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旧战场>第18章 西帘晓

  此时后方的行政,其实并不像后人揣想的那样繁忙。

  大块时间被空袭剁碎,日程既松散又紧绷,职员身心都深受折磨,被搅得乏味又疲惫,自然渐渐优游躲懒。然而经济署合并了原来的财经各部,是战时行政的第一大官署,哪怕整个国府都去消闲了,他们也不消作此指望,只能继续惨淡经营。

  当然了,惨淡经营本来是煞费苦心的意思,但徐慎如对周曦开玩笑,只说惨淡也是真的惨淡,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周曦却是个不苟言笑、更不喜听丧气话的。徐慎如感慨方罢,一见到周曦的神色就后悔了,只怕他又想教训自己——虽然教训的措辞和神态一定是极礼貌的——赶忙开口截住。

  他非常诚心地夸赞道:“伯阳跟我同龄,却成熟许多,训起人来也是一篇一篇的,想必因为是当家的长兄吧?”

  周曦虽对自己维持周家兴盛一事颇为自得,面上却矜持道:“先考自幼教训,习惯使然罢了,不值一提的。”

  但是徐慎如既然已经一边夸他稳重,一边隐然在控诉他“以家长气凌我”了,周曦只好咽下了到嘴边的道理,又把话题挪回了经费计划上。

  这实在是个非常消耗徐慎如耐心的话题,但又绝无避过的办法。在战前,主管财经部门的是徐慎如的前任,便是那因扶乩去位的杨俊达——周曦和徐慎如有千万条不同的意见,唯在“杨俊达是个不要脸的草包”这一条上,一定能迅速达成共识。

  倘若还有第二条,大概是“不要脸尚且好说,草包真是贻害无穷,应当就地正法”了。

  杨俊达花了短短五六年时间轻而易举将经济弄成了一团糟,给徐慎如和周曦留了一个巨大的烂摊子。他们两个谁也不想给这烂摊子陪葬,维持下去十分艰难,简直有心把杨俊达从疗养院里薅出来,直接给埋到坟里。

  徐周两位都确信这会是他们最愉快的一次精诚合作,只可惜这想法永远只能是想法。

  不过,让徐慎如对财年计划丧失耐心的还另有一个不能当着周曦面说的理由:周曦以前侍奉的那位姓聂的军阀在横死之前是全国首富,可是他事败之后,战胜方拿到的资产和军械简直少得可怜。

  人人都觉得,徐慎如则不是觉得、而是非常强烈地相信,聂氏的财产大部分都进了周曦的口袋。奈何八年前毫无证据,现在更不可能有,何况周曦已经俨然将聂氏的财产当做了自己被马鞭和皮靴抽打上床的直接补偿,就算有证据,也断然要不回来。

  这时候亏空非常严重,徐慎如一见到周曦,就难免想起他从聂家那里要的高额“聘礼”,却只能强迫自己憋回去。他们两个你看我我看你,纠缠了半夜都没得出个什么结果,徐慎如难得困了,又懒得回家,正准备到里间的沙发上睡一会儿,就被一阵敲门声叫醒了。

  周曦正要走,顺手打开了门。

  门外立着一个女人。深更半夜,一个女子能孤身跑到这里还直接敲门,想来不是事情很大就是来头很大。周曦问了她两句,她就说是专门来找徐慎如的。

  徐慎如请她坐下。周曦关上了门,那女郎便把手提包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布包。她说道:“这是我哥哥托付给我,叫我还给徐先生的。究竟是什么,徐先生打开就知道了。我本不想深夜前来,但我之后就要回学校去,又不能被别人发现,只怕等到白天会耽误了——那就得耽误许久。”

  徐慎如的手落在布包上,要打开,却犹豫了。他问:“能冒昧地问一句小姐的身份吗?”

  那女郎在灯下低垂着头,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高中女学生。她答话的声音很低,带点哭腔,但脸上却露出个带嘲讽意味的笑:“徐先生不敢看吗?我叫做萧令珈。”

  萧令望有两个妹妹,徐慎如是知道的;萧令珈是萧家的三小姐,年纪大些,也跟萧令望最亲,这他也知道。但是他不知道萧令望究竟会托付妹妹给他送什么,更不知道萧三小姐在嘲讽什么。

  包裹里是扎得很整齐的一沓信件。

  徐慎如心里一惊,迅速地翻过正面,一眼便认出了这是什么:是他以前寄给萧令望的信。他数了数,信封按时间顺序排列,一封都不少,完美地保存着,可是同样一封也没有多出来。

  没有他期待的、萧令望写给他的一言半语。

  徐慎如张了张嘴,不知道该用“居然”还是“果然”来修饰这包裹,而只犹豫着问萧三小姐道:“你哥哥……还说别的了吗?为什么会让你给我这个?”

