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旧战场>第19章 千里江山

  静西沦陷,鹤宁亦入敌手,江南名都至此全部丧尽,这是在后方的陪都开多少次军事法庭也难以挽回的事。

  萧令望从跳伞落地之后,也和众多百姓一样就一直在这沦陷的江南度日。很奇怪地,他并不迫切地想回后方去。

  空军早已经执行了避战政策,他发宣传单那次就是最后一击了。打那之后,残余的飞机全部进了掩体,剩下的人员则跟普通百姓一样,跑警报,躲警报。这漫长的忍耐与蛰伏不知到何时才能结束,有人坐火车的时候遇上被敌人的空中攻击逼得撤退的地面部队,不由分说就被按在车厢里好一顿胖揍。

  要说他们和民众有什么不同,不同大约就在于一旦在防空洞里被人瞧见,便难免要被问了:“你们不是‘飞将军’么?应当上天呀,怎么也和我们一样躲在这儿了呢?”

  这时的战斗是技术上的差距,即使不避战也于事无补,可面对民众,这也真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难免使人尴尬不已。

  不过萧令望不急着回去不完全是因为这个,更多是因为他知道,今次回去之后便不容易再出来。他也在从后方几经辗转而来的新闻里听说了自己被认定死亡的事,心底居然异样宁静。家人都还安好,他便不急着去见他们了——在这件事上,他或许真的有种说不出的冷酷。

  江南似乎天生就是诱人的,哪怕是敌寇铁蹄下的江南,哪怕萧令望是个彻头彻尾的北方人。他知道许多北方人不喜欢这里,他们怀念黄土高天,怀念城墙和城墙根下晒太阳的人。那些脆生生的语调,瓷碗似的被从男男女女口里摔在地上,碎成一片一片,扎进回忆里。

  但是这些,萧令望都不怀念。

  萧令望其实也不大懂得怀念,他是浪子,是永远的少年,是真正的四海为家,所以不需要有一个家乡,甚至根本不需要有家乡这个意象存在于他的语汇里。他是烟蓑雨笠卷单行,飞到哪里就在哪里,漂到何处就是何处。江南与江湖相近,使他立刻反认他乡是故乡。

  最初跳伞落地,他很幸运地落在了离静西城有一段距离的一座山头上,没被东洋人追着飞机坠落点来的搜捕队抓住。这个地方多山,而且有山有水,是东南平原之中恰巧分布了丘陵的地方;那山里没有兵,却有人,有些半吊子山贼,说起来也蛮稀奇的。

  那些人收留了他,所以他就跟着这些人混日子,后来敌人扫荡,贼窝就散了。但萧令望天然很有些讨人喜欢的本事,跟这贼窝的大当家陆千水关系不错,两个人到逃散的时候也没分开,居然真成功地一齐溜到了云间,投奔了这大当家以前的一位旧识。

  这人跟陆千水是发小,光屁股的朋友,只是后来才失散了。他是个倒卖古董的,姓吴,真名如今已经没什么人叫了,外头叫得响的是他的别号吴浣弦。人家不叫他吴老板,而是敬称他一句浣弦先生,弄得萧令望头一次跟他见面那会儿用了很大力气才憋住了,差点没笑出声。

  倒也不为别的,只是他突然想起以前徐慎如跟他讲过的那位姓周的同僚,也喜欢被人用字称呼,是为伯阳先生,由此又想起那位伯阳先生的种种轶闻,以是难以不笑。

  这位吴先生虽然出身一般,但和周伯阳也有共同点,那就是祖上都在前朝做过文官——虽然品阶或许并不相同。浣弦先生的祖上就做古董生意,在沦陷时也没离开云间,而是提前避到了租界里。

  他们家曾经有过事,是被当时风头正劲的陆千水保护过的,两个人算是有过命的交情,这人也很讲义气,因此对他带萧令望来投奔,也不算反感。

  萧令望当然不能用他的本名通行,即使现在找他的风头已经过去了,连国府都给他大办过葬礼了,东洋人也早把他算进了战绩里去,要说也不太危险,但他的本名太起眼,他早在落草的时候就给自己取了个化名,姓顾,叫做顾三宝。

  他并不故意找些小李小王的姓,因为在江南这一带姓顾的可能比姓李听着更常见,也因为这是他母亲的姓氏。至于三宝这个名字,则是因为他跟大哥中间曾有个襁褓中便夭折的姐姐,所以母亲小时候确乎是叫他三宝的。

  当然,这些缘故他没跟陆千水讲。当时陆千水问他名字定好了么,他说好了,陆千水便好奇道:“为什么姓顾?”

