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旧战场>第10章 行都春寒夕

  萧令望在星期五晚上到徐慎如家里去。

  他穿便装,白衬衫黑西裤,式样和配色是很平淡无奇的,但衬衫和裤子都一丝不苟地展平了,扣子整整齐齐,手里拎着一只旅行箱,头上戴了顶帽子。

  徐慎如从床上爬下来开门,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没说话。

  青年摘下帽子弯了弯腰。他说:“冒昧前来,打搅徐校长了。”

  徐慎如这才回过神。他惊讶地问萧令望:“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萧令望嘻嘻一笑,眼神亮晶晶的,带一点幼稚的、邀功似的得意:“我找了呀,就能找到。”

  徐慎如请这年轻人进来。两人本来是久别重逢,但由于通讯不断,倒比从前更加熟悉亲切了。他问萧令望:“你回来多久?”

  萧令望解释道:“我后天下午坐船走。前两天回了家,今天只说我要走了,偷溜出来的。”

  徐慎如悄声道:“那你要在我这里藏到后天吗?”

  萧令望问他:“徐校长方便吗?”

  徐慎如垂下头说道:“自然方便。”

  话音刚落,萧令望便伸手抱住了他。这是一个很坦荡的拥抱,因为太坦荡,所以很难拒绝。年轻人很温柔地搂着他的腰,将下巴搁在他肩上,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是睁着的,还故意眨动着贴了上来,用睫毛扫了扫他的面颊。

  徐慎如被扫得退缩了一下,但是他没有说话。

  拥抱足够了吗?他问自己。足够了。就让佳话永为佳话,柔情停在永远柔情。萧令望这样站在他面前,就能令他从飘摇世事里稍稍抽离片刻,而双方都能从中得到愉悦……那么就够了。再多,就不会仅仅是愉悦了。

  窗外云层堆积,像是将有夜雨,徐慎如因此猜想不会有警报,很放心地给萧令望找了客房钥匙,自己也回了卧室。躺在床上,他听到外边先是收拾东西的细碎声音,然后是有人在踮着脚走路,最后是门锁扣合,发出“咔哒”的清响。

  徐慎如慢慢地吐出一口气。他觉得有点可惜:两个写信总要啰嗦几页的人,把这样好的夜晚花在各自睡觉上,不是暴殄天物么?

  他便披衣到了客房门口,想叫萧令望起来做点什么。手已经举起了,只剩下敲门,可他却没有敲,到底放弃了。

  哪怕他要雪夜访戴,也总得被访的是那个戴,才不会抱怨自己交了个奇怪的朋友,偏喜欢在半夜扰人。他现在不能确知萧令望是不是有半夜闲聊的兴致,就不应当敲门,万一萧令望已经睡熟了呢?

  但那年轻人其实还没有睡。他听见徐慎如开门穿过走廊,正在门里屏住呼吸,等着敲门声响起,却没有等到。

  徐慎如在沙发上坐下。

  座钟滴答在响,但他没开灯,也不去看是几点钟,就默默地坐在黑暗里,不知道坐了多久。今年春季以来他便深受失眠折磨,睡前要么喝一点酒,要么就服镇静的药物,不然很难入睡,睡了也是浅得很,这晚也不例外。

  但他此刻什么也不想做。

  雷声轰隆地响起,夜雨终于来了。树叶沙沙摇晃,雨水在窗上倾泻,徐慎如这时候才终于起来开灯,因为嫌在漆黑中看不清玻璃上的水痕,会很没有意思。

  亮光使他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稍感刺痛,他眯着眼往沙发方向走,忽然听到身后响起“吱呀”一声,只见萧令望正从房间出来。

  双方不约而同地呆滞了一瞬,徐慎如率先打破沉默:“你怎么醒了?”

  萧令望解释道:“下雨了,我想起之前看见客厅的窗子好像没关好,怕漏进水来。”

  说完,他走到窗前将两扇窗都关严实了,向外看了几眼说道:“这雨下得急,大概下不久的。”

  他将刚才自己躲在门里等敲门的事情都揭过了,装作以为徐慎如也是刚醒,接着问道:“先生怎么也在这?不拉窗帘吗?”

  徐慎如并没有怀疑什么,随口道:“雨声太吵了……窗帘留着罢,看看外头。”

  萧令望便揉了揉眼睛,很顺从地走到沙发边坐下,试探地问徐慎如说:“唔,都不想睡了的话,那不如我们做点别的?”