  萧令珈摇了摇头。她说:“我倒是很希望他还能对我说别的。徐先生不知道吗?他死了。”

  “死了”是过于简洁直白的形容。不加任何修饰,也没有任何婉辞,萧令珈大约是故意的,她看到徐慎如的表情凝固了,很难以置信似的,这才很满意地慢慢补充道:“他失踪了,牺牲了,你不知道吧?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不论称呼还是语气都很不礼貌,但萧三小姐并不顾虑。

  她只又低低重复了一遍:“你什么都不知道。”

  第三遍,萧令珈的眼泪没绷住,掉了下来,索性也不试图绷了,她高声说道:“你知道个什么?”

  徐慎如并没有露出萧令珈预料或者期待的、崩溃的模样。他很端正地坐在她面前,把信包拆开了,一封一封数着翻看,脸色看不出是苍白还是红润,语气也依旧平稳。就是在这种时刻,萧令珈骤然觉出了她之前并不相信的、年龄和身份的差距带来的压迫感。

  珠泪从她眼角很轻易地滚落下来,但徐慎如还是那个衣冠楚楚神情镇静的财经长官,空洞地扇动睫毛,注视着她,给她递过去一块手帕。这种矫揉造作的姿态使萧令珈觉出一种令人窒息的、作呕的压迫感。那是俗世对她的、也是对她哥哥萧令望的傲慢。

  她愤怒地站起身,把手帕用力朝徐慎如脸上摔过去,却被徐慎如一抬手就接住了,扔回抽屉里。萧令珈见状,差点想抓住徐慎如的领子质问他,但终究没有。

  她只哑着声音问:“你怎么敢挡,你怎么敢?你……”

  她没有说完,就失声了。

  徐慎如很慢很慢地对她道:“萧三小姐如果不肯说,那我也自然只能什么都不知道了。”

  萧令珈深呼吸了一下。她对徐慎如说:“上星期,我二哥去出了个任务,从此便再也没回来,军方昨天确认了,发了通知到家里。不过这些信都是很早的了……他很久之前,就已经把这些寄给了我。他不舍得销毁,但是又怕一旦不回来了,这些信会被放在遗物里寄回家,那就会让父亲和大哥看到。他不愿意这样,所以就先寄给我,叮嘱我说,要是有一天他不回来,就让我替他物归原主。”

  徐慎如点了点头。

  萧令珈又说道:“还有这个。”

  她从包里单独拿出了一个没封口的信封递给他,徐慎如倒过来晃了晃,从里面倒出两张照片和一张折成小块的信纸。那是两张不大的、他很熟悉的照片,他以前曾经在萧令望的口袋里见过它们,翻过来,连背面被年轻人写下的那行字都还没有彻底淡化,依然好端端地在上面。

  萧令珈低声说:“这些事我都知道,所以他才会交给我。我不是什么能按捺住好奇的人,所以照片和纸条都读过,徐先生,你也读一读罢?”

  这还是他近来第一次收到萧令望写的东西,却从未想到是这般情境。他慢慢地拆开了,又慢慢地读,似乎怕读得太快,就再没有新的可读。

  “我大约是像许诺的一样渐渐学会了忘情罢?至少当此落笔之际,心海潮平,似乎已不再为什么额外的事情而动容了。我今天本想将那些信件都销毁的,却终究不舍得,最后又想,既然旧时的真诚是那样真,我又永不以之为耻,所以何必用烧信的办法将从前岁月一并销毁呢?本来自己也并非一个有仪式感的人。

  今夜我在华阳机场,同屋的战友去出任务,真正是独宿江城了。我以前曾经说过,我在国外时就对飞行极有兴趣,也很认真地研究学习过,但因为家中的反对,起初并未曾真正实现自己的理想。父兄此前故意令我在他们的保护之下,乃至于有白门时临危脱逃的耻辱。

  从那之后我入了航校,毕业后做了教官,一直工作至今,战绩虽然不足以与真正的英烈相比,但至少能令自己心安一时。我始终对人怀疚,所以并不愿以此自我标榜,能以自赎,即是十分满足的了。

  这些话原本都是多余的,本不必说,但却又着实有说明的必要,因为此刻我决定将信件托付给我最亲密的三妹,倘若我有一日不归,则请她将信件交给徐先生。

  我想,不论如何,我们的友谊都是二人的事,徐先生必定不希望自己如此私人的信件直接落在我家中长辈处——即便此刻我对他们问心无愧。但我只是不愿这一段往日的情意,在自己谢世后依然给您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窗前冷月忽忽将落,我写到这里,那与我同宿的战友依然尚未回来,也不知他今次是否还会归来。再想起过去的书窗生涯,真是如一梦中。角声永夜我已是知晓的了,那么中天好月,不知若有幸,余生又当与谁同看呢?

