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旧战场>第17章 知秋

  蓝雪桥睁开眼时,天已大亮了。

  阳光从窗帘缝隙里漏进来,好巧不巧正照在眼睛上,把她晃醒了。但她昨夜睡得太晚,眼皮又涩又疼,还不大想起,便往被子里缩了一缩,躲到了枕边人背后,躲开了那束光。

  她旁边躺着的人是何苏玉,何苏玉一向睡得少,其实早醒了,只是懒得动弹。

  他感到蓝雪桥在身后醒了,便叫她道:“雪雪?”

  蓝雪桥伸两只手搂住他的腰,只说:“再睡会儿吧,你今天不是不走了么?”

  何苏玉说早已睡醒,就要起身,蓝雪桥却不松手,闭着眼嘤咛了一声。她睡时没穿什么衣服,两条雪白滑腻的胳膊直接搭在外边,何苏玉看见了,就俯**抓住,想给她塞回被子里去。

  她借势向何苏玉脸上摸了摸,笑道:“你这会起来,还要自己吃饭……”

  何苏玉不知是被说服了还是被摸服了,居然又钻回了床上。他本来要换衣裳的,睡袍脱了,衬衫却还没换上,全身光溜溜的,不常见光的地方跟蓝雪桥一样肤色雪白,肌理紧致,鱼一样敏捷地滑到了被子底下。

  他抱住蓝雪桥,蓝雪桥有点怕痒,便低头吃吃地笑出了声。

  她是今年来的嘉陵,才二十三岁,年轻,漂亮,常与各色男人往来,却从不肯入谁的彀,唯独这次对何苏玉另加青眼,一两个月就到了床上。

  也正是到那时,何苏玉才发觉她竟是没有经验的。他倒并没有兴奋,不如说吃惊更多。蓝雪桥平日显得模样成熟,有点凶,又有点媚态,但这些不过是她捏出来的游戏面具,图个有趣罢了,摘下面具之后,这女人反像前朝深院养出的闺秀似的,既柔弱又矜傲。

  何苏玉对这怪异的特质怀有一种玄妙的迷恋。

  蓝雪桥对他讲过自己以前的事。在半夜,她撑起身到床头柜上拿杯子,那是进屋时顺手放下的,里边酒只剩了一点底,不够,但聊胜于无。

  蓝雪桥把它一口喝干了,嗤笑一声。她一本正经地对何苏玉解释道:“他们也配?那我是不让的。”

  何苏玉就饶有趣味地附和她,笑道:“好,不配,不让。”

  蓝雪桥此刻轻描淡写,但不是没有后怕过的。醉酒把她堵在墙角的男人啦、一次不成便几次纠缠的阔少啦,她都遇见过,就连这次匆匆搬到嘉陵,也是为躲开一桩风流公案。

  这实在很危险,但叫她一个人过,那又决然不可以。好风好月,好茶好酒,若是只能独对,岂不太寂寞了?寂寞便要找人做伴,人到了又嫌其大煞风景,如此往复,也难怪有许多风言风语了。

  不过,何苏玉却算是她难得非常用心的一个。其实是第二个,不过以前那位是初中同学,彼时虽有海誓山盟,现在却早已不能算数了。

  何苏玉叫她雪雪,她便有样学样,没人时便偷偷叫何苏玉做玉玉。这两个字连读略为拗口,所以还从没有人这么叫过他,何苏玉第一次听时简直要起鸡皮疙瘩,后来竟也习惯了,便都随了她去。

  他十七岁到国内,风流债有一些,正经交往过的姑娘却不多。之前那位顾小姐算一个,甚至还起过谈婚论嫁的心,但顾小姐,家里想要个读书的女婿,他又在脸上留了痕迹,这事便自然告吹。

  他是在那之后认识的蓝雪桥。此刻两个人都光着,躺在同一条被子底下慢慢平息余韵,何苏玉安安静静的,贴着她,也不乱动,就这么很认真地听她讲自己新近看的小说和预备去试的台本,居然是个绝佳的听众。

  说完了,蓝雪桥问:“你最近很忙,这一阵外面是不是不太平?”