  徐慎如闻言,倒觉正合心意。虽然他到底未下决心去敲门,但居然机缘巧合,有一场春季的雷雨替他做了这件事。他往里给萧令望让出地方,随意地起了个话头道:“上次信里那几句话,竟真是你记错了,我找给你看……”

  雨停之时,徐慎如正歪在沙发上给萧令望讲自己幼时的事。

  萧令望生活经历跟徐慎如大不相同,因此听着这些讲述,觉得格外新鲜。从朝中世家的琐碎传闻、皇帝逊位时陪同出席的是哪一位妃子,到几十年前的沿岸风光,都像看西洋景似的,好奇个没完。

  徐慎如跟他从雨起对谈到雨停。外头晴了,薄云掩映下居然有月亮升起,二人停下话头看了看时钟:已经到凌晨四点钟了。

  徐慎如并不顾忌时间,只继续往下讲道:“我倒不是第一次来嘉陵。我父亲入过一次华阳,我也跟着,来过这里,可惜是在船上远远一过,没想到现在竟要长居。离学校这里不远,那座山上有个梁台书院,你知道么?先父还想去拜望山长的,耽误了没去,后来过不几年,那山长就去世了。他们到底没见上面。”

  他抬手掩着唇打了个呵欠,低声道:“都这时候了,再睡明天没得出门了。你回来一趟,总不能就两个人对着在家睡觉。出去走走罢,你想去哪里?”

  萧令望跟家里提前辞别了,自然不想在人多的地方转悠,万一叫人看见了,怕不大好的。他想了一想,笑道:“就在这周围转转,后天到关口去坐船就好。”

  他对这一片并不了解,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去处,只说:“要么就去那里看看?刚才说的那个,书院也好,梁台也好……去山里转转。”

  梁台书院在一座古高台遗址旁,因此才得的名字,以前在江水上游颇为著名,虽然废弃许久,弦歌中辍,但引人好奇也是难免的。徐慎如没有异议,起身站了片刻,等头脑清醒一些,便往窗外看着问:“雨停了么?”

  萧令望推开窗,往外伸了伸手:“停了的。”

  徐慎如道:“那你去换衣裳。”

  他说完,自己也转回屋里,过不多时就换了一身衣裳出来,手里拿一把黑色长柄雨伞。他在门口看着萧令望,很干脆地说:“这会也没什么事做,那就走吧。”

  萧令望被他迅速到随便的行动力惊呆了,这时才确信徐慎如是真的打算现在就出门。他很怀疑地问道:“这么早就去?”

  徐慎如颔首:“等我们到那边,差不多天就亮透了。正好赶个早嘛,说不定还能在山脚下吃个早饭。”

  彼时徐慎如其实只是那么一说,萧令望也就那么一听,没想到的是,在天亮前,两个人居然真的坐在了梁台山脚下的店面里。

  徐慎如找了张干净桌子。他把雨伞搁在旁边,自己则跟萧令望面对面坐下,这时候太早了,萧徐两个人甚至是这一圈几个摊子加起来的头两位客人,连老板都颇觉讶异。

  到四月了,春天分明已降临许久,却还总不能把山城浸透。天亮前气温低,这里又在城外,风吹在身上,居然格外冷。萧令望自己冷得不行,见徐慎如还是神情自若的样子,忍不住问道:“徐校长不冷的吗?”

  徐慎如道:“冷的呀。”

  萧令望无奈道:“那……”

  徐慎如脸色诚恳地调侃他:“着急又不会不冷。我只听过心静自然凉,是还有心急自然热这么一说的吗?”

  萧令望笑了,自己先选好了,又问徐慎如要吃什么。徐慎如略想了一想,要了一碗馄饨,很严肃地叮嘱道:“要辣的——”

  萧令望想起他方才抱怨的“嘉陵千不好万不好,也只能用辣子同火锅弥补了”,不禁笑了一笑。

  就在他笑的时候,徐慎如却刚巧看过来,很疑惑地问他:“小萧,笑什么呢?”

  萧令望回过神。他没回答问题,只跟徐慎如对视了一眼,低下头又笑了。他心里暗暗感到微妙的、温热的怦然,夹起一口热烫的食物,把目光垂向了碗碟。

  原来事隔经年,徐慎如依旧是轻易能让他怦然的。他一向克己自制,但在此刻,在堆叠交错的人间烟火里,他终于有些难以骗过自己了。

  山谷间有吊桥,桥下是山溪。昨夜里下了暴雨,因此溪水涨了,翻着白浪,哗啦,哗啦。

  徐慎如走在前头,他吃了早饭嫌腻,摸出颗糖剥开了含着,回头道:“过桥吧,这样近。”

  这悬索桥年久失修,木板都是潮湿的。围栏上的绳子也是,宽阔倒是宽阔,就是看起来摇摇晃晃的,徐慎如走上去却不迟疑,四处看着,感慨道:“我今日也是‘舍命陪君子’呢。”

  萧令望以为他指的是吊桥,闻言便说:“先生不喜欢这条路的话,我们绕别处去?”

  徐慎如摇头指着溪水给他看,眯着眼笑了笑:“前夜那样大雨,今天或许来场山洪,我们两个就都困在这里了。”

  萧令望也笑了。徐慎如正把糖纸装回口袋,他看见了,忽然伸手道:“我也想糖吃。”

  徐慎如就又摸出一颗糖,转身递给萧令望。初升的太阳亮得很,就这么一瞬工夫,他就被晃得闭了闭眼,冷不丁绊了一跤,抓着桥栏才站稳了。

  萧令望在后边正剥糖纸,吓了一跳,赶忙上前问道:“怎么了?”