  三妹知道这些事,所以并不甚喜徐先生,这是少女的心情,也是妹妹常见的感受,即便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也无从劝解。而我又提及自己从事飞行的理由,是因为三妹一直对此颇有疑虑,但不论她如何认为,我都希望至少徐先生相信我上面写下的那几句话。

  徐先生一直吝情于我,今次我却很诚心地希望您相信我的话,也希望您祝福我。这不是个过分的要求罢?”

  徐慎如读完了。

  他刚一看向萧令珈,萧令珈就很傲然地抬起头,语声是很轻但又很冷的:“没错,这个我也偷看过了。”

  徐慎如问她:“那,萧三小姐在疑虑什么?”

  萧令珈沉默了一会儿,问他:“我二哥和徐先生说过他要结婚的事吗?”

  徐慎如愕然了:“结婚?”

  萧令珈道:“我二哥今年二十四岁,就快二十五岁了,徐先生这年纪的时候,孩子都有了罢?徐先生觉得,我家里就不会催他找女友,甚至给他安排婚事吗?”

  徐慎如只说:“他从不提这些的……”

  萧令珈冷笑了一声:“对,他不提,所以你也乐得不问。你也不会想这些,懒得想,不愿想,反正和你没关系,即使这本该是你想过的。你就让他陪在你身边,若即若离,召之即来,也挥之即去。你想要了,你渴了,他就会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血端给你喝,填你这个无底的深渊。天底下没有第二个这么好的年轻人了,所以你当然不会随随便便放他跑掉……你连想想他的生活原本应该是什么样的,这你都懒得想。”

  徐慎如听完既不反驳也不赞许,只是叹了一口气,垂着眼问道:“萧三小姐这样讲,那我便是懒得想罢。那么府上是给他安排了谁?”

  萧令珈说:“大哥见他从来不急着找,也给他介绍过几个,都被他一一推了。后来他青梅竹马的一位姑娘很想嫁他,家里都说好了,他一转身就去了航校。那时候是第二期,规矩还很严,飞行员在二十八岁之前原则上不许结婚,这事自然就黄了。”

  徐慎如睁着眼睛,没说一句话。萧令珈道:“等后来没有那些说法了,他又说,眼见着战友们那么多遗孀,哪怕不懂事的姑娘很多,他却不能不对人负责,随随便便就和姑娘结婚,害了人家一辈子。”

  徐慎如道:“心里这样想的战士很多……你也不能都推给我……”

  萧令珈高声打断道:“那都是后来了!在第一次不是!在爹第一次开始逼他那天,他曾经暗暗说过的——再逼我,我正好可以到航校去!这句话我记得那样清楚,我怎么会忘!”

  她喘了一口气,再度哽咽了:“是,后来他也说我不该这样看轻他,可那是不该看轻他,非说他为逃婚才做飞行员,而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我没有故意逃婚’!他从前是经常想自己以后要有什么样的家庭的……我是他亲手带大的,我会不知道吗……”

  门吱呀响了一声,开了一条缝又迅速合上,可能是周曦本要进来,发觉情势不对,又转身走了。萧令珈也显然听见了那细微的一响,突然沉默了。

  她平复了一会心情,撑着桌沿站了起来。徐慎如坐在对面,此刻仰头看她,只见那少女眼圈泛红,睁着一双和她哥哥很相似的乌黑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

  他本能地扭过头,说:“你不要盯我。”

  萧令珈却并没有移开目光的意思。她甚至靠得更近了一点,低声叫道:“徐先生。徐若冰,你看着我。”

  徐慎如眨了眨眼。

  萧令珈的声音更轻了,泪意始终都没有能褪下去刚才那一点平复的时间对她起伏的心情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她说道:“我生得晚,是先读过沈南月先生的文章,很喜欢她,后来才知道她的生平——知道她是你的妻子,知道她是被你大嫂谋杀了的。可是你呢,你如此懦弱,你让凶手活了那么多年,居然寿终正寝。”

  徐慎如刚要说什么,她就给截住了:“是,我也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但是你本有许多机会能保护她,你什么都不敢;至于我哥哥……我哥哥对你别无所求,只要你爱他,要你喜欢他。他说你嫌日子苦,他愿意当糖给你吃,只希望你要他,可你又是这样,什么都不敢。你不肯给他伤害你的机会,可是又不肯放过他——”

  萧令珈拿起自己的手包,后退一点,站直了身子。她睁着眼,眨了又眨,把眼泪都眨干净了,最后说:“他什么都没尝过,一点美满的日子都没有,现在他死了。他想自己要死了,安排后事了,还怕你那些絮絮叨叨的废话让外人看见,早早就安排我给你送回来。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他?”