  萧令望回答说:“顾陆都是大姓,念着顺溜,在这边也常见。”

  陆千水并无异议,萧令望就这么叫下去了,但真实的缘故其实是他闲得慌,无聊,所以见他们这山头上姓朱和姓张的都有,这才专门拉了个顾来,要弄个四角俱全。

  在一个战火纷飞的山头上凑甚么顾陆朱张吴郡四姓,当然是非常多余的行为,但或许正是这种苦中作乐,才最符合萧令望的本性罢?而且他这个名字还得到了浣弦先生的赞许,这是出其不意的。两人甫一见面,说明来意之后,吴浣弦就问他:“识字吗?”

  萧令望道:“读过高中。”

  吴浣弦又说:“也对,叫这个名字,该识字的。”

  萧令望这下迷惑了。他不知道“顾三宝”怎么就和识字有必然联系呢?如果有,那可能他真应当换个名的。这么想着,他看了看吴浣弦。

  吴浣弦想必看穿了他的疑惑,很认真地笑道:“嚯,三宝这个名字好,大有出处的。”

  萧令望道:“请吴先生赐教。”

  他又忘了叫人家浣弦先生,但吴浣弦也不恼,只道:“这是《道德经》上的话,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小顾不知道么?”

  萧令望对老庄全无研究,仅限于念过,因此并不多言,往旁边一瞟,只见陆千水露出一个“他们文化人就这样”的眼神,哭笑不得地颔首受教。

  这位吴先生的古董铺子已经开了两代人,到他这一代遇上这个乱世,不知道他是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能周旋于敌人、伪政府和当地流氓之间,开到了今天。

  吴先生的生意如今不常开张,但开张必是大生意,盈亏全靠运气,就这么着三不着两地开着。不过他丝毫不着急,因为除此之外他还有两项副业,其一是他的生计,其二是他的生趣。

  生计是开酒楼,生趣则是写武侠小说。他的名字叫吴浣弦,所以他把这个名字一劈两半,开的饭馆都是弦字号,笔名则叫做洗花馆主。弦字号的饭馆天下皆知,洗花馆主真身这个秘密知道的人却并不多,萧令望居然是其中的一个。

  这是因为他从小喜欢看些没用的杂书。经史子集也好,市井小说也好,他都是一概论之的,古今中外都要瞧瞧,从家国大义到鸳鸯蝴蝶都来者不拒,跟寻常的军人倒是不完全一样——也或许是因为这个,他最初才会喜欢跟徐慎如聊天聊地的。

  他这个性子一直被家里目为多余,萧令望本人却不以为意,也从不改,没想到这时候居然还用上了,就是因为偶然的几句对浣花馆主写的武侠小说的评论,居然使他跟吴浣弦意外地熟稔起来。

  这是他落地之后转年春天的事,从春天到这年的秋冬,萧令望都一直在吴先生的店里。

  他学会了许多事。比如做生意,装模作样地认古董,不管认不认得,但那一套场面话却是背得很熟;再比如做饭,这则是一桩额外的收获。吴浣弦虽然不做厨子,但是极会做饭也极会吃饭,也正是由此才走上了开酒楼的道路,他如今是老板了,却不舍得自己的一手绝技失传,居然全教给了萧令望。

  他连陆千水都不肯教,却教给了萧令望,萧令望也不负他的期待,一个本是连饺子都包不利索的人,此刻练熟了,居然很快就学得有模有样。那拿过枪开过飞机的手切起食材,也从不输人。

  对此,吴浣弦是这样解释的:“千水是好人,所以你安心去帮我做买卖。做买卖有钱拿,等安顿下来,我找人介绍,给你成个家。”

  陆千水“哦”了一声,又问道:“那三宝呢?”