  徐慎如摇摇头说:“没事,绊了一跤而已。”

  他本来在脚下没停地接着往前去,走了一步,却蹙眉站住了,想是扭到了脚腕。他又向中间挪了挪,缓慢却很从容地坐在了桥上,对萧令望笑道:“不着急,等一会再走。”

  萧令望正要伸手去扶他,这下停了,吃惊地看着徐慎如。桥上虽然没了明显的积水,但木板也是潮湿的,徐慎如不以为意,直接坐在了地上,说话时从容自如,像在咖啡厅里说“电影还早,我们等一会儿再走”那么理所应然。

  萧令望咬着嘴里的糖。水果糖,酸的,味道浓烈但清新,他把糖嚼碎了,站在桥头看徐慎如。徐慎如在低头按揉自己的脚踝,那姿态和神情都很天真任性,像个小孩子。他就又笑,想起刚才吃馄饨的事。

  吃馄饨的时候徐慎如嫌烫,就把馄饨搛到小碟里,先晾了再吃。不仅如此,他还嫌晾一个吃一个需要等,弄了两个碟子,轮流往上面放。

  萧令望忍不住了,问他道:“徐校长在外头,也是这么……”

  到了末尾该放形容词的地方,又语塞了,没斟酌好,不知道该下哪二字。他本来想说“娇痴”,可惜不大敢,犹豫一瞬,改口道:“这么烂漫的吗?”

  徐慎如打了个呵欠,拿手遮住,答非所问道:“我有些困了。”

  说完又指天给萧令望看,说:“你看那云,白生生的。今天天色干净,真漂亮。”

  萧令望站着,看天还要仰头。徐慎如则更方便,简直要从娇痴进展到疯癫,竟然在吊桥上躺下,枕着手臂。

  他瞥萧令望一眼,笑得随便极了:“你不是很爱看我这样子么?”

  说完了,又拿手指沿着白云边缘画了一圈,劝他:“你转过身去看那云,很好看的。”

  萧令望愣了,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只怕会羞得发烫,幸好并没有。

  徐慎如说完话,看见他这细微地动作,这才觉自己放纵得过了。但他又不愿意站起来,只说道:“等会,一会就走,你不要着急。”

  萧令望说:“其实我更喜欢晴天,晴透了,一点云丝都没有那种。这几片像棉被……”

  阳光渐渐把前夜的雨水都蒸干了,桥下溪水汩汩流过,树木被山风吹动,万叶千声飒然入耳。徐慎如闭着眼,稍有些后悔,甚至有些害羞了。但他最终只破罐破摔地朝萧令望伸手:“糖纸给我罢,省得你手里拿着。”

  萧令望就走过来,蹲**,把糖纸交给徐慎如:“先生要在这里睡,幕天席地,拿刚刚那几片云当棉被么?那也不错,就是过后洗衣裳麻烦了些。”

  徐慎如拿着糖纸,笑道:“都四月了,盖那么厚的被做什么?怪热的。”

  四月了,天气甚好,像只鲜嫩青绿的杏子。周遭幽如远古,他有一会儿没说话,静静地躺在吊桥上,油然生了一点寂寞,但连寂寞也是温柔的。在这温柔的惆怅里,他漫无边际地想,如果这地方非要再有一个别人,他很愿意那人是萧令望。

  这么想过,他就更破罐破摔了,索性彻底放松了心情,专心地享受起山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偏过头,他正好看见萧令望在扒着另一边桥栏往远处看:“小萧,看什么呢?”

  萧令望随口乱说:“我看看这溪水涨了多少,有山洪没有。”

  徐慎如噗嗤笑道:“这哪能看得出来?”

  他说完,把糖纸装进口袋,忽然又问:“你喜欢这个糖么?”

  萧令望诚实道:“还可以……我嫌酸了点。我喜欢更甜的。”

  徐慎如“哦”了一声,想起什么似的:“你们都喜欢甜的,阿苏以前也这样说。”

  萧令望扭头:“谁?”

  徐慎如道:“何苏玉,你认得么?特别事务局那位,应当知道的罢。他也喜欢甜的,嫌我做什么不是酸的就是辣的,居然说我‘酸儿辣女’,你听一听,这都是什么话。”

  萧令望被逗得直笑,心里又乱想开了。一是徐慎如怀孕,刚想一想便热血上脸,赶紧压下去;二是何苏玉年纪也不大,同徐慎如这样亲昵,可见徐慎如偏好跟少年人来往,所以跟自己熟悉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忽地有些沮丧。

  他问道:“徐校长跟何苏玉认识很久了?”

  徐慎如答道:“我捡阿苏回家的时候,比你还年轻呢。”

  萧令望接着问:“先生在哪捡的他?为什么捡?”