  周曦进屋时,萧令珈已经离开有一会儿了。

  屋内静悄悄的,他没见着一个人。灯还开着,窗帘挂了一半,沙发上跟他走之前一样放着自己和徐慎如两个人的外套,不仅刚才来过的那女郎仿佛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原本在这里的徐慎如也不见了。

  见状,周曦很奇怪地朝屋里叫道:“徐四先生,你还在么?”

  没人应,于是他又试了一遍,提高了音量:“徐四先生?”

  这次从沙发后面传过来一句回答:“我还以为伯阳先生回去睡了。”

  周曦听到了,哭笑不得地朝那方向走过去,嘴里问道:“你在这干什么呢?”

  沙发后就是窗子,徐慎如靠着沙发背,面对着窗外坐在地上。周曦转了个身,正好站在了徐慎如面前,低下头问他:“徐四先生干什么呢?”

  徐慎如朝他摆手道:“你挡光了。”

  周曦愣了愣:“什么?”

  徐慎如说:“你长得太高,把月亮都挡住了,你挪开。”

  周曦莫名其妙地反驳道:“屋里灯开着,就算我不挡,也一样看不出个什么。”

  徐慎如便支使他:“那你把灯关了。”

  周曦没动,只说:“你怎么了?怪里怪气的。快起来,之前那件事还没做完,顶好趁着今晚结束了它。”

  徐慎如见他不动,倒也并不强求,索性自己去关灯。但是他一站起来就忘了怀里还拿着刚刚萧令珈给他的那一沓信,它们噼里啪啦全掉在了地上,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周曦俯**帮忙捡拾,捡了几封递回去,徐慎如接了,认真把它们戳齐,又数了一遍。

  他这下也不忙着关灯了,只去把信都放进抽屉,之后在椅子上坐下,对周曦说:“我不想同你商量。”

  周曦并不好打听闲事,所以见徐慎如不提,便并不问那些信的来历。他很固执地把话转回之前的事情上,低声说道:“但是教育部要得也太多了。哪有那么多钱,又要管教,还要管养……”

  徐慎如抬起头看他一眼,那惫懒的神情实在是令周曦愉快不起来。但周曦还没开口,徐慎如已经先说了:“那就拿你的嫁妆来养,够是不够,不过一时总是可以了。”

  周曦听到那“嫁妆”二字,疑心自己听错了,很惊异地问道:“什么?”

  徐慎如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低声答道:“我头疼得很,都不会说话了。不是,不是嫁妆,是那什么,聘礼,你那旧主聂铉给你下的聘礼……”

  周曦愕然。徐慎如一向不怎么要脸他虽有所了解,但是不要脸到公然胡说八道,这还是有些超出了他的忍耐范围。他迅速冷下了脸,淡漠地答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聂铉的姻亲又不是我,是谁,你就去问谁。”

  徐慎如很用力地推上了放信的那个抽屉,在静夜中制造出“啪”的一声清响。

  他盯着周曦那张精致的面容,盯了一会儿,回答道:“**妈的,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磨叽?”

  周曦冷冷地看着他:“你刚抽大烟了?”

  徐慎如站起来,不说话,径直朝门口走。周曦以为他是答不上话准备离开,没去搭理他,可是非但没听见开门,还听见门锁咔哒响了一声,是徐慎如把门关严实了。

  关好门之后,徐慎如往回一直走到了周曦面前,冷不丁地抓住了他的手,神情和语气都十分幼稚地说道:“抽你比较好。”

  这话虽然幼稚,但徐慎如毕竟比他力气大,这会发疯似的死死拽着他,居然很凶的样子。周曦以前被聂氏弄得怕了,此刻本能地想脱开,但碍于风度不愿意露怯,只若无其事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退,没能立刻挣脱。

  他说道:“你有话好好说,这是干什么……”

  徐慎如凑近他道:“你别拿你那状元文章出来糊弄人,你很知道我在说什么。你先搅和了盟约,弄得我们只能硬打,唱了好大一出借刀杀人,还洋洋得意的。其实我今夜也没真指望你那些聘礼,吃都吃了肯定不能往外吐咯……”

  他说到这里,力气稍微松了松,停顿了片刻。周曦立刻便想抽身离去,却被突然一拉,顿时被徐慎如把右手的手臂拉脱臼了,疼得抽了一口冷气。

  徐慎如道:“这是你以前的同僚教我的,说跟你吵架永远吵不赢,还是动手比较好。只是他一向让着你,就没怎么得手过,我本来也就是试一试,没想到……”

  周曦走远了几步,疼得眼睛发红,差点掉下泪,又强忍住了。他一想便知道那“以前的同僚”是谁,想起以前在聂氏手底下确实有这么一个整日想跟自己打架的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又道:“你这是发酒疯么……刚才那人来干什么?”

  徐慎如走到沙发上坐下,愣了愣,说道:“等会儿,伯阳,你先别走。”

  周曦说:“做甚么事?”

  徐慎如问道:“你的手,不要推回去么?”

