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旧战场>第27章 致酒行

  没有轰炸,没有警报,却又是个大好的晴天,这是开战以来最安宁的国庆夜。

  俞英致回家煮面吃,在厨房里只觉恍惚。夏怀瑾叫他拟的东西反复徘徊在脑海里:黄金要涨价十分之七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甚至猜度到在下午三点半才出决议的缘故。

  当然了,缘故之一大概是经济署这边徐慎如拒绝在早上议事——他向不早起,上午十点钟之前都不见客。但这次不仅为此,而是因为当天银行早则三点晚则四点便会停业,翌日又是节假,可以防止知情人屯购黄金。

  俞英致切着青菜胡思乱想,冷不丁切到了手,鲜血滴落在砧板上,他打了个冷战:夏怀瑾为什么要提前告诉自己,这算好处吗?可是央行停业,另一家售金的银行也停业了,即使不停业,他也连本钱都没有,就像锅里的面,清汤寡水,一眼就能望到底。

  这样的人,一辈子早注定了,是么?他呆立许久,突然抬手熄了火,没有吃饭也没有找东西包扎,披衣就走了出去。

  走到大楼门口,他忽然迟疑了。停业后的中央银行不应该是这样的。寻常是一片漆黑,今日却不一样,二楼好几间都亮了灯,只是拉了帘子,天气又格外晴朗,所以不明显。

  是夜星汉灿烂,长河直悬于高碧之上,白波涌流,地上的人影都格外清晰。俞英致回头看了看,影子在门口的五级台阶上变得曲曲折折的。

  他对同来的人说道:“要不……我们还是回去罢?我觉得这里有些不大对。”

  另一个人问他:“怎么了?”

  俞英致道:“你看二楼。肯定有人在,而且是很多人。”

  那人抬起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不是更好么?省了我们的事。”

  俞英致道:“我猜这件事闹大了。要是闹大了,闹得天下皆知,一件一件地查起来,难免会牵连我们。”

  他同伴却笑道:“在我们来之前就闹大了,那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错也是别人的错。来都来了,走到了这里,你花了一个钟头劝我出本金同你做这件事,说这是一本万利的,那样急切,怎么到眼前又改主意了呢?”

  俞英致叹了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说:“好。”

  他在楼里过了半个小时。这半小时本应该记忆深刻,但事后回想,有的却只是模糊光影和清晰到异样的细节。窗帘上的菱形花纹,静悄悄楼道里偶尔响起的脚步声,路过的人心照不宣的眼神,诸如此类。

  不过,最使他难以忘怀的还是回家路上那晴朗的夜幕。

  等他到了家,面条早成了黏稠的一坨,蛋黄半生不熟,用筷子一戳便流出金黄的汁液,而青菜还在砧板上,软趴趴的。他把这些一股脑煮了吃掉,全然食不知味。

  但真正让俞英致食不知味的事情在后头:他一语成谶,这事真闹大了。

  涨价消息公开之前,本应停业的几家银行却办了许多黄金买卖,但做的人太多,不出半日就有报纸登出了经过,城里简直炸开了锅。他的运气就这样不好么?只剩下空欢喜。俞英致闭眼盼着事情快些过去,等过去了,门外就赫然有另一重生活在等着他。只要推开门,迈过门槛……他耳畔响起了“吱呀”的一声。

  但不是梦,是真的有人在推门。他抬头就见一位同事进来一屁股坐下:“唉……又有事做,今晚都回不去。”

  俞英致问:“怎么了?”