  徐慎如答:“在西洋捡的呀。他小时候长得很漂亮的,混了外国人的血统,母亲又是我同乡,他这个名字还是采荆取的呢。”

  萧令望“哦”了一声,说道:“那换成是我,先生就不肯捡了。”

  徐慎如转回眼盯着他:“嗯?”

  年轻人摇头道:“我又不像何苏玉那么漂亮。”

  徐慎如哑然:“这有什么可比?我也不如阿苏远了。连跟他约会那位顾小姐都不如他吧?”

  萧令望说完了,慢慢地走过来,走到徐慎如身边,又觉得站着不方便,就半跪下低头看着徐慎如。徐慎如跟他四目相对一瞬,又含笑移开了眼,透过绳索斜着往山谷看,忽然被萧令望握住了手腕。

  萧令望解开了他的手表又系上,最后张开食指和拇指比了比,温声道:“我走的时候,表链还没有余这么多的,徐校长想是越发清减了。”

  徐慎如笑:“什么‘越发清减了’,酸溜溜的,亏你还能一本正经地说出来。”

  萧令望却不罢休:“我正经着呢,我在想先生是不是背着我生病了。”

  徐慎如回想了一下,说:“没有吧……就那一回,昨晚不是跟你说过了?再说了,哪一条国法规定的,说我病了都要向你报备的?我可不记得。”

  萧令望却没松手,反把他手腕握紧了,指腹温柔地摸过去。那温柔的热度从皮肤透进来,徐慎如也没挣扎,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很舒服,也像很惆怅。

  萧令望拨开话头问:“嘉陵究竟怎么样?徐校长在这边,又怎么样?”

  徐慎如沉吟了一瞬,但他想想觉得有些话不应当说,方才夜间没说的,那就是不该再说的了,到底又咽回去,只笑道:“嘉陵怎么样,我怎么样,那都不打紧。我只指望着有朝一**做战争英雄,好领我们回平京去。”

  萧令望敏锐地垂眸说道:“可是我想知道。”

  徐慎如抿唇,哄小孩子似的说:“我那些事,都是琐琐碎碎的,说起来也没什么趣味。不然我们走罢?”

  萧令望却还不松手,也不说走,只解下表链把空出来的一段比给他看:“宽了有这么多。我想知道先生是怎样过的,不是因为想找乐子,想听闲话。旁人不关心的,先生自己也不在意的,那些种种事情,我都想知道。”

  徐慎如听完了,撑着桥面侧身坐起来,另一只手握着桥栏上的绳索。

  他笑一笑,拂落萧令望肩头一片湿漉漉的叶子,温和地低头道:“行,就算你想知道,你也知道了,那你又能怎么样呀。”

  萧令望愣了愣。他好像被噎住了,心里翻出许多话,马上就要藏不住了,又生生都咽回去。这还没有到山上,甚至还没有到第二天,所以就算他有什么话,也不必要着急、更不非得现在就说。

  这样想清了,他便自己先站起身,接着把徐慎如拉起来:“我们走吧。”

  他们走得慢,一路闲逛着,到山顶附近已是上午。

  这一路上有些地方是没铺上石板的,露出土层来,暗红色,被雨水浸得黏糊糊的,一踩便被踩出个印子。道窄了些,又滑,青年走几步,就会回头看徐慎如一眼。

  萧令望走得快,徐慎如有时得要快步才能跟上,但亦并不说出口,只在身后静静地走着,偶尔注视着前头年轻人的背影,那背影是高大的,敏捷的,生机勃勃的。

  他也抬头看天色,觉着阴云仿佛又渐浓了,恐怕还有一场山雨;他也攀看山道边上横斜的花树,花开得多,落瓣零零碎碎地躺在地上,枝上红白也依旧,雨后似沾泪痕,漂亮得很。都是春天……人与物都是。

  萧令望就在这时候又回头看他,停住脚。青年既是军人,走这一点路自然不在话下,此时仍是神采奕奕的,徐慎如见他有精力,自己居然暗暗泛上来一抹伤神:在这样的映衬之下,他才觉出自己真正青春不再了。

  而真正青春少年的那一位正对他开口:“我怕路上要下雨……先生,我们还是快些吧?”

  徐慎如颔首。他也正如此忧心着,便答了一个“好”字,眼睛却看向道边的一树梨花。那花不知是不是被雨洗的,竟雪白如柳絮,又密密麻麻开得极盛,莫说徐慎如,连萧令望都看得惊了。

  徐慎如道:“我去折一枝来。”

  萧令望没听清,眨眨眼:“嗯?”

  徐慎如重复道:“我去折一枝来,送给你。”

  萧令望这次听清了,笑着推辞:“好花要配美人的,送给我岂不是焚琴煮鹤?”