  周曦犹豫了一下,坐到了边上。徐慎如折腾片刻给他复了位,便听周曦问道:“你不怕我记仇吗?”

  徐慎如说:“你要是也酝酿炸死我,那倒省得我自己死了。”

  周曦很诚恳地、用“朽木不可雕也”的语气说道:“徐四先生这时候应当说‘我心里伯阳先生不是这样的人’,知道吗?”

  徐慎如很直接地回答道:“你不是呀,我以为你是呢。”

  他很负责到底地给周曦揉着手臂,接着说:“这个世道不好,好人不能长命,祸害可遗千年。伯阳总觉得我发酒疯,其实我没有喝,不过我桌子底下有杜松子酒,倒是可以敬你一杯,望你长命百岁。”

  周曦冷哼道:“你这还不是疯话吗?我已经戒酒多年了。”

  徐慎如居然说到做到,立刻去取了一只杯子过来斟满,摇头说:“不要就不要,那我自己要。”

  他喝了那杯,慢慢道:“伯阳会写文章,考过状元,还做过翰林,是个真正的士人。你又会写字,是书法大家,替我作一副对联怎么样?就当是聂铉那些事的利息。”

  周曦冷冷说:“徐四先生向以粗野为傲,不知道今天怎么转了性。”

  徐慎如道:“我有一位朋友,他虽然半通不通,却很喜欢酸文假醋,是个在遗书里还要问我‘中天月色好谁看’的人。”

  周曦听了这话,心中暗想道,这真是个朋友,不是徐四的仇人么?他还从没有见过这样夸人的。不过他没有说出来,嘴上只道:“徐四先生慎言,毕竟死者为大。”

  徐慎如接着道:“他喜欢,所以我想请伯阳先生作一副挽联,就祝愿他……”

  他沉吟了,于是周曦问:“什么?”

  徐慎如说:“我一向是不信鬼神的人。今天我祝愿他……同我所不信的一样罢。夜台此去,云散烟消,永远不必归来,也不用再回这世上了。”

  那天晚上徐慎如跟周曦讲话,讲到后来,说些什么也多半是忘了,只剩下呜呜地哭个不停。周曦此人活了半辈子从未有过恋爱的经历,也极少有亲密的朋友,于感情上七窍有六窍不通,唯一通的那一窍是和家人的亲情。而当此情境,萧令望既非徐四的家人,徐四却在他眼前肆意地感伤,真是令他尴尬之至。

  但他又是个见不得别人示弱的,从以前到现在都如是,便勉为其难地以自己看待幼弟的心情共感了一下,两个人就这么牛头不对马嘴地聊下去了——当然了,他的两个弟弟都还活得好好的,这是不能不说清的事实。

  不过世事就是这么巧合,周曦这边刚共情完,徐慎如便突发奇想地问他了:“你的六弟,如今还有消息么?”

  周曦哼了一声道:“让他自己在外边过去。”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周曦的六弟早在几年前便从家里逃了,逃到了北边社会党人的地盘去,当时与周曦闹得不可开交,差点被他请出家法摁在祠堂里打断了腿,这是不少人知道的。

  不过他们两人的兄弟情深,徐慎如也知道一二。周六少爷逃家之后,周曦曾经出国考察,回来时两人在机场见了一面,未交一语,只是周曦在那扔下了一只昂贵的手提箱。

  箱子后来被抓住查了,据说那里头一句话也没有,居然装了满满一箱火腿,是六少爷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徐慎如听过这故事,此刻听了周曦这回答,只觉得相映成趣。

  不过发疯归发疯,他也心知肚明自己这辈子,不,下辈子,也休想从周曦口袋里拿出一分钱来。闹了一遍,闹完也就罢了,隔日也还是一样,该做什么就得做什么的。

  第三天,萧令望这件事终于上了报纸,公之于众,算是已成定局。他们这一回任务一共去了三个人,有两个都没回来,只一个降落了,死的那两个除了萧令望,另外一个人以前是嘉陵本地一所大学的学生,那学校跟央大离得很近,所以追悼会也是一起开的。

  但就这么点事,也并不顺利。因为牺牲的将士实在太多了,年轻的飞行员也那么多,读过大学的更不是只有这两个,为什么偏偏只有他们两个才值得这么隆重的追悼?还是在学校里的。这虽然残忍刻薄,却是诛心之问。

  不过萧令望他们这一回的任务确实也与平常不大相同。这时候战局艰难,地面自不待言,空军更是早就几乎已经没有还手之力,连招架防御都十分困难,因此投降之说甚嚣尘上,国内人心惶惶。在这样的时刻,他们却忽然主动出击,其实是去鼓舞士气罢了。