  对方叹了一口气说:“查账呀。经济署同中央银行那边合计好了,那两天的黄金交易全部作废,账却还要留着,上周日的账全都要查,但凡是能买卖黄金的银行和业务局,一个都不要漏的。”

  他呆呆地说:“哦。”

  面上若无其事,心底却又急又怕,吓了一跳。

  查账结束,徐慎如也吓了一跳。

  不是为数额,却是别的。涉事人员的名字都一一列在了纸上,用假名交易的,那些假名背后对应的真实账户也全都被翻了出来,其中有几个格外引人注目。

  四个女名,前三个分别是徐若柏的正室夫人和两位姨太太,第四个是徐若霜的表字徐君白。最后两个男名的账目数额非常巨大,是徐若云和他在空袭中遇难的独子徐雅贞。

  徐慎如吸了一口气:这名单是要见报的。

  虽然他大可以把这几个名字删了,可是查账的所有负责人都读过——至少周曦清早六点钟起床,七点钟就会来走一圈,肯定读过。难怪方才遇上时要对他说什么“对贵府的门风真是不能苟同”了。

  他还只当是例行讽刺,趣味而已呢。

  周曦做事,当然不会止步于“不敢苟同”。徐慎如还没给徐若柏打个电话问是怎么回事,他就又摸了过来,低声问道:“徐四先生要删改名单吗?”

  徐慎如很警觉地瞥他一眼。周曦道:“我知道徐四先生高风亮节,自然不愿意做这样的事,不过爱惜羽毛也是人之常情,若想这样,也不是不能理解。今天清早报社就有人来问过了,我只跟他们闲聊了几句,发稿当然还是要经徐四先生的手,要等明天的。”

  周曦文绉绉的,但话可不是什么好的,徐慎如一听觉得不妙,问:“谁?还有谁跟你一样天不亮就起床的吗?”

  周曦说:“你放心,不是中央系那几位**烦。是家姊的丈夫,一时好奇罢了。他姓张,你们以前见过的。”

  徐慎如消化一番,眼前简直一黑。他很没有打机锋的耐心,只嗤笑了一声:“伯阳先生文采风流,估计是已经替人打好了腹稿,要好好写一写我是如何删改名单,你又是如何不惜开罪我也要将之昭告天下的?”

  周曦很矜持地弯了弯唇角:“徐四先生这样揣测,我都不知如何是好了。我虽不敢自命君子,却也处处以君子德行为范的。”

  这是说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过徐慎如懒得理会大人小人之争,迅速地点了点头,对周曦道:“行,你想要,那我回头就去给你立个君子牌坊。说你打腹稿呢,也确实是我不对,毕竟这种小事不值得伯阳先生亲力亲为,你闲聊几句,就足够一字千金了。我付不起这样多的稿费,也还有别的事要做,周先生请自便罢。”

  周曦闻言很顺从地走了,临走之前还温和地笑了一笑:“气大伤身,徐四先生不要过于气恼。”

  周曦说得容易,但徐慎如要不生气,那是很不容易的。

  黄金案轰动全城,泄密人选就几个——确知这件事的不出五六人,他的干系就是没有也有了。如今张榜公布,他全家赫然在册,甚至不惜拿死人开户,当真难堪之至。

  但答应查账的是他自己,答应见报的也是他自己,他决然不能反悔,删改名单更是不能,毕竟周曦说到做到,一定已经对他姐夫说了,约莫在这短短几小时之内连印行都已经安排妥当了罢?他若是删改了名单,不知会被编出什么新鲜故事。

  徐慎如几乎怕踏出这间办公室的门槛——谁知道现在走出门去,街上会不会就全是这件事的号外?更不要说央大的学生教员都是最难缠的,口诛笔伐他刚在王采荆那件事里领教过,这一回可真是不知如何收场。

  他连电话都懒得给徐若柏打了。徐若霜已经说了全不知情,徐若柏想来差不多,连吃惊的、柔和的语气他都能想出来,无非猜他得罪了人,人家特意拖他全家下水,能做这事的人不多,让他好好想一想。

