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旧战场>第26章 别日何易

  俞英致从中央大学毕业,至今已经三年有余。

  他在嘉陵过了将近六个年头,从十八到将近廿五,青春年华伴着战乱,便在这座行都中点滴消磨。他读书时出于个人爱好而选择了中国文学,毕业后痛感“长安居大不易”,终于另谋出路。

  他本打算去做公务员,但眼下普通公务员的生活也很缺乏保障,物质上稍微优裕的只有几个财经部门,所以甫一毕业,他首先便试图去中央银行谋职,可惜央行没有要他。

  他一时无着,只得给书局写稿糊口。写的都是些花边新闻、文学评论,还要是帮忙不过来的前辈做事,收入有限,仅可勉强维生,偶得一隙空闲,就在自己的旧笔记本上胡涂乱写。但这不是十几年前,在文坛上出名已过了最好时机,写作也是无果的,最终只好放弃。

  他老板姓佟,主业还有别的,做出版印刷更多是出于兴趣,有一位小女儿在嘉陵女中读书。佟小姐来年要参加联考,暑假回家暂住,便经常在父亲这里出入,一来二去的,便对俞英致很感兴趣,有一回很好奇地问他:“中央大学很难考的吧?”

  俞英致哑然失笑。考大学难不难是一回事,拿这问题来问他一个落魄的中文系待业青年,则又是另一种滋味了。他既然耐不住冷板凳放弃了学术,却又比旁人木讷钻营不成,现在后悔不迭,真是尴尬极了,而且尴尬里还带一丝罪有应得,连对人抱怨都不敢。

  佟小姐年少未经世事,但也感到了对方的尴尬,换起了别的话题。只要不说生活,不说实际的事,俞英致是很健谈的,讲起古能到天黑才歇。每次闲聊之后通宵赶活时,他也不禁自嘲:就是逃避工作,他才会那么爱和一个小姑娘闲聊的罢?或许佟小姐也是想要逃避课业,这才爱听他讲话。

  爱情就是这样朦胧地降临。不过佟小姐一开学便回女中,飞鸟一样杳无音讯,而俞英致这么过了几个月,一个师弟过来看他,言谈之间说起件旧事,倒让他忽然发了奇想。原来他有一位体弱的同学,未及毕业就夭亡了。生前二人关系很是不错,那同学突发急病时,送医办后事接待家人之类,也都是他忙前忙后做的。

  说起这个,那师弟很诚恳地鼓动俞英致说:“他父亲原来在外地不知道是做什么,但最近可是高迁了呀,就在嘉陵。也就是新近的事,我听我爹说的。当时丧事办完,他不是给你留过名片么?还说你将来毕了业可以去找他帮忙。虽然地址换了,但姓名总不会错,你不如去找找试试。”

  俞英致愣了愣,默然道:“隔这么久,名片早就不知道哪去了。何况要去求人,还是根本就不认识的人,人家既然高迁,哪有空搭理我的……”

  师弟只说:“不去白不去,最坏也就是被轰出来,可是他本来就不想搭理你的话,就算轰出你去,你也没什么损失的。”

  俞英致想想有理,便去了一趟。他初次上门求人,五味杂陈自不待言,不过幸好他那位同学的父亲还是他,没有很推脱便答应了帮他找工作,没过几日,把他介绍到经济署去做了个文职,被搁在了一位夏先生的办公室里。

  这时佟小姐的嘉陵女中已经读完了,不过只考上了个女子师范学校,就在本地,俞英致去探望了几回,两人叙了叙旧,便又续上了前缘。

  他们交往了有两年余。佟小姐的外貌比实际稚嫩,娇滴滴的,很是小鸟依人。她的性格也很有趣,一方面有些不谙世事的羞怯,是那种被娇养出来的单纯,另一方面又很活泼,能说会道的,绘声绘色地对俞英致讲学校里的同学如何如何,那口齿十分刻薄。

  等都说完了,她顿了顿,忽然问:“你知道吗?”

  俞英致愣了愣,忽然对她要说什么有了预感。他们在江头散步,秋天已经到了,波涛在眼前疲乏地涌动着,他看了片刻,笑道:“你都不说就问我知不知道,那我怎么会知道?”