  这三架飞机从东南方向的鹤宁起飞,一路飞到了敌人的本土,绕国土一周,投下去的不是炸弹,却是纸做的宣传单,写着对方的罪行,写给国民看。因为投弹能造成的实际伤害太小,他们没这个资本,也因为对方的新式飞机马上就要派上用场,此后他们定然再也难以抵抗,所以宁可在避战之前最后一搏。

  这听起来像是什么幻想家编的故事,徐慎如起初根本不信,最后却也只能承认这就是真相。萧令望本该按原计划在鹤宁降落,但没赶上,迫降到了一水之隔的沦陷区。那边民众救助队找到了另一个人,却没找到萧令望,只送回来一顶帽子。

  徐慎如不知道这决定是谁做的,也不知道这是对还是错,是值得还是不值得,因为他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然安安稳稳地身居后方,便不能替任何人胡乱做这个假设,更不能随意轻亵旁人的热血。

  他只能想,萧令望一直对偷生怀愧,一直对白门在眼前陷落难以接受,所以心甘情愿甚至心满意足地做这件事,这实在再自然不过了。

  开会那一天,他回过头去看,身后有照片,遗像,萧令望在遗像里严肃认真地抿紧了唇,眼睛望向不知在何处的远方。那是一种朴素的、正直的严肃。比起二十岁就学会举重若轻的他自己,萧令望更擅长的是举轻若重和悲天悯人。

  徐慎如举重若轻了多半辈子,这时候就偏要稍稍觉得恨,恨萧令望拿走了他的举重若轻。

  在相片下是花,别人献的,整齐也凌乱。摆得整齐,开得凌乱。再往后是一直挂着的国旗,在无风的这屋子里飘也飘不起来。

  他面前有很多人,有教员,有校工,也有学生。这场面并不安静,因为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议论,有议论的地方就有声音,不论是生前还是死后,是饭堂还是灵堂。徐慎如很久都没出一声,于是便有惊讶的人抬起头看他。

  他也看别人。他知道在这临时的集会场所里,人们有喜欢他的和不喜欢他的,有看得上他的也有瞧不起他的,只是再没有那一个爱他的了。他问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萧令望就对他笑一笑,摆摆手,说:“山长水远,回不来啦。”

  回不来啦。

  这短短的几天之内,学校里也出了不少别的琐事。

  先是两个学生结伴到嘉陵江游泳有去无回,徐慎如神思昏昏地从城里回来,听说之后顿时清醒了,百思不得其解地对顾春嘉发问道:“我真不明白。只听说夏天游野泳的多,冬天闹冬泳的多,两个季节悬着心过了,为甚么一个好端端的秋天,还有人到嘉陵江游泳?他干脆直接跳江算了。”

  跳江这一句不该说,所以顾春嘉听后一言不发,只干咳了几声。徐慎如知道他的意思,便岔开话题,跟他说萧令望和他战友纪念会的事,又嘱咐他在会后重申到江里游泳的禁令。

  总而言之,拿开除啦,取消教育部救济金啦之类的吓唬了一大通——但是又不能吓唬得太过,不然有四五成的可能性会有人提出意见,说之所以大家不得不到嘉陵江去游泳,是因为在战前还有的体育设施现在无比稀缺,学生经济上又十分窘迫,没有别的身心娱乐活动。

  会倒是终于平安过去了,但就在纪念会当晚,又有小偷到学生宿舍去偷东西。

  这小偷从纸笔到大褂长裤都偷了一遍,还从一个生病的学生那里偷上了药,但那学生病中假寐,当场就发现了他,叫了室友起床,几个人抓住他就是一顿痛打。

  被偷的以穷学生为多,都要靠救济金过日子,以往少有没受过此害的,几乎整个宿舍区的男生都涌过来了,不知道多少人齐心合力,把他打得奄奄一息之后,拖到了旗杆下。就这么着,这身受重伤的小偷在旗杆上被绑了一夜,没等天亮被放下来就一命呜呼了。

  一命呜呼还不要紧,却不知怎么的,这故事传得飞快,在学校附近的居民里引起了诸多不满。检察院立刻有人听说,觉得他们草菅人命罚不当罪,到嘉陵法院去起诉了他们,给徐慎如弄来了一张传票。

  徐慎如还从来没见过法院有这么办事利索的时候,手里拿着这东西哭笑不得。当此之际,央大没人能承担这责任,所以徐慎如虽然书是真的读过,但也全没有关心什么人权公义的心思了,只好选择把这条人命拖延搁置,等着日后自然不了了之。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医疗啦、专供学生的白米啦,这些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徐慎如一一去做。他这样过着日子,便觉得自己这迟来的情思大约和传票一样,终有一日会不了了之的。