  他确实好好想了,想出个大胆的猜测,认为这人就是徐若云。这推测荒唐但严丝合缝,他决定直接问问。不过,跟徐若云他不想打电话:太不正式,而且不如当面对质来得痛快。

  徐慎如拉开抽屉,拿出一张软趴趴的纸,用钢笔简陋地画了个框子,又描了一点花边,准备给他亲自做一张帖子。

  可惜还没有画完,就有人在外边敲门,打断了他。

  来人有三个,第一个是新近才来的第七业务司主任夏怀瑾,第二个是现在的军事负责人萧令闻手下的一位副官。这第三个,则是夏怀瑾的机要秘书俞英致,局促地抬眼瞥着徐慎如。

  俞英致参与黄金买卖的本金是问一个央行朋友借的,手续也是那位朋友办的。钱当然不能白借,须得稳赚不赔,若出了什么事,责任都要他担,那位朋友却是不管。俞英致跟他约好分成,答应了他种种赔付条款,一是为要钱,二是觉得万无一失,最坏也不过是白忙一场。

  他哪里料到账目全部作废,那位朋友白惹了一身腥,竟真要向他讨回损失?正在焦头烂额,就有新的麻烦来了:自己居然成了第一个泄密的人,要被嘉陵法院正式起诉。

  黄金舞弊的源起共有两端,一头是中央银行下属某局,但某局坚称是白天才听到的消息,第一个泄密的是经济署;经济署自然不接这黑锅,认为问题出在于这平时两头要好、难时两边不沾的第七业务司,而第七业务司泄密的主要责任,据夏怀瑾说,在俞英致。

  徐慎如自己尚有一堆麻烦,被徐若云气得头疼,见了这三位,语气冷冰冰地说:“坐吧。这什么阵势,让人以为我要审案呢。”

  他们一同出现,细想倒不是特别稀奇。那副官且不去说,夏怀瑾此人徐慎如知道一二,他跟萧令闻他们萧家老爷子娶的那年轻续弦有些沾亲带故,因此才升迁得快,今日他们来,大约就是要保这夏先生的。

  这样想着,就瞥了俞英致一眼。俞英致呆滞空茫,神魂飞出九霄似的,脸容异常惨淡,简直面无人色。那两只眼睛本来很大,因为缺少睡眠而凹陷,周围挂着一圈青色。他坐下听着另外三人说话,只觉得周遭的景物都在晃动,歪歪斜斜的,身上出了一身的冷汗。

  夏怀瑾在叫他,他被喊得一激灵,竟莫名其妙地想站起来,踉跄一下撑住桌子。

  徐慎如见状叹口气问:“中午没吃饭呀?”

  俞英致尴尬地点了点头。

  徐慎如“哦”了一声,说:“早上也没有罢?我猜昨晚上也差不多。”

  这揭得就太开了,把人家不堪的样子都揭出来,俞英致脸上连汗都淌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因为身体不适,还是尴尬紧张。徐慎如低头拉开办公桌最下边的抽屉,把一只铁皮盒取出来,揭开盖推到了桌子对面。

  里面是几块黑巧克力。俞英致迟疑地拿了一块,轻声说:“谢谢徐校长。”

  毕业生在外边这么叫徐慎如是由来已久的,不过眼下实在不是什么愉快局面,夏怀瑾急着要结束这件事,不耐烦又慌张地道:“你这时候倒想起叙旧了,早怎么不干净一点呢?”

  徐慎如异常平静。大约周曦和徐若云那两件事之后他想也不会有更糟的了,笑笑抬手,指着沙发道:“连盒子都拿过那边去吧,那边也能呆着——夏先生这样急,是也要吃东西么?那我再翻一翻。”

  夏怀瑾便不说话了。

  俞英致从前会读书会考试,只要是别人的事,就能看得很分明。他端着盒子听人讲话,闻弦歌而知雅意,倒听出刚才昏头昏脑的时候没注意过的许多。比如军政龃龉啦,黄金案这笔糊涂账究竟谁该承担啦,诸如此类的。他机械地剥开包装纸、咀嚼,竟吃得见了底。

  出事的最初,夏怀瑾说除了央行之外,就全怪他走漏了消息。他相信了,真以为是自己连累了清清白白的夏先生,后来才明白夏怀瑾才是那第一个泄密的,他准备用自己应付追问——甚至这是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的,所以提前告诉了他。

  他不动心没有用,只要他知道这件事,就已经被预备在了砧板上。不承认也没有用,夏怀瑾有恃无恐,不然难道扣到经济署,或者费心制造一个替罪羊,或者干脆说是徐慎如么?

