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旧战场>第11章 棠棣之华

  山雨在后半夜便停了,到第二天早上,就是萧令望最喜欢的那一种天气,晴得透彻,晴得滴水,天空像一块冰,入眼是干干净净的大片蓝色,没有一丝云。

  下山时,他们走了另一条路。时间有些赶,幸而萧令望颇有先见之明地带了箱子,直接去往码头,倒还来得及。

  这一次没有了吊桥和泥泞,有的只是一级一级的石阶,两人因为赶时间而说话极少,只一前一后地往山下走。喧闹的街市还在一段路程之外,周遭树木葱茏,寂寂无人,世界都浸在一股朦朦胧胧的氛围里。

  快到山脚时,萧令望忽然回头看了徐慎如一眼,问道:“徐校长在嘉陵,会想我吗?”

  徐慎如没有回答,却笑着反问道:“怎么了,你会么?”

  萧令望不假思索地道:“会啊。”

  徐慎如又沉默了。他尽量使语气接近调侃,开口问道:“那是有多想?”

  青年回身望了望来路,两侧枝叶摇晃,入眼是蜿蜒的石阶。

  他笑了一笑,答道:“比这路上的台阶还要多,比嘉陵江水还要长。”

  徐慎如说:“我数不清台阶,也不知道江水有多长。”

  萧令望不以为意,继续往前走了两步,回身大声道:“台阶已经到了尽头,可惜来不及数。但是要说嘉陵江水,先生跟我去码头,送我过江去坐船,就可以知道了。”

  徐慎如看着他。再送别一回罢……就一回,别后无论如何,都可以别后再说的。他无由拒绝这请求,何况世道离乱,相逢格外艰难,拒绝送别也实在是不应当的。

  萧令望要到对岸去坐大船,因此需要先乘轮渡过江。徐慎如买了两张票,和年轻人一起上了船,江水便在他们脚下流淌了。这艘渡轮是颇豪华的,但他们不约而同不想坐下,只站在甲板上往下看。

  十分钟,二十分钟,总之不太长了,这就是宽阔的江水留给他们的、这一次离别前最后相处的时间,徐慎如惘然地垂下眼。

  萧令望站在他身畔,贴近了,低声道:“先生知道了吗?是‘千里嘉陵江水色’那么长。”

  徐慎如愣了愣,没说出话来,良久才道:“‘千里嘉陵江水色,含烟带月碧于蓝’……我知道的。”

  今朝相送东流后,犹自驱车更向南。

  萧令望在他身边站着,握住了栏杆,接着道:“我有话想对徐先生说。”

  徐慎如心里一跳。但他佯装从容地问道:“是什么话?”

  萧令望说:“本来我想,我下次有机会回来,还会来看望先生的,不如到那时再说。只是一转念,那时候是什么时候?连日期都说不准,不如现在了。”

  徐慎如注视着江水。他轻声说道:“你看,逝者如斯,古来万事东流水。想来也没有什么是能说准的,没什么不会变化的。”

  萧令望好像在犹豫什么,偏头看他一眼,又看看越来越近的对岸。他抬起手,慌张失措似的,先是落下,又抬起来,在空中悬了一会儿。

  最后他重新握住了栏杆,凑得离徐慎如更近了些:“我对先生的心,就可以说得准——与我前年夏天说过的一样。”

  徐慎如只道:“你又来……又说这些。”

  萧令望问他:“徐校长不信我吗?从前觉得我是说着玩的,过去快两年了,也还是吗?说到底,您就是因为年少而轻视我。可如果按照这个算法,不论过多久,我都追不上时间——”

  徐慎如抬手,止住了萧令望的话。他说:“你不要着急,听我说完。”

  萧令望点点头,不说话了。

  徐慎如道:“我答应你,那多容易啊。可是我自知没有那样爱你,或许也这辈子都不知道如何能那样爱人,所以不想这样欺骗你,更不愿意用你做生活的调剂和消遣。是我自己怕这样的麻烦。”

  萧令望的说:“什么麻烦?”