  只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来。

  有一天徐慎如忽然想起,萧令望以前送给他的手表,从不小心被掉进花园里之后,还一直没被找回来。

  主要是以前他一直没有认真去找的耐心。这一次却全然不同了,他有人的时候就懒得要一块表,现在人没有了,表就显得无比珍贵,他哪怕是掘地三尺,也必须要找出来。

  掘地三尺是个夸张了点的形容词,倒不至于真到这种地步,最多是找人把那丛灌木都拔了个干净。可是他又不肯说自己在找什么,因此只拔了,也没有收拾,就在那里搁着。

  冬青、山茶和月季在地上躺着,一片狼藉。徐慎如走过去盯着它们看,直看得连自己都吃惊:他心疼这些植物,怎么能把这些开得好好的花都拔了呢?但这就是他做了的事。

  他蹲**去看花圃内略带潮湿的、松软的土壤。手表失去了植株的遮挡,很安静地躺在中间,被土遮住了一半,像一座未修成的坟,里边瘗玉埋香。他伸手把那东西捡起来。

  它金属的光泽黯淡了,玻璃表盘上沾了水渍,沾了土粒,徐慎如把那些都用手拂去,土壤里正好有一只蚂蚁爬到了指尖,又被他低头吹掉了。

  那天睡觉的时候,他就把这块表放在枕头底下。没戴在手上,因为戴在手上好像反而离得很远,他更想把这个小物件当一个能做伴的东西,这会让他有奇异的安全感。

  但这一晚他做了一个很惊人的噩梦。

  那些植株被一一种了回去,先是不肯再开,后又同时怒放。月季和山茶从灌木变成了藤蔓,沿着房屋的墙壁一直爬到了二楼,它们攀援到窗前,顺着窗格缠绕数圈,最终开满了玻璃。房间的玻璃窗被娇红艳粉的重瓣花盘占满,也被浓绿的枝蔓爬满了。那些硕大的花朵向室内而开,花蕊冲破了两扇窗的缝隙,最终缓慢而不可抗拒地伸了进来,它们在雪白的墙壁上开,也在木质的地板上蔓延、攀爬。

  徐慎如看见了,在心里很奇怪地想,这里没有水,没有土壤,它们怎么是能开得这么远、这么大、这么艳丽的呢?鲜艳得怕人,肥硕得妖异。

  门窗都被覆满之后,房内几乎毫不透光。白昼与黑夜没有什么不同,他睁眼看向天花板,天花板上也唯有一片绚烂。花叶挤挤挨挨的,越来越密集拥挤,终于把房间内所有的余地都占满了,向桌面和床铺上迅速生长。

  他现在身处花圃底部,能听见植株拔节的声音,能听见花苞在绽开,也能近距离地看到虫蚁在枝叶间穿梭,就在他身边穿梭。从层叠的花瓣上滴下朝露,发出水珠落地的滴答声,啪嗒,啪嗒,一声又一声。

  露水落在他脸上,落在他眼睛里,要是闭上眼,就会落在他眼皮上,又落在他嘴唇上,他想用手去拂开,这才发觉自己整个地被那些肥硕的花枝禁锢在了床上,挣脱不得。

  他要被埋葬在这里了,他想。会腐朽成白骨,成随便什么,他方才还想这些花要怎么开,这些花现在要在他身体上开了,要吮吸他的血液,但是好像并不那么疼痛——也可能因为在梦里,人是不会觉得疼痛的?

  醒过来是因为窗外一阵刺耳的尖锐声响。徐慎如睁开眼,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衣裳都浸湿了。心跳得极快,他在惊悸中趴在枕上喘息了片刻,恍惚地分辨出来那是夜间防空警报,不紧急,还是第一次响。

  他半梦半醒的,好像还停留在幻觉之中,一转头就看到床头柜上的花枝。是昨晚上楼时顺手从那些残红里折的一枝,白色的,雪似的山茶花。那花朵静静地躺在柜子上,他刚一看清这东西就情不自禁尖叫出声,把脸埋进被子。

  隔了很久,徐慎如才伸出一只手,把它从柜顶扑到了地上。确信自己看不见了,他才露出脸深吸了一口气,听见枕头移动时有什么东西细碎一响。是金属声……萧令望那只手表的表链。

  徐慎如把它拿出来,抓在手里,冰冰凉凉的。他盯着那只表看了一会儿,很委屈地说道:“怎么这么吓人的,啊?你怎么这么吓我,吓坏我啦。”

  表是没知觉也没生命的,当然更听不懂人话,但是徐慎如不以为意,伸手擦了擦表盘,继续问它:“就是捡得晚了一点儿,你就这么不满意啊,太小气了吧?”