  萧令望也笑:“浣弦先生是说我不是好人么?”

  吴浣弦高深莫测地夹了一筷子豆腐丝,细嚼慢咽地吃完了,这才答话道:“三宝是江湖浪子,不靠谱的,所以过日子的本事就免了,攒家底的事也免了,学了剑法才好出去唬人。”

  萧令望嘿嘿地笑了一声,既不赞同,也不去反驳。陆千水倒确乎不嫉妒他,因为万事的大宗都在自己手里握着,自己没来多久就跟大伙计平起平坐了,萧令望虽然跟吴浣弦混得极熟,在这方面却总被压着一头。

  但萧令望却也从不着急,从不上火。他日子过得很简单,有时候吴浣弦放他出去,出租界,甚至出云间,说是见主顾、收东西,却实际也不知道是去哪里了;更多时候他拿着工钱在租界里讨生活,时不时地去舞厅里,捧舞女。

  这对他来说很新鲜。他到租界前曾经以为这里边该是没有这些的,却没想到,因为生活的苦闷与压抑,这边的舞厅、电影院和赌场都异常繁荣。

  赌场有时也是毒窟,仍然是以阿芙蓉烟土为主,只是因为封锁隔绝的缘故,最昂贵的、西南一带产出的上品福寿膏是早已经断了的,不论是贵家公子还是街头乞儿,除了早有存货的人外都只能吸战前看不上的劣等品。也有些新鲜玩意儿,混在纸烟里,是一些聚赌的太太们爱的,价格更贵些,拿在手里,显得格外妩媚妖娆。

  不过那毕竟俱非过日子的办法,玩得大了往往有横死街头之虞,所以没胆量尝试的人普遍痴迷于舞厅和电影院,有的舞厅生意火爆得甚至从早上就开张。

  只跳舞,不谈情也不要人,所以这个乐子也花不了多少钱。萧令望毕竟仗着一张很不错的颜面,所以多数舞女不会太讨厌他,不轰他走,真肯跟他做这规规矩矩的小生意,就这么一来二去的,他在舞场上居然还颇有了几个熟人。

  他住在吴浣弦那些弦字号酒楼总店的后院,跟陆千水一起,陆千水娶妻的事还没有成,正在准备着。这一天,天气一直阴沉沉的,萧令望晚上回来的时候,居然落了几点薄雪。吴浣弦也来了店里,三个人一桌,吃萧令望做的菜。

  陆千水一碗饭吃完又添一碗,坐下道:“我要是有三宝长得那么精神,或许早就成家了——三宝为什么不找一个?”

  这问题突如其来,萧令望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本来没想过这个,以前是因为徐慎如,尔后或许是一种习惯。现今他对徐慎如几近绝望,又从绝望而生一种忘情……忘情又不确切,更像是麻木。

  他很少想起徐慎如,但没有忘,只常常在不经意时,这个人的面容才会骤然浮现,又水波似的荡漾消散,宛如一段余情绮梦,是少年维特之烦恼。他不无悲哀地想,徐慎如知道他死了,是不是就送他一些因殉难而生的眼泪,便再没有旁事?

  但这“没有旁事”,已经不如前会令他在静夜里辗转反侧、痛苦莫名了。萧令望为人坦荡,坦荡得懒得作伪,所以他给徐慎如写“心海潮平”,那就真的是潮平两岸阔,一片光辉。前路渺远,而这路上没人陪了,似乎也不再是一件重要的事。

  就像小孩子要糖吃,一直要不到,尔后年纪大了,即使依然没钱买糖,却也早已不以此为苦。糖是好的,徐慎如是好的,若有,那很好,若是注定不能得到——生活中有那么多纷纷扰扰,他如今很宁静,再想起徐慎如质问和躲避他,居然已不再悲哀难言。

  他好像认命,可以很平静地对吴浣弦说出口:“我战前,没上山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姑娘,她没要我,后来乱了,就不着急想这些了。”

  陆千水很好奇地问:“是什么样的?”