  徐慎如望着江水,讽刺似的笑道:“我是很麻烦的人,到时候你就会嫌麻烦了。”

  萧令望只说:“我不会的,我从不是那样朝三暮四的人。”

  徐慎如的语气很平静:“我说情爱难以长久,不是因为嫌你年轻,而是觉得这是人心,是很自然的事。我甚至不觉得难长久有什么错,只是嫌太无谓罢了。”

  萧令望很直接地问他:“所以徐先生就不愿意被人所爱么?”

  徐慎如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不愿意爱人,也没有力气爱人,所以不被人所爱也是很好的。”

  萧令望很坚决地说:“那我可以教你,可以等你。”

  徐慎如或许是彻底地不耐烦了,或许是再不结束对话就要向诱惑投降了,声音还压着,但语气变得十分激烈,语速也飞快:“小萧,你放过我吧,啊?我在这世上,都这样过了十几年了,你做什么非要拿情话来折磨我?你听好了,我从来就没有因为你年轻而轻视你,没有一天,没有一刻是这样的,我是因为不再年轻而轻视我自己。”

  说完那一段,他还嫌不痛快,继续补充道:“你爱我,我不反感,但是没有那么爱你,也许以后也学不会。所以要么是拿你当消遣,要么就得拒绝你,我说得够清楚吗?要是这样的话都还听不明白,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没读过书,所以听不懂二十个字以上的句子。”

  萧令望呆了。他从没有见过徐慎如这样的语气和语速,不知所措地、受了伤似的望着对方,但对方一点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徐慎如前边说了那么多句都是一口气,居然丝毫没有换气,又迎着江风呛了风,伏在船舷的栏杆上直咳嗽。

  萧令望哭笑不得,只好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道:“啊呀,徐先生消消气。”

  但是徐慎如看来是非把话说完不可,刚缓过来就继续道:“为什么我不会的事就必须学,我不懂的就非要懂?你教我,你等我,说得倒是很容易,你这么厉害,怎么不去生死人肉白骨?我不得不做的事情已经有那么多了,连你也非要强迫我吗?”

  萧令望简直不明白他怎么就生这么大气,委委屈屈地站在那里。

  沉默了一会儿,他很平和地说道:“我从来没有觉得您不再年轻了。就算是有,对我来说,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徐校长回国起事的时候,也不过就是我现在的年纪,我此刻对先生的心情,就和先生在盟约上签名那时是同等的坚贞。”

  徐慎如很是讥嘲、也很是空洞地笑了一声,说道:“那你可真会打比方,不愧是读过两个学期文学系的。”

  萧令望不说话了。

  徐慎如吐了一口气,望着逐渐逼近的江岸。他忽然平静了下来,声音变得很轻很轻:“盟书虽在,时局却日见艰难。故人风流云散,分道的,变节的,死了的活着的,说也说不清。你这个比方,自己觉得很巧妙,可实在不怎么聪明。”

  萧令望闻言,最后问徐慎如道:“先生是真的不肯,也不愿意吗?”

  徐慎如点头:“是。你可以不必在我身上费时间,没什么意思。”

  萧令望紧紧盯着他,猛然感到一阵刻骨的、令他几乎站不稳身子的愤怒:天下竟有这样绝情的生灵。

  他大睁着眼,看着翻滚的江水,看着船侧被搅起的白浪,张了张嘴,又徒劳地闭上,最后只说道:“徐校长空以新派人自诩,到了自己身上,却还是拿出蒲柳之姿不堪驱遣啦,妾心古井水啦那一套闺中妾妇的说辞。我真想不到,竟是如此懦弱的。”

  徐慎如只淡笑道:“既然懦弱,就更是蒲柳了。你只当是从前没有眼力,错看了我罢。”

  萧令望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徐校长先前总留一线希望给我,可是到了最后,又终究不肯施舍我一点多情。”

  他顿了顿说:“也是,怪我瞎了一只眼,看人都看不明白。我知道了,半面妆虽然风流,却本来就是同我无缘的。”

  徐慎如听了这句刻薄话,立刻怒道:“萧先生要焚的书攒够了吗?还有闲跟我交谈。”

  又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船靠岸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很不自然地下了船,站在码头上。

  徐慎如干巴巴地朝他挥了挥手:“再见。”

  萧令望转身要走,又犹豫了一刹,补充道:“既然徐校长不愿意,那么往后我就再不会回来了。”

  徐慎如刚要点头,却又改了口:“不,你要回来。嘉陵在这呢,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你怎么能不回来?”