  他居然这么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下楼下得有一点晚,街上行人已经不多了。灯是早已经没有了的,副官啦厨娘啦等等也早都打发了,只有他自己在路上走。今天的警报不同往日,或者说,警报还是同往日的,只是他不同了:他从没有这样恐惧过轰炸。

  太晚了,四周宛如洪水褪去后的荒原,昏暗,寂静,不知道是真这么寂静还是只不过因为他自己出神所以忽略了任何声音?他抄着手在空旷的街面上游荡,站在某家银行大楼的屋檐下,居然能看到飞机压着楼顶从低空飞过。轰炸已然不太确切,那接近于扫射了。

  他向地下室里走,心想,这栋楼会成为投弹的目标吗?有异样的恨意从胸口泛上来,很难抑制住。他很难再保持平静。那心爱年轻人的消失教会了徐慎如很多事,其中之一就是这种恐惧和怨怼。

  伤亡数字和新闻报告在从前终究都是别人的转述,如今,在两次轰炸的间隙,徐慎如进入防空洞,举目四顾时听见外间飞机的轰鸣声,从没有这样真切地知道过这声音意味着什么。

  那离他太近,令他害怕,他两手空空如也,没拿什么东西,指尖捏着袖口,居然暗暗地颤抖了。

  身后有人跟他打了个招呼。徐慎如回过头去,居然是个有几天没有遇见的、现在身在军方的旧识。他昏昏然地点头,甚至还笑了一笑,说:“久违了。”

  警报时间实在漫长,两人许久不见,对方便跟他闲聊,漫无边际。徐慎如说了几句,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在鹤宁旁边的静西县,现在怎么样了?”

  问归问,他其实没指望人家知道,就算是知道,他也没指望得到什么回答。

  但出乎意料地,对面低声道:“怎么,连你也好奇这。静西意外失守,县长已经上了军事法庭,我看四战区也少不了要记过。失守是失守,但是他们也太快了,谁能看得下去?报纸都上了,影响太坏。”

  徐慎如笑:“喔,那是很坏。”

  隔了一阵,他才低声说:“要是能晚几天也好。”

  那朋友瞧着他,答道:“我想起来了,知道你为什么好奇了。你是为掉进去那飞行员么?他没赶上,那会儿已经失守了,你别想啦。”

  徐慎如抬起眼看着他,摇了摇头:“那我不。”

  对面无奈道:“我可管不了你,那你想吧。”

  徐慎如很久没说话,无力感缓慢地裹挟了他。他此刻忽然想起对他扔手帕的萧令珈,萧令珈说他过于傲慢,他彼时不明白,此时却明白了。

  生活就是如此傲慢的,你奈何不了它什么,你只能嫌恶所有不和你一起悲哀的人,你非理智地说他们太傲慢,真相却是你太软弱。

  他很无理地问:“不就是一座城吗?就是一座城,一座都守不住?”

  声音是很低的,因为怕被旁人听见,低而且哑,凭空显得声嘶力竭。他抓着人家的袖子,金属袖扣印在他掌心里,跟手表链子一样,是冰凉的。他重复地、空洞地质询道:“就是一座县城,两年了,一点准备都没有……”

  但他知道,正是因为拖延了两年才会一点准备也没有,自己这话实际上是无理取闹。

  警报结束之后,徐慎如没有立刻回家去,而是走到了江边上。江风浩荡,周围狼藉不堪,他在口袋里摸了摸,把那只手表拿了出来,拎在了手里。

  扔下去之前,他犹豫了一会儿。

  手表太重,会沉底,根本不会顺流而下,即使不,也到不了千里以东,到不了萧令望手里,他这么做不过就是个仪式。

  也是一种祈愿。

  “萧:

  雾季就快要到了,警报也渐渐地少了。令妹登门,来信收悉,但一直不得空闲,所以不曾有所回覆,望你勿怪为幸。

  ……

  你自谓已至忘情,我便奉还手表给你,以作为永久的陪伴,望你如愿安息。想起你不论于私情还是公事都一向来去自如,不为俗世所缚,真是风流坦荡之至,使我艳羡而不得啊。

  上一次写这样的不寄出的信给你,是夏天的事了。彼时我想,既然你已经不愿再眷顾我,那么我也是不应当留恋你的……不,不是因为尊严、矜傲或者任何类似的东西。我只是想,若你终于能脱离束缚,我怎能重新捕捉你呢?

  剩水残山,江声风雨,今后茫茫岁月真不知要如何度过,就算波涛东流到海,又哪能流尽心中的怨恨。怨恨一词或许过于狭窄,也不确切,更多的是惨淡罢了。然我始终是对你念恩的。因为虚幻好过没有,悲怨也胜于空白,此际领受情爱的折磨,苦涩亦不失为甘旨,是令我这般为以往的罪过自赎。

  命运惩罚我也垂怜我,竟以这样的方式来容许我肆意爱你。你既已经不在人间,那么不论我如何待你,都可以不再怀愧,不再惶恐,此等闲情虽然于事无补,但也同样于事无损了。在琥珀中永生的爱人,虚幻的神像——如果拍成电影,写成故事,这大约也恰好是你喜欢的那一种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