  佟小姐道:“我爹要叫我回家去相亲了。”

  俞英致垂下了头。他原以为佟小姐嫁人至少要到大学毕业。两年之后,自己或是在嘉陵安顿下来,或者战争已经结束了,两人一起到平京去,那时再去向他的前任老板提出要和他的女儿成婚,大概会比现在要容易的罢?没想到这件事来得这么快。

  但快亦无法,婚事俞英致自然提了的,不过很快就被拒绝。这也算是理固宜然,毕竟佟小姐家里是当地的大户。

  佟夫人对女儿说:“年纪轻轻就没有爹娘的人,这是没有福气的。读文学,性子也怪怪的,不见得就好。还是外地人,将来指不定到哪里去,难道你要远嫁平京吗?你父亲决然不会允许。”

  俞英致听了这几条,一时无言。毕竟别的尚且可以改,这几件却早烙在了身上,可见有些际遇真是从呱呱坠地就注定的。不过他也知道,这桩婚事最大的阻碍还是物质上的匮乏。若是出身和地位都好,即使早失怙恃,佟夫人也只会说可以省去侍奉公婆的麻烦罢?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笑了一笑。说到佟先生,他这位前上司实在吝啬,要一个职员做三个职员的工作,工钱则当然只有一份,他昔年习以为常,也因此从未期待过能做佟家女婿能得好处:不是他高风亮节不期望,是他心知肚明不指望。

  佟夫人的话后头还有一句:“要是他能叫你结婚之后还住这样大的房子,能拿出几件我看得过的首饰再来求婚,那我去对你父亲说说,考虑一二也不是不可以,毕竟还年轻,前途总是无量的。”

  佟小姐原样把话转给了他。

  但俞英致既不能在嘉陵一掷千金买一座二层地产(他此刻没有,何况即便手头有这样多的现钱,为着以后还都着想,也还是不买的好),更没有什么蓝宝石金刚石,只能尴尬地笑笑,低声说:“这……咳,我们还是先去找个馆子吃饭,过后再谈?

  场面像回到了相识之初。仲夏黄昏溽热,他抱着笔记本坐在长桌的角落,佟小姐背包进来,左顾右盼之后娇声问他:“中央大学,是很不容易考的罢?”

  虽然世易时移,但是那因为尴尬而作烧的面颊,可真是与昔年别无二致。他几乎想要脱口而出了:“那……不如你同我私奔罢?”

  不过究竟没说。佟小姐向很乖顺,如果她想要私奔,早就会自己提出了,她没有说,就是不行的。而诱惑别人家的小姐私奔……热血渐涌,像光明在望,旋即又冷了。能去哪里呢?倘若这件事宣扬出去,佟先生想要惩罚他,再容易不过。

  何况这是罪过,是他教给佟小姐的,天长日久她后悔了,又要怎么办呢?他只感到恐惧。

  以前读过的小说倏忽地从心头浮上来。那是什么来着?“时光过得真快,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他眨一眨眼,又想起那篇故事的结尾,“自然,你也不能在这里了”和“死了便是死了”那几句。

  这些语句很清晰地在他眼前流过去。他打不破的,他知道了自己的软弱和无力,他做不成一个闯破这世界的人。俞英致沉默了一会儿,决定不再提这件事了。

  他说:“国庆纪念快到了,和星期日连着,有两天的假期,我们要不要……去逛街?”

  没有人提以后,也没有人提分手的事。佟小姐说:“好。国庆纪念我在学校里有事要做,我们星期日吧。星期日上午……还是在西街的书店里见面,好不好?”

  俞英致答应了,又低头看她。她像要哭,又没有哭,只抬手摸了摸耳坠,又在眼睛上擦过去,说:“那我回去了?”

  俞英致说:“好。”

  但是佟小姐没挪步。他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路灯忽然亮起来,两人同时向灯那边看,又同时扭头回来。他不应当说的,但又想说,最后还是说了,只是声音很低,语速慢得像进站后在轨道上爬行的火车:“有一首诗,我想说给你,不知道你读过没有?你听我说,然后告诉我。”

  佟小姐说:“嗯。”

  俞英致就念道:“长卿怀茂陵……绿草垂石井。你……读过么?”