  萧令望呆了呆,明白了徐慎如是怕他要走了还乱说回不来的话,便点头道:“好,我会回来的,只是不会再来找徐校长。至于信,信……有大事先生会知道,至于别的,也就算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是飘忽的,面上也失了血色。

  徐慎如听着他说,很僵硬地站立着。他望着远处,忽而抬起手指了指,出声截住了萧令望的言语:“你的船来了。”

  今日万里无云,在浩荡的天光之下,接人上大船的小船一只只地靠上了码头。人群喧腾了起来。

  在回去的路上,徐慎如非常不像样子地掉下了眼泪。

  对于哭泣,他并不觉得羞耻。凭什么矜持作伪的就比放浪形骸的要高明些呢?没有谁这样规定的,他从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规矩。

  哭就只是哭,他坐船重回对岸去,在船上低头暗中垂泪,可惜他不是传奇里会泪凝红冰的美人,那咸涩的液体从面颊上滚落,落在衬衫领子上便消失无痕了。

  他甚至来不及想明白自己是在哭什么:他以往从不为别离落泪的。

  他毕竟已经历过无数的离别了。生离死别,生人作死别,弄到最后,实在也都没什么新鲜的。萧令望坐着船走了,船往更远的地方开,他则回城里,临时都城,他有时觉着自己从未见过这样惨淡的都城。

  但他好像也不大知道,都城应当是什么样的?长安大道连狭斜,楼前相望不相知,那都是旧梦,是没有了的。现在有的只是新旧贵人们都挤在嘉陵这一片地方,在轰炸的间隙苟延残喘、歌舞升平,他有幸忝列其中,眼看着城里的物价翻番。

  在码头上,在下船的时候,他遇见了徐若云:他是认得出自己的长兄的,哪怕是许久不见,隔着不少人,他也还是能。徐若云穿长衫,长衫是柔顺的、灰白的,戴金丝边眼镜,手里拿着帽子,步伐缓慢,看起来带着一点惶然和迷茫,好像失群的候鸟,不知道自己明天早上要往哪里飞。

  徐若柏跟在大哥身后,正伸手拉住他,一身西装革履,空着的那只手里则拈着两张船票,递给了徐若云一张。徐慎如猜测,他们二人要上自己这条船,大概是想到江对岸去逛街,同时也是带徐若云坐船散心。

  三人偶遇时,徐若柏正指着什么地方给徐若云看。在眼神巡游的路线里那两兄弟看见了他,但两方的动作都不曾停下来,只各自匆匆擦肩,融化到人群里去。

  徐慎如盯着他两位兄长的背影玩味了片刻。

  他有时候觉得徐若云幼稚,困守愁城,十来年了也还和从前没什么区别,只浸在坍塌的旧梦里;有时候他又知道,那也未尝不是一种特殊的幸运。徐若云是飘在这世间的,他从来不必要真实,也不必要踩在地上,他和他的名字一样,是天上流云恰好在人间留影罢了,而至于徐若云的名字究竟是不是取自这层意思,则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这一天和徐慎如猜测的一样,他们确实是去江对岸闲逛的。

  迁到嘉陵之后,他们二人便一直住在一起。徐若柏是个花开堪折的情场浪子,因此除正妻以外颇有几位外室,大大小小的儿女也有好几个,他嫌不论同哪边住都要惹来麻烦,索性搬了出来。

  在平京时,他和徐若云分居在两个院子里,常常半个月也见不到面;现在两人朝夕相处方便了许多,徐若柏便派人看管徐若云,叫自家大哥戒断烟土。

  阿芙蓉这种东西沾上容易,戒断则极难,但没想到居然叫徐若柏差不多做成了。期间徐若云经过的种种煎熬自不待言,哭也哭过喊也喊过,简直从森罗地狱里转悠了一遭,至今几个月过去了,他还是时常做自己被捆着手脚的噩梦。

