去邮局的?代我寄封信好不好?”

  王采荆答应了,很好奇地问他:“是谁的信呀?”

  徐慎如晃晃信封,王采荆瞥了一眼,笑道:“喔,是金楼子啊。”

  徐慎如久不读古书,呆了一呆才想起来这是什么故事,不禁说道:“啊呀,你什么时候学得这样刻薄?”

  王采荆嘿然一笑:“我妒忌你成双成对,自然就刻薄。”

  徐慎如默然无以应。王采荆说得很直接,但他的终身大事至今无托确实是真,徐慎如此时没了别的事可关心,便忽然想起这个来,写信写了一段,停下来问道:“那你呢?你不去找一个伴么?”

  王采荆道:“谈何容易。”

  徐慎如笑:“只要是想,那就总会有的。不然我去给你做媒?总守着年少时候的梦幻过日子,又有什么趣味。”

  王采荆思索片刻说:“还是算了吧?”

  徐慎如回头看他:“真的算了?”

  他点头:“是,真算了。”

  徐慎如便也不再说了,拿起笔写信,慢慢地想些事情。他并不曾刻意矫饰,但萧令望却时常在信里抱怨他像朝雾一样模糊不清,这时常令他稍觉愧疚,觉得是自己怪异的性情让萧令望担忧了。

  徐慎如在翌日离开嘉陵,走得很匆忙,也没拿什么东西。

  到华阳去玩这件事他也就在离开办公室时被周曦问起过,此外无人知晓,所以也没有饯别宴。他难得地起了个大早,在初冬漠漠的朝雨里撑起伞,便遥遥地消失在王采荆的视线之外了。

  汽车还没驶出多远,竟在道边被周曦拦下了。他换了一身没见过的新西装,裁剪得很合身,领带一丝不苟地打好了,很是精神。

  徐慎如很好奇地招呼道:“伯阳先生拨冗枉驾,可有什么事?”

  周曦温雅含笑地说道:“想起徐四先生说要出京,我便来这里等一等。”

  徐慎如想起周曦对自己的矜傲,又想起徐若云说的割席,忽然觉得此人真是有趣,并不再生气,也不去刻薄他,只笑道:“停船暂借问,可惜伯阳并不与我同乡。伯阳先生在这里等我,是要送我的吗?”

  周曦轻咳一声,避过了这句问话。

  徐慎如起身要下车,周曦阻止了他,神情又恢复了一贯的端然:“不必了,我还有公事,久留不得。只是……”

  徐慎如等着他说下去。周曦道:“只是虽然我对贵府的门风向有微词,却也没有想到君容先生会这般行事,徐四先生此番受过,不可谓不令人痛惜。”

  痛惜之前还要先批评一番,这说话的路数也十分符合周曦的脾性。徐慎如闻言暗笑,平和地颔首答道:“这里到府上不近,多谢你来。至于我的事……毕竟世事难料嘛,遇上了,那也没什么办法不是?”

  周曦很诚恳地说:“徐四先生急流勇退也是好的,过两年风波平息了,自会有再起之日,不要太挂心。你身体不好,休息一段也是好的。”

  徐慎如哪里想过什么急流勇退、东山再起,不过是既被人编排得犯懒,又觉胜利不远,无甚么非要他才能做的事罢了。日后去哪里、做什么,他都没有想过,但周曦却以己度人地认为他心里全都盘算好了,因此才有那几句。

  徐慎如心道:“能回来就回来,不能回来,难道日子就不过了么?如果怀着这样的心思,早十年去中央大学那一次就要被气死了事——”

  不过这句话没说,他们互道珍重之后,便各自离去了。

  徐慎如从后玻璃遥遥望去,只见周曦往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这才回过头笑了一笑,听见前边响起语声:“周曦这个人好古怪。”

  居然是何苏玉。他跟徐慎如幼时相识,又是徐慎如的故吏,虽然如今身份颇贵,不过他们两个一向亲昵,因此何苏玉特地坚持要送徐慎如到华阳,倒也不很奇怪。

  徐慎如闻言道:“怎么了?”

  何苏玉说:“他不是滑头炫耀就是古怪,总之要占一样。我今天不爱看见他,反正躲在前边,他也没看见我。”

  徐慎如温和地笑说:“阿苏气性真大,我都不气了,你还替我生气呀。”

  何苏玉抱怨道:“徐先生性子太好,都让他们搓圆了!”

  徐慎如把大衣盖在身上,回答道:“噢,何先生嫌我圆了——说我刻薄难缠的那些人,要是知道你这句话,怕不是想打死你的?”

  何苏玉低声笑道:“我看谁来。”

  车子转了个弯,徐慎如却没有再说话,只静静向窗外看了一会儿,又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