  但徐慎如不容分说,已经向树边去了。他看了一会,选中了一枝,碍于位置太高,连踮脚都够不到,恐怕要蹦起来才行,他又不好意思在这里蹦蹦跳跳。

  于是他索性扭回头,先续上方才那段对话说:“你也是美人的。”

  萧令望摆手,徐慎如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只要是好的,都可以叫做美人,未必是女人,更未必是纤弱缥缈的女人。若按照健美的标准,你完全可以算得美人,一枝花来配或许不够,还需要一棵树的。”

  萧令望脸上飞红。徐慎如讲话时神情坦荡,夸他就只是夸他,似乎别无二心、光明清白得可昭日月,但萧令望这时有点不信他,宁可觉得还有些别的什么意思。

  实际到底有没有,或许徐慎如自己都讲不清楚。他确乎觉得萧令望健美可爱,而有这样的想法就合该说出来,不必为了避嫌而全程缄默,那还不如不出来闲逛。但说完这话见着青年面上一抹微红,徐慎如心里又未免升起些引诱一只无害的鸟儿进入陷阱的罪恶感。

  究竟那罪恶是真的吗?他则又无法回答——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

  但这时萧令望已然回复平静,在笑他了:“徐校长这是哄着我帮忙折花呢。那也好罢,要折哪一枝?”

  徐慎如指给他看:“上头的。”

  他指不清,索性举起手里的长柄黑伞,伸过去,又碰错了地方。太高了,太难折得,不然便算了……这时候他这么想,但又不大甘心。

  他走神了。他把目光投向要折的那一枝梨花,却不得不掠过萧令望的侧脸,线条优美合度,肤色微深,睫毛不短,眼睛黑漆漆地扑闪着。

  他心里一阵惘然。伞尖划过繁花,不防便脱手了,先落在地上,又骨碌碌滚了滚,不小心滚到了路边。徐慎如俯身,想把它捡起来。但它落地时多一半都在外头,重心不稳,一下就掉到山坡下去了。

  他吃惊地目睹了全过程,抬头就见萧令望居然也在盯着看:总而言之,梨花还没有到手,伞却已经无可挽回地落下去了。

  徐慎如啼笑皆非。

  萧令望这时已经敏捷地跳起来折下了那枝花,没递给徐慎如,还拿在自己手里,愕然道:“这——这可真是——”

  徐慎如瞧瞧四周,竟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说不出具体好笑在哪里,只在接过花枝时搭上萧令望的肩,放肆地笑出了声,笑得喘不上气全身发软,弯着腰俯**。

  在笑的间隙,他还没忘记对萧令望说:“没事,一把伞而已……”

  萧令望便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个人莫名其妙笑作了一团。

  最后,徐慎如又把那枝带雨的梨花递过去:“给你的,配美人用。”

  萧令望就这么接了,拿在手里觉得占地方,又停住脚打开随身带着的小手提箱,把花小心翼翼地搁进去。

  再往前走是一段窄路,他这次特地走在了徐慎如侧边,是靠外的那边,像怕徐慎如把自己也跟雨伞一样弄下山坡似的。

  徐慎如也感觉出来了,带着笑的余韵低声埋怨他:“我长得像是这样的人吗……”

  萧令望说:“人不可貌相。”

  徐慎如无奈点头:“好罢,那就不可貌相。”

  萧令望这才又笑了。他走了几步,没拎箱子的那只手轻轻悄悄地就伸了过去,揽住徐慎如的腰,徐慎如没挣扎。后头路宽了不少,二人却仍是这样往前走着,直到梁台书院出现在视线里。

  萧令望一向对古建筑啦、历史遗址啦之类东西充满兴味,他先陪着徐慎如去拜望了那位过世山长的坟茔,退出来之后便在院落里四处转悠着参观。这里已经荒废近三十年了。院里树木参天、青苔覆地,屋内也潮湿得很。萧令望走走停停,又指着建筑给徐慎如讲,像夸耀一样,徐慎如倒并不觉得烦。

  青年指着瓦当给他看:“我喜欢这个花纹——”

  徐慎如则看着脚底下。他出来时候一时没找到适宜于走远路的鞋子,便还穿着平日的皮鞋,走了这么远,实则是很累的。或者也不是很累,只感到被束缚。

  他们往后山走,是前人种下的竹林,有些片已经荒了,死灭了,有的片却像野生的,弄出一片野竹林,和山里原有的连成一片。再往上,则是一步步往山顶去的路,路上铺了青砖。

  徐慎如抱怨起自己的鞋子,萧令望听了说道:“咳,要不然先生把鞋子脱了走路?”