  佟小姐良久未答。长卿怀茂陵,绿草垂石井。弹琴看文君,春风吹鬓影。诗她是读过的,司马长卿和卓文君的故事她当然是听过的,不能说不知道俞英致的意思。

  这是一封隐秘的邀约,但她眨了眨眼,这次眼泪真的滴落了,最后说:“没有……我不知道这一句。”

  俞英致就自己慢慢地走回家。他心知下次就是最后一次相见,一面想赶快结束,另一方面又希望那天永不要来,而且这两种希望相互比较,究竟后者多些。他只恨不能举酒去劝羲和少驻流光,可惜该来的国庆日,到底还是来了。

  按照惯例,是要举行一些仪式的。不过在经济署这边,徐慎如到底并不信这些形式,恨不得连自己都要逃的,周曦则是军阀旧人,对国庆并无甚么纪念的兴致,两位长官都如此,他们放假竟是最早的,俞英致周六晚上早早睡下,天还没有亮便醒了,只睁眼等着约会。

  与此同时,徐慎如也在睁眼等着约会。

  新婚别的玩笑并不夸张,萧令望去年二月离开嘉陵,如今是翌年十月,这两年之间,他们只见过一面,且连这一面之缘都已经是种特权。谁能想到几百年过去,自己竟还要和古时征妇共感呢?

  那次见面并未预先约定——不是为了给他惊喜,只是萧令望不知究竟能否成行,所以无法预告,这倒形成另一种惊喜。是在楼道,在学校临时集会的礼堂里,在江上潮湿却有余温的秋天,这时叶子并不黄落,还绿生生的悬在校舍边上。

  萧令望溜进来,穿不起眼的衣裳,压低帽檐,在前排很近的地方暗暗观察着自己的秘密情人。这是很新鲜玄妙的体验,温柔的爱意在他的血管里汩汩流过,不再是思慕,而是和人相爱,一株植物改头换面了,想从春草变成春树。

  徐慎如发现了他。徐慎如看着台下在逼仄的乱世生涯里躁动不安的年轻人们,心里则想着远在天边的、属于自己的那位年轻人。萧令望这时候会在哪里?仿佛灵犀一现,他立刻看见了底下的人影。他劝着别人做事不要三心二意,自己却三心二意地偷眼,正看见萧令望故意摘下帽子。

  后来人就散了。徐慎如不大能想起来人是怎么散的,例行集会,也就是例行罢了,他做过那么多次,哪能记住呢?狭窄通道里静悄悄没一个人,幕布是暗红的,沾尘灰变得发暗发褐,沉重而绵软,水波一样。徐慎如躲在幕后,瞧见萧令望向他走过来,笑嘻嘻的,就像躲在了水波里一样全身发软。他问:“你怎么回来了?”

  他简直没有发出声音,萧令望走近才能听清:“你回来,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呀?”

  年轻人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徐慎如道:“好吧。”

  萧令望抱住他。他不是没有跟人拥抱过,但都不是这样,使他心跳加速呼吸不得,使他脸上褪尽了血色,紧张得像多年以前第一次杀人——拿杀人和恋爱做比较或许不是什么好比喻,但冥冥之中也是相通的。

  恋爱也无非就是变相的杀人。

  萧令望觉着很有趣,抓住腕子摸他脉搏,睁圆眼睛笑道:“徐先生反应这么大,是怕了我,是在家偷情了怕我知道么?”

  徐慎如靠着墙瞧他,低声开口说道:“你可真是想要我的命。”

  萧令望还是笑:“那到时候我跟你一起赴死。”

  徐慎如嗤道:“你敢?”

  萧令望说:“我为什么不敢呀?”

  徐慎如过来趴在他肩上,凑近了,在耳边低声道:“小萧,你这么想死呀?那不如我等会儿找机会亲自为你达成心愿,免得你日后犯傻,没得便宜了别人。”

  萧令望轻声反驳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提前着急做什么?”

  之后好一阵,他们都没再说一句话。萧令望偏过头吻他,徐慎如不惯亲吻,倒像只是承受的那一方,但萧令望非常热衷此道。这个年轻人相信那一套“亲吻比起其他接触更着真诚,意味着爱”的理论,每次都要到呼吸不畅了才肯抬起头来。

  他问徐慎如:“你用什么洗的衣裳?这么香。”

  徐慎如说:“不知道。什么香?”

  萧令望又埋头闻了一下,恍然大悟道:“是香水么?好甜。”

  徐慎如点头:“是呀。”

  熏香和收集香水的习惯是和母亲学的——徐若云也有这种习惯,不是什么稀奇事。他以前懒,停了很久,近来才又捡起,所以萧令望才觉得新鲜。萧令望喜欢一切甘甜之物,甜的食物、香水,还有甜蜜的情人。他搂着徐慎如,手就从外套边缘伸进去扯衬衫,最后在衣服底下捏徐慎如的腰。

  徐慎如往幕布边缘看看说:“那边有门,你去把它关上。”

  萧令望就去关了,还在门口堆了几把椅子,垒了起来。徐慎如见他堵门,只笑道:“可是外面还有前门,要是有人爬上台子,从中间把幕布扒拉开,你堵门也没有用。”

  萧令望就也跟着笑问:“那怎么办?”