  何苏玉答道:“这几天的有别的事,便忙了。”

  他知道蓝雪桥经常懒得看报纸,便随口讲了讲外边的事。在事后的回顾里,这是战局最艰难的一个夏天,度过后便是转机,但时人并不能未卜先知,却纷纷怀疑往后会日益惨淡了。

  何时能回京去呢?哪怕到不了北边,能到江水下游去也是好的呀。但答案在哪里,人人都不知道。

  王采荆也这么半真半假地问徐慎如说:“徐四,咱们啥时候能回去呀?”

  徐慎如正为别的事烦心,很没好气地答道:“等着吧,眼看嘉陵都要守不住了。”

  王采荆也听说过这话,压低了声音问:“那岂不是要搬到华阳去?”

  徐慎如道:“哪都行。我看哪里都一样,不过是大家一起凉透,做了亡国奴。”

  王采荆“噫”了一声,很不屑地说道:“你在外边,也是这么丧气的?”

  徐慎如瞥他一眼:“那我怎么敢。我只敢对着王大教授丧气——行啦,你找我,是做什么来的?”

  王采荆便问他:“令姊还在你那里住么?”

  徐慎如道:“不了,前两天刚搬出去。怎么了?”

  王采荆松了一口气,说道:“蒋子玄要到中央医院去看病,他夫人照顾孩子脱不开身,我白天去看他,晚上好去你家里借住。徐三小姐若是在,孤男寡女的,总是不好。”

  徐慎如笑:“我那里再来两对孤男寡女也住得开。你怎么忽然在意起这个了?”

  王采荆很是无奈。原来他有个朋友病故,他照顾了人家的太太,对这些避嫌之事有些大意了,搞得外人以为他有意跟那寡妇一起,骂的有之,撮合的也有,闹出好大的笑话。

  他说:“打那以后,我就十分小心了。何况令姊是女中豪杰,我见了她的面,总觉得十分拘束。”

  徐慎如笑道:“霜姊自己找了住处,搬出去了,你不要害怕。”

  他们兄弟四个时隔多年到底重新分了家,不过徐慎如没怎么插手,只知道结果。听说徐若云忽然转了性,原则恩怨全不管了,速战速决地搬出了徐若柏的房子,也给徐若霜还了她那份嫁妆;至于徐若柏,则在金钱上给了徐若云许多照顾。

  徐慎如先前怀疑徐若云会不肯要,没想到大哥可能是把清高扔进了江水,一应照单全收,连客气话都不说,使得他很是惊奇。

  惊奇归惊奇,但也确乎松了一口气。他说:“你明天既然要上课,还要跑来跑去,怪麻烦的,不妨后天再来,我明天去看看蒋子玄,也是一样的。”

  王采荆点了点头。

  他们旧友三人,只有蒋瑶山常被以字相呼。徐慎如虽然跟家里分开了,但徐四这个称呼却还一直留着,而王采荆这个名字是后改的,当时没有给自己取字,自然也就都是称名了。

  他的本名是家乡一位私塾先生给取的,出处是《小雅》的一篇题目,叫做湛露。那篇东西雍容华贵,通篇都在讲“君子”如何如何,王采荆小时很是自傲,到报名考大学时却突然嫌弃上了。

  他拿着报名表,一面写一面感慨:“连生活费用都不充裕,还蹭什么风雅贵族?”

  就这样,他当即便改了名字。不过因为这个缘故,又有人会问他了:“你既然深恨自己穷,理科又学得不差,还读什么历史学呢?机械、化学,或者商科法科,不都更好些的?”

  王采荆唯有此时会忽然露出书生模样,很是严肃地回答:“因为我有我的志向。”

  虽然他这样说时人家只当是敷衍,但是他还当真是有些很虚无缥缈的志向的。只不过那些言论,诸如建立和洋人一样系统的中国史研究体系啦,对历史的观照与记录啦,乃至于奠基性新潮性云云,都因为过于狂妄而甚至不敢对人吹嘘。

  不过蒋瑶山和徐慎如都是听他胡乱吹嘘过的。蒋瑶山是第一个,表现得非常严肃认真,而第二个听他说的徐慎如,就没有这么肃然了。

  说话的时候徐慎如趴在沙发上,王采荆坐在茶几前找吃的,越说声音越小。

  徐慎如问他:“你是认真这样想的?”