  这几个月里,徐若柏一直对他精心调养,其实很有效果。在徐若云的气色养得好了许多、看着比从前像个活人之后,他才终于又能放心地离开嘉陵处理事务了。

  不过他这次是提前赶回来的,因为听说了侄子徐雅贞的死讯。大太太已经过世了,徐若云房中又一位姬妾也没有,徐雅贞便是他的独子,他担心徐若云不能承受中年丧子的哀痛,特地赶回来作伴。

  回来那天,他曾经遇上过徐慎如一次。也不知道是因为城里比原来逼仄了,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原来他和这个四弟见面都要预约,自打南渡倒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徐慎如在街上看见他,摇下车窗叫他:“二哥不是说要去珠城的,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徐若柏叹口气道:“还不是因为大哥家阿贞的事?”

  他说完顿了顿,补充道:“阿贞的事,你知道的吧?”

  徐慎如点头:“我知道,徐大先生为这个半夜肯上我的门了,也是开天辟地。但阿贞是可怜的,年纪轻轻,还不如……”

  尾音轻了,他没说下去,只改口道要送徐若柏一程,徐若柏上了车,居然无端觉得那话里的未尽之意让他有些瘆得慌。

  他呜呼哀哉地对着车顶又叹了两口气,徐慎如觑见了,问他:“二哥发什么愁?”

  徐若柏摇了摇头,没说他发愁的缘故。说了也没有用,因为他是在为维持这个家实在艰难而叹气。应当承宗祧的大哥生就一副纤纤弱质的文人模样;昔日最受宠的幼弟则两手一甩一身轻松,哪管家里洪水滔天。

  他是姨娘生的儿子,本来是最不应当在意这些的,现在居然成了最在意的人,徐若柏有时候也觉着造化弄人。但是他性子懒散,向来不太跟老天爷记仇,更不跟命运较劲。上天既然给了,他就顺天应命地接稳了,安知道以后不会有用处呢。

  徐慎如坐在旁边闭目养神,见徐若柏不回答,倒也不再问了。徐若柏偏头看着,心里又想起些别的,他觉得徐慎如的侧脸和自己的嫡母很像,气质虽然表面不同,但冥冥中却是相似的。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暗暗笑了。徐若云和母亲的关系并不好,那么和徐慎如之间毫无必要的不肯和解,大概也是命运注定的事了。

  徐若柏嫡母的名讳叫做吴识薇,一生只生养了徐若云和徐慎如两个孩子。她是正房,但并非原配,而是原配的幼妹。他父亲与结发妻子琴瑟颇谐,奈何发妻早逝,临终推荐了自己的妹妹给丈夫做续弦,这才是他的嫡母吴识薇。

  吴识薇平日表面与姐姐相仿佛,内里性情却完全相反,这桩婚事从最初便不和睦。

  徐若柏从小便知道,他的嫡母和父亲从新婚便常常分居——他风流漂亮的生母也就是在这时候做了姨娘的。他没少听过自己生母暗地里的窃笑:“什么‘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他给大郎取字叫君容,思的是哪一位的模样,好像谁不知道似的?”

  吴识薇非常倨傲,似乎是懒得妒忌而不是贤惠,任凭丈夫娶随便什么姬妾进门,她只沉迷香道,不问世事,生平一副冷眼旁观的姿态,婚后多年了,居然仿佛还是与娘家更亲近。

  徐若柏幼时就对晨昏定省时屋子里浓郁的香料气息印象颇深。他小时候不明白,年纪稍大便轻而易举地想通了:他的嫡母不是闺秀的典范,父亲为人也实在恣肆,因此两人连一个举案齐眉、严父慈母的面子都不屑于维持,而徐若云就是他父母婚姻失和的象征,是那对怨偶用来相互展示傲慢的工具。

  徐若云早熟而敏锐,彼时究竟作何感想,徐若柏也无从得知了。

  大哥和他并不是在一处长大的,幼时他们同住,但徐若柏尚且不记事,而后来自己随父亲赴任,徐若云则始终留在京城,两人又都错开了。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彼此印象清晰的见面,要到徐若云乡试前一年、他回原籍待考的时候了。

  秀雅风流,锦衣士子,垂目拱手之间自有从容。总之,在“初逢”的那一瞬,徐若柏想到的词语就是这些。那一年徐慎如也还没出国,在暮春月白风清的夜晚,他们兄弟三人还曾经一起坐在青石的台阶上。

  先坐下的是徐若柏,他伸手摸了摸地面,惊觉清晨下过的雨到了夜间居然尚未干透,开口提醒还没坐下的徐慎如道:“是湿的。”

  说完了,徐若柏又朝徐慎如伸出手:“你坐我这里?”