  徐慎如说:“我哪知道。不把人引过来就行了呗,就算有,谁又会没事抻幕布玩?我想总不至于——”

  萧令望捂住了他的嘴。方才你说死我也说死的时候不在意,但徐慎如抻幕布玩的话刚一落地就立刻被萧令望捂了回去:“这话可不能乱说!”

  徐慎如点头:“行,我不说,你来。”

  萧令望换个地方重新开始。这次没在墙角,那太昏暗,他想要有光亮的地方,挪到了正中央,头顶悬着个照明的灯泡。在亮光下他解开徐慎如领口的扣子,想了一想,却又停住了手,没剥掉上衣,而是从衣襟底去摸到光滑的皮肉。

  徐慎如动了动,当然是躲不开的,只说:“你慢一点,别让我掉到帘子外去……”

  萧令望和他都灯光的照耀之下,都被照得容色雪白,眼睫毛互相看得清清楚楚,在幕布后肌肤相亲。白灰沾在徐慎如的白衬衫上,他靠着冷硬的墙壁闭上眼又睁开,在战栗里看见萧令望除了裤子解开之外全是齐齐整整的,袖口的扣子一颗一颗扣好,露出骨节分明的手。

  那只手捉住了他,那双眼睛扫过他的身体,像有温度,是烫的,能灼伤他的肌肤。徐慎如一面承受,一面还要分神提心吊胆怕有人进来。他起初还能克制着不出一声,后来便撑不住了,只能咬着自己的手腕,咬出了重重的血印子。

  萧令望松开他的时候,他几乎动弹不得。系扣子的手是软的,扣错了尚不知道,等全扣完了才发现,只能拆开重来。

  事隔经年,徐慎如想起来时还要不由自主地瞥向自己的扣子。

  今天当然没扣错,不过周曦已经发现了他的走神,皱着眉说:“徐四先生,你今日十分心不在焉。”

  徐慎如默然。今天是休息日,他却被周曦拖过来继续做事,自然心不在焉。本来就算出了决议也要等假后才能执行,但周曦不肯把上星期的事拖到下星期,非要立刻做完,徐慎如懒得坚持拖延,便只好由着他,在今天约人议事。

  约归约了,心却早已飞到了别处。萧令望在上一封信里说要坐火车路过,今天下午三点钟到嘉陵,晚上再坐八点钟的车离开,邀请徐慎如到车站相见,所以他从收到信,就已在算着日子了。

  萧令望上次回来,是先到城里寻他未果,后来才去的央大。他们黄昏相逢,翌日上午分别,相见如此短暂,未料与这回相比都显得长。那天早上徐慎如恋恋不舍地送走了他,一回城里的住处,佣人就递给他一封信,说是萧令望寻他不见留下来的。

  他拆开,那纸上只写了一行字,道是“寄问钗头双白燕,每朝珠馆几时归”。

  徐慎如笑出了声。信封里还有一对袖扣,他今天就正好别了它们,周曦好像注意到了,还多看了几眼,也不知是因为难看还是好看。

  他们两个人今天见面,又和央行的几个人约了,是为了决定要不要提高金价、收回货币。这事以前争过几轮,今天下午三点半才做了决议,决定在国庆之后要把金价提高十分之七,假后就发下各处执行。

  成议后大家各自散了,周曦与徐慎如同行,虽然平日从不好奇闲事,但看见徐慎如认真打扮实在难得,他也终于忍不住了,在楼门口问道:“徐四先生要往哪里去?”

  徐慎如敷衍道:“不去哪里,办点私事罢了。”

  周曦想了一想问道:“听闻你大哥的小女儿要嫁人了,婚礼就在今天,你是着急去观礼吗,不如与我同行?”

  徐慎如想起来了,周曦跟徐若云是密友,但是周曦重家庭,徐若云好面子,所以大概并未对他说过家里那些事。他不由觉出一丝讽刺,不过没露出来,只笑着否认道:“不是,他没有请我的,伯阳先生自去赴宴就是了。我只是要去见我的一位朋友。”

  徐慎如稍觉遗憾,只恨不能公然说去见情人,这位“朋友”自然就是萧令望了。此时已经接近四点,他如约走进车站边的咖啡馆,却没有见到萧令望的人,问问店员,只说从没见过。可是火车并未晚点,萧令望是临时改了行程,还是等不及自己,先去别处闲逛了?