  他在沙发上蜷缩着,淡漠地笑笑。这就是命运,大约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他得想办法还钱,债务像磨盘,一圈一圈越转越大,之后呢?之后也许要坐五年十年的牢,运气好能活到胜利受个大赦么?还是会被当做典型而处死?

  不过坐牢可以随便得一口饭吃,有一个住处。若熬不过,死了也就死了,似乎也无甚不可。求生艰难,求死总要容易,俞英致一旦生出无甚不可之念,反倒看开了。洞天石扉訇然中开,无私天光如大雨般滚滚而落,浇淋在黑暗里的他身上。他学不会挣扎求生,因为挣扎就足够令他丧失生欲——归根结底,这也是一种软弱。

  被带离时他把那个空盒子放回桌上,徐慎如抬起头,意味不明地与他对视了。

  不知道是否出于愧怍,徐慎如看着空荡荡的盒子,没话找话地说:“你喜欢这个呀。那下一次——”

  说到这里,又停住了。哪还有下一次?他是气得迷糊了,话都不会说。

  但这句错话使残余的愧怍炸开,也混了别的情绪。他见过多少事?怎么年纪越长,越经不住事越没有分寸了呢。俞英致知道他为什么停住,很坦然地笑了,笑容挂在憔悴的脸上,说不出多怪异,怪异里带点狂放。

  他笑了两声,仰起头说:“我要去代人受过了,徐校长想对我说什么,就说完了罢。若有下一次,那也是很好的,我很期望能有下一次相见。”

  他忽然话多,夏怀瑾有些阻止的意思,徐慎如却说:“你们要是连他多说几句话都怕,那往后也不要做别的事了。”

  俞英致瞥了夏怀瑾一眼:“泄密的是谁,大家心里都清楚。不过这一招也很奇怪,既然都决定了,还带我当面来对质做甚?难道是怕法庭上说错了话?你们要是只两个人来,倒还聪明一些,真不知道让我来做什么。”

  这质疑很有道理,但不论为何,他们的失误已经有了。俞英致语气平静而超脱,两眼却不见超脱之色,空洞地直盯着徐慎如,像是恨他,又像是恳求什么。

  他说道:“也对,反正我本来就活不下去,再多受一点苦,那也是没有关系的,是不是?只要让本来就高枕无忧的人继续无忧,天下就能太平了,大家省心……我有今日,固然是咎由自取,但这罪过却是替夏先生担的——何况他是主任,我是职员,到了庭上,即使同罪而论,判我也比他重些,还可以平平民愤,真是一桩划算买卖。”

  徐慎如无可辩解,他把盒子放回抽屉。他同俞英致对视,见识到对方的孤冷神态。这一星孤冷很清晰地印入他脑海,还有那怯懦又冷静的声音。

  是连抓住绳子都不愿,自纵地掉下悬崖的人讲话的声音。

  他竟感到一丝熟悉,终于想起了什么:这是他躲在蒋瑶山的帘子后头见着的那个男孩子,对蒋瑶山说“嘉陵的生活水平太贵了”的那一个。

  优柔之人注定要自尝苦果。但悲剧具象化了,徐慎如面对那两只既怨毒又恳求的眼睛,生出全然无益的冲动。

  他说:“我不答应就这样起诉。这件事影响恶劣,央行坚持源头是我们,这我是不能接受的。查账还没有结束,这件事过两天再说罢。”

  说完,他坚决地把他们三个都请了出去,决定先把给徐若云的请帖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