  王采荆那时候年轻。他年轻时肤色比现在更白皙,戴着眼镜尤其闲静文雅,简直想不到这人日后性格那样狂放。

  被这么一问,那白皙面颊几乎泛红,王采荆愣了愣才低声道:“是的,我也并不认为这完全不现实。”

  徐慎如就趴着伸手拿他刚找出来的饼干吃,一边吃一边道:“噢,原来我们彼此彼此。你还好意思笑我说什么国家天下,这难道不是半斤八两么?”

  王采荆就不说话了,嘎吱嘎吱地吃饼干。

  吃了几块,他才笑道:“那可不是。我和你比,我笑话你,最多只能算五十步笑百步。”

  徐慎如这次是真笑了,把头埋在沙发上,简直乐不可支。他笑够了才说:“不,我是五十步,你才是百步。名山事业比一时功名要难得多,你读了那么多书还不明白这个,真是让我觉得你的名山事业堪忧哪。”

  这对话最后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车轱辘,两个人谁也没轱辘过谁,都觉得还是安心吃饼干为上策,王采荆一边吃一边小声道:“可真是,我怎么会认识你的?”

  徐慎如伸手抢了最后一块饼干,笑道:“是蒋子玄介绍的嘛。”

  原来蒋瑶山在结婚以前都和王采荆租同一间房,婚后才介绍他去跟徐慎如一起。租金很低,搬去那天是西洋的耶诞节假期,他一大清早过去,徐慎如向来晚睡晚起,开门时还穿的是睡衣。

  他们两个住了许久,王采荆渐渐看明白了,所谓的生活费用平摊,无非是是徐慎如多摊了一点,蒋瑶山又暗中替他补了一点。他当时并没有拆穿的能力,回国之后再去找蒋瑶山的时候,蒋瑶山却并不要他还。

  这么多年了,连徐慎如都不一样了,蒋瑶山却总像还是从前的少年。他端着茶杯,温文地对王采荆笑:“我还要养家,当时统共也没替你补过多少。至于徐四那边——啊呀,不过是徐四周末里少出去吃酒的事。我这是为了管管他,替他积点德,你不要愧疚。他不会算你的人情债,放心就是了。”

  王采荆说不出话。

  蒋瑶山道:“我怎会完全不告诉你,就随便让你搭人的情分,又还不上?那就不是帮忙,是添乱了。我知道徐四无所谓才会告诉他,你跟他该怎样怎样,只当不知道就是……”

  他搬进去不久,徐慎如便在从事起义了。他们那栋房子是集会地点之一,他还给那些开会的人做过饭,徐慎如早年那个“老板娘”的诨名就是那时候叫开的。不过除此之外,不论他们如何亲近,徐慎如也从不轻易对他谈论政治,更是从不曾劝说他什么。

  王采荆事后向徐慎如问起原因时,徐慎如答道:“你搬过来那时,子玄便训诫过我了。他说,我们做的事不差你一个,你也未必能做得多好,可是你有你的事,那是只有你才能做的,叮嘱我千万不许祸害你。我既答应了他,自然要做到的。”

  王采荆听着,竟恍惚了一瞬。他少年时独自苦读又不善交际,因此没什么朋友,即或是有,也因为种种缘故而淡了。这样日久年深,他几乎已笃定了自己不得不终生一人漂泊世间,却未料居然还会遇上蒋瑶山这样的人。

  天道常常不公,若真对他有过一点点的公平,他悄悄地认定,那就在于这相逢罢?

  蒋瑶山从小到大一口辣椒不曾沾唇,如今到了嘉陵,却也不能免俗地吃起了辣子。他既觉得新鲜,又不大能受得了,这么反反复复地折腾,居然终于吃出了胃病,这年秋天发作得格外厉害,久不见好,他也不得不去医院看病了。

  妻子汤秀鹤因为要照料在感冒发烧的小儿子并未跟来,是他自己来的中央医院。他要输液打针,得在医院留上几日,王采荆便抽空过来看他。

  要说从家到中央医院的路,因为他两个仅有的好朋友各有各的娇贵,王采荆走得是十分熟悉,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徐慎如没什么家人,又极少把自己的麻烦事给徐静川讲,上一次住院也是这样。中间有许多私事,他不愿意麻烦何苏玉,倒是很不怕王采荆麻烦,连签那些药物单子,该找家人的也都扔给了他。

  等徐慎如醒了,他忍不住抱怨道:“徐四,你当我们是两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只好相依为命的吗?”