  徐慎如犹豫一瞬,看了看石砖缝里绿油油的苔藓,摇了摇头:“不了吧,这样觉得自己都长到苔藓堆里去了,绿绿的要长满身,有点吓人的。”

  没想到他还怕这个,萧令望扑哧一声笑了。两人放慢了脚步,慢慢地、散步一样沿路走上去,到了山顶。山顶有间亭子,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留下的,也或许和什么古代传说有关系;亭子里有石碑,碑文只留下模模糊糊的痕迹,可惜两个人谁也不擅长此道,勉为其难地读了一会儿,全放弃了。

  再往别处走,居然是一条小溪,或许就是他们之前见到的那条山溪的源头也未可知。这源头被人修葺过了,旁边弄出一小段池子,窄的,又细又长弯弯曲曲,旁边都铺了木头,正可以坐人。

  徐慎如看了两眼,淡笑道:“倒是风雅,怕不是有人在这里玩过什么流觞曲水呢。”

  他说着便蹲**,伸手到水里去扑了扑。溪水透彻得很,春天里微冷的,清凌凌,水晶玻璃似的,底下鹅卵石圆圆的,露出来。他抬头瞟了萧令望一眼,看对方没大注意自己,就慢慢在这段池子旁边坐下了。坐下,又站起来,往水里看看,想起萧令望方才叫他把鞋子脱下的事,心里迟疑片刻。

  片刻之后,徐慎如便迅速地脱了鞋袜丢在一边,挽起裤脚抬脚踩到了鹅卵石上。冰凉的溪水冲刷过腿脚,使他感到舒爽极了。

  萧令望隔着少许距离看见,扬声提醒道:“卵石很滑的,先生小心一点——”

  提醒毕,这年轻人就依旧去看头顶的飞檐,既不说话,也不看徐慎如,只专注地沉浸在思绪里。打断他思绪的是 “哎呀”的一声惊叫:徐慎如不幸被他言中,踩到几粒过于滑溜的卵石,在池子里跌了一跤。

  萧令望走过去时,徐慎如已经重新坐在了水边,撑着地面对他仰面而视:“都是你提醒我,我一想着鹅卵石,反而分心——”

  还没说完,徐慎如自己就也赧然了,把后半句咽了下去。他的衬衫和裤子都湿了多半,裤子是从裤腰往下,衬衫则是往上,萧令望稍想了一想便料到徐慎如刚才的狼狈之态,语气里带点撒娇地埋怨道:“徐校长也太不小心了吧!这一口锅怎么能往我头上扣。”

  徐慎如讪讪的,慢慢在池边坐好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还没说完,便忽地有水滴落,落在脸上。二人同时抬头,发觉它不是从树叶间,而是从天上落下的。

  竟又下雨了。

  屋子是从前的厨房,萧令望坐在刚生着火的灶台前,手里拿着刀子,正在慢慢地削着枯枝表面沾湿的一层皮。徐慎如坐在他对面看着,问他:“够了么?要不然你去前边院子里,找旧桌椅来……他们许不是还有什么圣贤牌位,也都可以拿来烧一烧。”

  萧令望看看地下积攒起来的柴火,想了想道:“不够,但不着急的。反正在这里坐着,也无事可做。”

  徐慎如点点头,就不说话了。他的西裤方才在水池里弄湿了,还没有烤干,衬衫也湿了一半,贴在身上,冰冰凉凉的。萧令望看见了,开箱取了自己的一件衬衫出来,默默给徐慎如递过去。

  徐慎如起初是犹豫的,可他等了一阵,见雨势并没有停的意思,不仅恐怕一时不能下山去,甚至还可能要在这里过夜了,这才拿着那件衣裳对萧令望说道:“小萧,麻烦你出去一下。”

  萧令望闻言,乖顺地走出去,掩上门站在了窗下。他背对着窗,身影缀在木格里,徐慎如盯他看了几眼,这才慢慢解开了衬衫扣子,又解开了皮带,褪下自己的一身衣服,穿上了萧令望的衬衫。他们两人身高相差无几,只胖瘦差得多些,因此那衬衫在他身上并不嫌长,只是宽松得过分,松松垮垮的。

  都收拾好了,他才朝窗外喊道:“小萧,来吧。”

  徐慎如的衣裳在灶火旁边烤着,他本人则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不大敢乱动。因为虽然他膝上盖着的外套直遮到了脚上,但是外套底下其实没有穿衣裳,只怕一动就要闹出尴尬。

  萧令望借着火光看了徐慎如几眼,又看看烘干中的裤子,也明白了这一点。对方赤着脚轻轻踩进皮鞋里,风衣垂落的边缘下露出一小块皮肤,色泽苍白,能看出脚踝的形状,和旁侧一小段隐现的伤痕。

  萧令望移开眼神坐在了对面,依然去削树枝。这一整个下午,他们都坐在老屋里,没别的事可做,只是听雨。徐慎如后来把烘干的裤子穿回身上,鞋袜也都一一穿好,衣衫的温度包裹住他,暖融融的。雨时停时下,但总之不方便下山去,萧令望看看天色,翻出一包饼干搁在灶台上,两个人分着吃。

  徐慎如先是感叹萧令望的箱子里什么都有,跟着又嫌这样吃太干。萧令望阻止了他,没让他去看后院那古井里有没有水,一双眼睛都笑弯了:“有水也没处烧呀。”

  徐慎如想想也是,便合上萧令望的箱子,给他递了过去。箱子比他想的要沉,意料之外地扯着手腕一阵刺痛,使他抽了一口冷气。萧令望看出来了,问他是怎么回事。

  徐慎如懒得讲述,推辞道:“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萧令望说:“长些才好,不正打发时间么?”