  萧令望想了一想,说:“是个……中央大学的女学生。”

  陆千水嘻嘻笑了:“女学生可不好弄,你很厉害嘛。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现在再找一个,也容易——”

  萧令望道:“现在世道这么乱,我再找就是拖累人了,再养下孩子,万一做了寡妇,怪麻烦的。”

  陆千水嗤了一声,抑扬顿挫地道:“三宝最喜欢胡思乱想,死了活了的。你听我一句话,既然都到这里了,就没有那么多事,过一天日子就是一天。”

  谁知道此时,刚才忙着吃饭的吴浣弦开了口。他乜斜着眼睛上下打量了萧令望几眼,忽然说道:“三宝这句话也没说错。”

  陆千水不解其意:“啊?”

  吴浣弦搁下筷子,瞥着萧令望,不咸不淡地问道:“三宝,人家都不爱往外跑,你为什么专喜欢往外头去呢?”

  萧令望说:“小时候家里管得严,这会儿都失散了,就爱到处跑着玩。”

  吴浣弦慢条斯理地“哦”了一声,笑道:“你不同我说实话。”

  萧令望问:“浣弦先生想听什么实话?”

  吴浣弦细细地盯着他,盯了一会儿,说:“你最喜欢往旁边的九林省去,实话说,给九林守军私卖西药和食盐的事,你一直参与了罢?”

  萧令望笑:“哪有。我都九死一生,好容易进了租界,怎么还会做这个。”

  吴浣弦嗤道:“我知道的法子多了,你不要嘴硬。”

  陆千水这才吃惊了:“我竟从没有发现过——”

  吴浣弦说:“去去去,都闹到让你发现,那早就完了。”

  萧令望很无辜地回答道:“吴先生既然早就知道有人卖,那里边有熟人而一直没有告发过,那么究竟是不是我做的,其实也不那么重要了罢?我定然不会咬定是吴先生,即使我将来告发,吴先生也有的是办法摆平,那又有什么关系。”

  吴浣弦被这一套歪理弄得沉默了片刻,说道:“好罢。”

  萧令望于是又笑:“我只不过是前一阵碰巧看了个电影院里新放的外国片子,男主角穿越封锁线,潇洒得很,所以自己也想潇洒一回。”

  吴浣弦摇了摇头,只把碗递过去让萧令望去盛饭,叹口气道:“你自己小心。”

  他们知道这话便算揭过了,又说了几句别的。说到后来,吴浣弦忽然想起来什么,又道:“我在聚会里听到了消息,说苗先生死了。”

  苗先生是东洋人扶植的傀儡,时常在云间和白门两地往来。陆千水听说他死了,不由问道:“怎么死的?”

  吴浣弦道:“传说是被嘉陵暗杀了,几个人一起,在白门——前后三辆车,全进了江里。”

  萧令望很关切地问:“死透了?”

  他猜想这事是何苏玉找人做的,但心里觉得何苏玉这事做得不完美,万一给人捞起来,或者人根本不在车里,那可怎么弄呢?以是才有这关切的一问。

  吴浣弦“噫”了一声道:“这总该是死透了,难道还有谁真想捞么?我看连东洋人都懒得找罢,听闻他们已经忙着物色下一位了。”

  萧令望的担心虽然有道理,但幸亏没有成真,那苗先生和他的朋友确乎是死透了,这很是令何苏玉得意了一小阵。

  何先生青年风流,虽然白璧微瑕多了道伤痕在脸上,但是百忙之中依然能抽出空闲,跟蓝雪桥打得火热。

  蓝雪桥很是喜欢他,常常像水蛇似的,在身后躺着,伸出两手来环抱着他,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从胸口摸到肚皮。摸一会儿,又撑起身子,撑起来,再低下头,舌头蜻蜓点水似的舔过何苏玉脸颊那一小块疤痕,悄声问他:“痒吗?”

  何苏玉稍稍躲开:“不要闹,你舔了,当然痒。”

  他是很为蓝雪桥痴迷的。难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品味,他更多是单纯地觉得,她很美,是他恰好能欣赏到的那种美,跟世俗没有必然联系,倒是很般配她这个名字,雪后蓝桥,莹洁迷离,宛如一梦。

  她请何苏玉吃夜茶,何苏玉来了,她却发觉家里没了吃的,于是便蹲在沙发前,懊丧地一抬头:“没啦,我记错啦。”

  何苏玉愕然。她又说:“玉玉,那你吃我吧?”