  徐慎如便故意说:“才不是相依为命。我知道,我要是死了,那你是不肯给我收尸的,只怕连挽联都写不到下联就懒了,所以生前偏要多多麻烦你。”

  王采荆愣了愣,答道:“你又乱说什么。”

  徐慎如笑道:“王先生,我猜错了吗?”

  王采荆只好承认道:“那倒没有。死都死了,再做什么不都是没用?不如省省。”

  徐慎如听了,居然好像为自己精准的猜测而骄傲。

  当然啦,蒋瑶山是君子,所以绝不会这样对待专程来看他的王采荆,而是刚一听他说“路走熟了所以来一趟并不觉得麻烦”的话,便很不好意思地微笑着感谢他:“真是偏劳你了,其实我一个人,也怎么都行的。”

  王采荆却说:“我并不觉得麻烦。”

  他跟蒋瑶山聊了聊,忽然想起了前天跟徐慎如说的,问道:“徐四说昨天要来看你,他来了么?”

  蒋瑶山摇头:“他没跟我说。他跟你说了?”

  王采荆道:“他说他昨天来,所以我才今天来,明天你夫人若是能来,正好领你回家去,天天都不寂寞。”

  蒋瑶山不禁笑了:“我又不是大姑娘,还怕寂寞的。”

  王采荆说:“那我怕,行了吧?我愿意来看你。”

  说完又道:“早知他不来,我昨天会来——徐四怎么这样言而无信?”

  蒋瑶山听他抱怨徐慎如,倒觉得很有趣,温言道:“徐四事情当然多啦,哪有空理我一个穷教员,你不要跟他计较。”

  他把王采荆也说得笑了,只道:“我怎么敢跟他计较,我今晚上还要在他哪里借住呢。”

  但那天晚上徐慎如没有回来,王采荆到他家去,只有佣人接待了他。他觉得很乏味,虽然不急着上课,还是早早回家去了,第三天才重新进城。

  进城倒不是为了找徐慎如。他觉得徐慎如一个大活人,就算出了什么事,比自己更着急的人多得是,不用也轮不到他去管;他又去城里是因为蒋瑶山的小儿子还没有好,汤秀鹤脱不开身,他去中央医院接暂时不必动手术的蒋瑶山回来。

  两天没看报纸,蒋瑶山出来顺手买了一份,一看就愣了:报纸上铺天盖地的,都是萧令望的照片,配着战争殉国一类文辞,他停了停才继续读完。

  萧令望不是唯一的死者,但他是富家子弟,是这昏黄乱世里最易全身而退的——这虽不公正也不道德,却是众人皆知的真相。也正是因此他的殉难才会被大书特书,写给国人看,既是哀悼,也算鼓舞和诱惑,请更多的人来抛头颅洒热血。

  这些道理,蒋瑶山都很明白,甚至连为什么那些文稿会特别提起萧令望从前做过央大的学生,他也是明白的。

  前日国府一直想征调大学生去参军,不全是直接作战,大多数是做些翻译官卫生员一类,但大学生在这时到底还是稀罕的,即便如此,应征的人也有限。这也是人之常情,就拿蒋瑶山自己这边来说,号召虽然已经发了,但起初也并无什么人应征,甚至徐慎如身为校长,从前就对实行战时教育不以为然,这时候对大学生从军难免也兴致缺缺,不抱太多期待了。

  央大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说别处了。这时候出了个萧令望,自然格外值得宣传,不啻为带了神格的偶像。这是绝佳人选,是最漂亮的,甚至连萧令望自己要是知道,也会心甘情愿,不会拒绝这样被捧上神坛罢?

  萧令望曾经两次做过蒋瑶山的学生,而且是学生里他比较认得的一个,这时候还能模糊地想起那容貌。那张脸本该英俊蓬勃,就这样神情严肃地被印在报纸上,实在是稍嫌失色的。

  他叹了一口气,把报纸递给王采荆看:“唉,这是多好的年轻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