  徐慎如笑,也觉得确乎如此,便给他讲道:“是旧伤了,我当时也嫌长,就没有同你讲完。”

  话题又宕开了。他索性把之前那个正月里没讲完的故事都给萧令望讲了。这次连徐若云是怎么得罪同僚的都讲了,还有些零零散散的家事啦、萧令望走后自己回家见徐若云、劝他离京时在老宅的所见所闻啦,这些他们的对话原本很少涉及的内容,都说了起来。

  他讲完的时候抬起头,发觉萧令望大睁着眼睛,正很怜惜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其他的判断,而只是怜惜,那和软的神色出现在他已经成长得很刚毅的外貌上,甚至有些不协调。

  徐慎如这时忽然想起,萧令望曾经写信来,因自己不曾牺牲而觉得愧对旁人,来请求他的赦免……他笑,自己何德何能,可以审判这样纤尘不染的生灵?

  他沉默了一小段时间,低下头,觉得有些困了。萧令望仿佛也非常困了,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毕竟前一夜他们都一夜未眠。但是这会儿又好像都不大舍得睡,各自有未尽之言藏着,倘若身体睡了,心里那些话就反而要惊醒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互相凑近了些。萧令望重新起了个话头道:“徐先生讲讲何苏玉的事吧。”

  徐慎如并不拒绝,讲述道:“阿苏的母亲是偶然流落国外的,生得很漂亮,自然不甘寂寞——所以恐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阿苏的父亲是谁。后来他母亲去世了,他在街上卖东西糊口,正好碰见我。我问他帮忙,想借两枚硬币,他看我是中国人,就借给我了,就是说,要还四枚才行。”

  说到这里,徐慎如跟萧令望都笑了。年轻人接着问:“那后来呢?”

  徐慎如把两截枯枝往火堆里捅了捅,又笑:“后来我领他到家里,他就赖上我了。”

  萧令望“哦”了一声,感慨道:“这可真是奇缘。”

  徐慎如接着道:“那时候党内刚刚结盟,也没有什么固定组织,有时聚会就在我家里。我和王采荆住在一起,家里人来人往,两人都是懒的,收拾也收拾不过来,阿苏就帮我们做家事,我们给他报酬,反正总比卖东西赚钱。后来变成吃吃饭,最后住在一起,也就这样过下去了。”

  萧令望忽然扑哧地笑了,欲言又止了片刻,示意徐慎如接着讲。

  但徐慎如敏锐,偏先问他道:“你笑什么?”

  萧令望答道:“我是想起来不知道在哪里听人说过,那会儿他们管徐校长叫‘老板娘’的。”

  徐慎如倒也大方承认:“怎么,你也要叫么?”

  萧令望否认道:“我不敢,不敢的。”

  徐慎如道:“阿苏最是不爱上学的,也没怎么正经上过学,回国之后本要叫他去读个高中,考了大学再找事做,他不肯的。但是他记性好,学什么都快。他的中文,是采荆亲自教的。采荆那时候手里也没多少中文书,全凭记忆,教他读的都是史汉班马李杜风骚那一套,可稀奇了。你看他如今这样,可知他或许还会作旧诗呢。”

  萧令望颇为惊讶,只笑道:“那我要惭愧的了。”

  停顿一刹,又问:“徐校长也会作旧诗的么?”

  徐慎如道:“你看我何时作过?”

  萧令望答:“正是没看过,所以才问。”

  徐慎如被他问得没法,笑道:“好像是会作而已了。蒋家同我家是世交,蒋瑶山的父亲精于此道,他也很擅长这些,他教过我的。大哥也教过我。作是作过,后来叫采荆读了,被取笑了一回,说我‘不错,都会用典了’,我很不服,叫他改一个,他下次就说‘都会拟古了’,我只有无可奈何。”

  萧令望抿了抿唇。他笑道:“徐校长居然是这样的。我还以为……”

  他没说,于是徐慎如摇摇头,也没问他以为的是什么。

  这一天,他们是轮流睡觉、轮流守夜的。其实也没拘昼夜,只是聊天说够了,就睡了。

  轮到徐慎如醒来守夜时,天色已经昏暗了。雨终于停了,屋内岑寂,只有山风飒飒地从门缝里吹入,借着灶下火堆的光亮,他一动不动地发着呆,看着对面的年轻人。萧令望靠着墙壁,闭着眼,睡得很熟,发出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风透得久了,他穿得也不多,觉得有些冷。冷了,想找点东西吃,便又掀开萧令望的箱子,发现箱子里不仅有吃的,还有一件外套。徐慎如见状索性把风衣脱了盖在腿上,自己穿上萧令望的外套,最后把在火上烤暖了的双手抄进口袋,闭了闭眼睛。