  何苏玉说:“什么?”

  蓝雪桥便道:“仙人餐风饮露,玉玉,你含冰饮雪,许不是也能成仙呢。”

  说完了,她就朝何苏玉扑过来,拿掉他的帽子。何苏玉无可奈何地抱着她,闻到她身上淡薄的香水气味。

  其实要说美貌而放荡,还被生活磨砺出一点粗俗的异性,何苏玉也是见过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母亲。时隔多年,他对母亲的记忆多数已很淡薄了,对她和不同情夫在床上滚成一团的样子倒还印象深刻。

  她母亲的相貌是很美的。江南小商人的女儿,跟徐慎如一样是白门人,出身低微却天生丽质,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韶华胜极时或许不输于今时的蓝雪桥。

  因为这份美貌,她被来华的洋人看中,做了洋大人的情妇。情妇也不确切,毕竟语言交流有限,更像是个玩意儿。那之后事情的发展全无新意,总之,年轻的何姑娘死缠烂打跟到了国外,在国外比国内更轻易地被洋大人立刻抛弃了,从此沦落天涯。

  沦落天涯,沦落唐人街,沦落贫民窟,无非此类。何姑娘起初做人情妇,后来也跟南洋人开饭店。饭店跟美貌一样不长久,工作也跟男人换得一样快,何苏玉原本有个哥哥,跟他自己长得不大一样,哥哥像纯种亚细亚人,不像何苏玉,眉眼间带点西洋混血。

  何姑娘最后死在床上——自己的床。还好,她没老去,还没到三十五,所以死时脸上只有枯萎干瘪的病容,而未呈现老态。何苏玉以前见过她的裸体,雪白的胴体。他不害怕,也并不嫌弃肮脏,往往只是冷眼看着,看一会儿,最后掀开被子自己也爬上去,抱住她,只问:“娘光着身子,不会冷吗?”

  何姑娘便会吃吃地笑,摸一摸他的头,叫他:“去外面找找,看你哥哥哪去了?”

  他哥哥打小就喜欢在外头乱跑,后来遭了难,在一个下雪天因为想私闯民宅进去取暖,给人一枪打死了。那时候何姑娘已经没了,这事是邻居告诉他的,何苏玉偷着到现场去看过,血在冰里都冻住了,惨兮兮、脏兮兮的。

  他弯腰摸了摸那血迹,说:“哥哥死了,我不害怕。”

  其实他是害怕的,甚至不仅是害怕,而是很害怕,但是他不说。何苏玉从小不向任何人卖可怜,特别是他觉得对方不会垂怜的时候,而相应,他也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对可能怜悯他的人乞怜的机会。

  所以他后来跟徐慎如讲过这个故事。那时候徐慎如也还没改名字,还是那个年轻的留学生徐若冰,觉得他有意思,便领他回家去。那之后没多久,又遇上暴风雪的天气,雪压柏枝狂风呼啸,停电了,又是夜间,屋里漆黑一片。

  何苏玉这时候忽然想起他哥哥,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哇地一声就开始哭。他没正经给他母亲哭过丧,也没正经为他哥哥掉过眼泪,攒够了,好像都攒到这时候,一起哭,简洁划算,一举多得。

  但害怕是真的害怕,伤心亦是真的伤心,外头的风雪那么大,屋里这样黑,他自己的肉身又是这么小小的一个东西,怎么会不伤心害怕呢?那时候他还没读过什么中文的书,所以还不知道这就叫做天地茫茫,朝生暮死。

  徐慎如被他这么哭醒了,过来问他,抱了他一会儿,很是无可奈何地劝道:“阿苏不要哭了,你再哭,我都要哭了。”

  何苏玉便只好不哭,或者说不大声,转头光着脚跑进徐慎如房间里,爬到他床上,钻进被子里,然后说:“那睡觉吧?”

  徐慎如呆了。他走过去,伸了伸手,到底没把何苏玉从床上拎起来,只自己若无其事地躺在一起,依然抱住了这小孩。最后他说:“好,那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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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什么,没有隐藏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