  他很失落,随便要了一杯咖啡坐下,又站起来。他今天不是自己出来的,随行还有几个,这么坐在店里微有些尴尬,还是回站台好些——毕竟萧令望到八点钟总得来坐车。

  他回站台去,坐在自己车子里,闭眼等待着。一天中太阳最好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此刻夕晖又斜,照出空气里的浮尘,也照着他的脸,令思绪飘萍般浮荡着。

  他想萧令望,也想些别的事。他想他跟萧令望常在黄昏后见面,要么就是夜间,氛围总是模糊朦胧的;又想现在很少一人在城里闲逛,这是因为去年一位同僚的意外事故,至今不知是刺杀还是绑架。

  还有许多事,漫无边际的。徐若霜一直也没有再嫁,跟前夫分分合合藕断丝连,她的宝贝儿子熙熙被送回了珠城,走前还吵着要见徐慎如,因为徐慎如答应给他买什么吃的,答应了就忘,但小孩子却是不会忘的。

  至于徐若云……徐若云要嫁女儿了,嫁给谁?他没问过,也不知道。他儿子的事,后来也没告诉他真相。那时候徐若云到金桥路找过他,但他的地址都是不公开的,是周曦告诉的么罢?

  其实徐慎如还真有些好奇,不知道自己哥哥间的乱伦故事是如何告终的?他没有打听,不过目睹两个哥哥在车上行周公之礼,这可真是罕有的经历。要是没有那个雨天呢?就不知徐若柏会怎么坦白。路上正好没人,正好下雨,自己也正好跟徐若柏开车撞上。平时他不会开那辆车,别的车玻璃被撞了也不会轻易碎,何苏玉脸上也不会留痕迹,世事竟这般环环相扣……

  他自己等萧令望不到,百无聊赖,竟替别**心起来。

  徐慎如约会未果,同一时刻,俞英致和佟小姐的见面也不顺利。

  俞英致被上司夏先生叫去加班,错过了跟佟小姐相约的早晨和下午,而晚饭后佟小姐要回家,不能脱身来见他,他只好回家也吃晚饭去了,买了面条青菜和鸡蛋,准备煮来安慰自己一番。跟许多人和以前的自己比起来,这晚餐都很丰盛了。

  他拎着东西走在路上,想佟小姐今晚会吃什么?他是永远不能知道的了。这最后一约没有见到,还会有以后吗?专门抽空告别的?如果他再去试试,或许是有的,但他不那么想试。郑重其事的告别,和顺其自然、无疾而终相比较,究竟是那一种更惨淡?这和佟小姐今天的晚餐菜单一样,又是他永不能知道的了。

  这两年俞英致的衣食倒未成太严重的问题。他勤快又不惹事,夏先生很喜欢他,前两个月又一次高迁也没放他单独去别处,还是叫他给自己做秘书。

  夏怀瑾如今在第七业务司做主任。这部门名字莫名其妙却颇有来历,还是徐慎如的前任,那位杨先生亲自点的。据说是因为大家对新部门的名字争执不下,杨先生便数了一数,财政部彼时下属六司,遂弄来这“第七业务”和了个稀泥了事。

  这原是战前从中央银行拆出来的小衙门,后来改隶了以前的财政部、如今的经济署,虽经几次挪动,双方依然藕断丝连——说到底,国府的建制问题就没有一天彻底地厘清楚过,只是不论徐慎如还是俞英致眼下都不太想谈这事罢了。

  今次谈到提高金价,第七业务司是黄金买卖的大头,夏怀瑾列席会议,这才把俞英致叫出来当跟班,误了他跟佟小姐的见面。更令人气闷的是,他来了之后没发现什么正经事,在桌前默坐到了快四点钟,夏怀瑾才从楼上走下来,对他吩咐道:“有一份文件,不过你节后再拟就可以,现在拿出去反倒不妥。”

  俞英致诺诺应下,夏怀瑾却又思索起来,沉吟一会儿,改口道:“罢了,还是如今就拟吧,拟好了你就回家。”

  他转身便去了。

  俞英致回到家中已近七点,而约莫同时,徐慎如终于等到了萧令望。

  萧令望来迟是因为意外。他今早上车匆忙没带吃的东西,午间车过一个大站,月台上有卖吃卖喝的小贩,他肚子饿了,便下车去买了吃着。这一买一吃不要紧,竟看错手表误了开车的时间,眼睁睁看着火车开走了。他哭笑不得地呆立在月台上,心里又是懊丧又是后怕,只能庆幸自己把行李箱随身拿着。