  口袋里有东西。是两张薄薄的纸片。

  徐慎如犹豫片刻,还是将之取了出来,发现原来是两张照片。他拿在手里的是背面,所以认出其中一张是自己的照片,因为那背后还写着拍照的日期,是当初自己用钢笔写上去的。另一张呢?他不由得好奇。

  徐慎如将它们翻过来。他借着火光注视它们。

  一张是他在离别时,在央大的秋湖前送给萧令望的那张照片,另一张照片上的人则是萧令望,是现在睡在他面前的年轻人。徐慎如那张拍摄的年代很早了,还是他在西洋读经济学博士,刚刚毕业的时候拍的。

  那年他不到二十四岁,跟现在的萧令望一样年轻。甚至他还记得,拍照片是和蒋瑶山一起去的,是个好天气,不冷不热,也是和现在差不多的四月。他又低头去看萧令望那张,猜那张的拍摄时间大约是在临行前,因为照片上的青年已经正式穿上了军装,但还没有离开京城——相片边缘写有照相馆的地址。

  萧令望在黑白相纸里笑得很矜重,或许是因为摄像师的要求罢?那双眼睛也还是一样的,大而黑白分明。他长得实在英俊,而且必须用英俊而非漂亮来形容。五官分明,鼻梁很高,面容一旦严肃了,就自带一重英气。

  那温热的,鲜活的,生命的力量,好像连这无生命的相纸都能被炙透了,烤得烫手。

  徐慎如把这张相纸放在手心里,轻轻地摸了摸。他并不是个溺于怀旧的人,但和萧令望在一起的时候,却每每格外容易念及过去、容易怀想也歆羡年轻的自己。

  大约是因为萧令望身上那把相纸都能烤烫的鲜活,会愈发映衬出他自己的黯淡,也鉴照出他被世事消磨得麻木的心境罢?他仔细地看着,发现其实这张照片的背面也被写了一行字。

  那是一行法文。是一句话,一个单词,一个名字。用笔是很纤细的,墨水的颜色则很浅淡。徐慎如对着光照了照,发现萧令望在那照片背面写道:

  “我将在自己怨恨的低语中称您为玛格丽特。”

  火光在跳动,徐慎如轻轻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已经不需要再问了。

  这意味着什么,接近不言而喻。

  他一不小心知道了萧令望未必现在就想让他揭破的东西。他知道了原来那年轻人同离别之前一样心怀衷情,只是不再提起罢了。而徐慎如的第一反应也和前年一样,是希望萧令望永不再提的。

  即使心照不宣,也应当永不再提。

  隐衷,私慕,不可宣示于人前的恋爱……这些词从眼前流过,徐慎如闭上眼,摇了摇头。

  这一刻他想起王采荆,想起王采荆写给蒋瑶山的永不能寄出的信,想起“我在地狱中度过半生,也早就习以为常”那句话。

  他想爱情真是一把淬毒的锋刃。萧令望倘若还是执迷不悟,难道就要和王采荆一样,在地狱中度过半生了么?但王采荆和萧令望不一样,王采荆自己就是一把纤薄锋利的庖丁刀,能削进这世界的骨血里去。他很知道,在那狂生的外表下有别样的、独属于史家的冷刻,所以哪怕卷刃也在所不辞,不会惧怕另一把刀子。

  而萧令望,萧令望本身就是这世界的骨血,热流奔涌,被刺中了,是会流血的。

  这都是他的罪过。是因为他有意无意的引诱,因为他自私,既已声明不愿相爱,还不舍得放弃这样的一个精神上的密友。他应当结束这罪过,再等一天……明天,明天,只到明天。

  夜风渗进来,徐慎如打了个寒颤,而年轻人还在火光对面睡着,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他很想手里有什么东西能抱一抱,就不会这样冷……抱一抱萧令望?

  这想法使他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旋即彻底清醒了。他永不也绝不会这样做,哪怕他一清二楚,只要他肯,事情可以立刻变得极为轻松。

  迎合太容易了,他除了被爱几乎不需要付出什么。尖刀已经握好,只要徐慎如肯下手,就能汲取到滚烫热血,把那当作生活的安慰,当作镇痛的药剂,就能舔舐到柔情蜜意。至少在此时,它们还是源源不断的。

  可是那将比引诱更罪恶。对方以爱慕奉献于他,他却报以同情怜悯,报以姑且如此的施恩,用这样的心情成为萧令望的恋人,那是不公平的,是欺骗。

  徐慎如把照片装了回去。他把萧令望的外套脱放回箱子里,取食物出来吃了,在屋子里走了几圈。与世浮沉多年,他竟从不曾深爱过什么人,而且仿佛既学不会,也不肯打起精神去学了:他原来有一个如此不健全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