  误了这一班火车,下一班就要到六点半才到嘉陵了。萧令望边等边想,不知道徐慎如会怎么说自己?又想不出来,只能不去想,等着徐慎如自己告诉他了。火车到站停靠,他抬脚下车,刚在月台上转了一圈便看见了徐慎如的车子。

  司机很机敏,瞧见萧令望敲窗开门坐进来一气呵成,没等人开口就自己下去了,剩那两人在后面。徐慎如在底下握住萧令望的手,低声道:“我以为你不来了。”

  萧令望尴尬地笑笑:“我下车去吃东西,结果……”

  徐慎如愣了愣,大概是已经猜着,却不动声色:“嗯,吃东西,结果呢?结果怎么着?”

  萧令望小声说:“结果车开走了,我没上去。”

  徐慎如沉默片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萧令望转过身来正要再解释,就被按住肩膀坐了回去。徐慎如凑近一点,靠着那年轻人的肩膀,语气诚恳地说:“那你也算是为我解惑了。”

  这次轮到萧令望愣神了。他问:“什么?”

  徐慎如说:“我从年轻的时候就坐火车,这么多年了,每次看见有人中途下到月台上买东西见亲朋,都会在心里想,他们就不会误了时间上不来车吗?上不来可怎么办?只不过还从没有亲自见过这样的事……”

  他没说完就笑了。萧令望从身后揽着他,他很自然地捉了萧令望空着的那只手,把玩起衣袖和手腕,最后又握住。他们离得很近,萧令望只要一偏头就可以吻到徐慎如,但他们却同时打住了:外面人来人往,徐慎如那几个侍从也在,车子挡风玻璃又擦得那样干净,干净得令人无所遁形。

  虽然暮色已落,二人却谁也没有了亲吻的勇气。萧令望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勾住了徐慎如的手指,低声问道:“徐校长,现在几点了?”

  徐慎如抬起另一只手,看了看时间:“七点十七分了。”

  萧令望讷讷道:“我七点四十七分走。”

  徐慎如点了点头,闭着眼睛说:“好。三十分钟,很久了。”

  萧令望又问他:“徐校长在想什么?”

  徐慎如轻笑了一声,慢慢说道:“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那就大概是在想你罢。”

  萧令望说:“在想我什么?”

  徐慎如睁开眼,却把目光挪到了车窗外。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想同你……就在这里。”

  被徐慎如省略了的是什么,萧令望没问。亲吻,拥抱,携手,甚至**,什么都有可能,但他们当着人,一样也不能做。他只顺着徐慎如的目光向车窗外看,听到徐慎如说:“那边的车开了。”

  另一趟车开了,渐渐连影子都不见了,却还有个年轻的男子在挥手。他牵着个更小的男孩,大约车上坐的就是那孩子的母亲罢?他们却比徐慎如幸运一些,方才拥抱过,亲吻过,这会儿正怅然若失地慢慢去远。

  月台十分喧闹,不过车子上的特种玻璃很隔音,所以他们听不见外头的声音。人间世跟他们分隔、抽离,只有悲欢似乎相通,一点一滴地渗进来——也不应当叫做相通,大约是重叠。不是因为谁能理解谁,而是因为古往今来分别的心境多半相类,使人生出居然能互相理解的幻觉。

  这里还有灯,总之不是完全的黑暗。而只要不是完全的黑暗,他们两个人就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因为他们终究是不能面对外头那白日青天的,被阳光一照就要晒化,要晒出火烧在身上,要受千夫所指,要下地狱的——哪怕他们两个根本不信什么天国和地狱。

  徐慎如抓着萧令望的手,听见他评论一个站在那边哭个不停的女孩子说:“儿女沾巾之态,真是自古到今也没什么区别。”

  他听得笑了,感慨道:“可惜我们没有这个福气,不敢沾巾的。”

  萧令望没接这句,只抬手看表:“快要七点半了。”

  徐慎如就慢慢地说:“真是‘别日何易会日难’呀——你以前是不是说过,喜欢魏文帝的?”

  萧令望摇了摇头:“我现在不喜欢了。”

  徐慎如很惊奇地问:“为什么?”

  萧令望说:“因为他会写‘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所以我往后都不喜欢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