  但徐慎如看了他一会儿,竟没走过去。徐若云的衣袖常常是带着熏香气的,如今他回顾前尘,顿悟那可能是为了刻意迎合吴识薇的喜好,但当时他还没有想这些杂事。徐慎如对香料的喜好和大哥并不相同,因此常常不肯靠近徐若云,独到了那天晚上,才因为要离乡而例外。

  徐若柏看着幼弟走了过去,乖顺地把脸埋在长兄怀里,坐在了徐若云腿上:“我明天就走了,要好久好久才能回来的,那时候肯定连二哥都娶媳妇了。”

  徐若云听得直笑:“你只会想娶媳妇。”

  徐若柏也跟着笑:“我马上就要娶媳妇了,岂用等你回来?”

  徐慎如扁扁嘴:“那我不要媳妇,都留给大哥娶……等我回来了,大哥恐怕都不认得我了罢?只认得你的好些媳妇。”

  徐若云便摸他的头:“你要知道回来,我就认得你。”

  徐若柏记得这句,也记得这场对话。这仿佛是一语成谶,和多年以后的决裂相映成趣,徐慎如既未曾回来,徐若云也不肯再认这个兄弟了。

  徐若云此刻在向江对岸望着。

  城市在阳光下喧腾着,他看了一会,又垂下头。渡轮侧面翻起连续的白浪,白浪之外是浓绿的、旋荡不止的江水,他注视着,觉得自己仿佛要被吸进去。江底什么样?他不清楚,不知道,也不愿意多想,或者是不敢。

  徐若柏站在他旁边,絮絮叨叨地讲着,说一会要带他吃蛋糕,下馆子,还要去百货公司买衣服。衣服其实本可以叫人到家里来量身定做,徐若云的衣服以前也都是这样做出来的,但这次徐若柏非要带他去买现成的。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恳切:“衣裳是要见太阳见风的,大哥就算做了衣裳也不出门,那有什么意思?不如我带大哥去买,衣服倒是其次,主要是去逛逛。”

  徐若云无从拒绝。自从南迁之后他就有些不太会拒绝徐若柏的要求,他将此归咎于徐若柏前一阵对他的粗暴。其实他以前或许也不会拒绝,他的软弱犹疑和南迁没有必然的关联,但以前他和徐若柏并不曾这样朝夕相对,所以也没有那么多在自己看来是无理的要求需要拒绝。

  他笑了一笑,说:“好,就是麻烦你了。”

  徐若柏也很欣悦,他并不以之为麻烦。他没对徐若云说自己为什么提前回家,只说事情结束得早,徐若云也没有问他,没拆穿。徐若云知道徐若柏是担心自己,但他也感激不起来,并不是因为不值得感激,而是自己几乎丧失了对生活的感知力,感激要令他大费周章,而他的心神已然经不起这样的铺张浪费。

  他觉得自己终于投降了。他以前逃避生活,甚至怨恨这个世界,如今他已经不了,他只是投降,束手就缚,任凭生活如何发展,他都只负责活下去。至于活得好不好,则不再值得他困扰。

  往好了说是花开堪折直须折,假如诚实一点,那么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他不痛了,因为已经分不清甘苦,所以徐若柏哄他,他也就随着徐若柏去。

  渡轮快要靠岸了。他坐不惯船,这么短短的一段距离都觉得发晕反胃,一边走路一边弯下腰。徐若柏从身后挽住他,那手臂是温和而有力的,也没有不耐烦,只慢慢地等他缓过来。

  他说:“大哥不习惯,我们下一次出来就不坐船。”

  下次。徐若云惊觉还有下次。他想说没有——他对逛街略无兴趣——又没说出来。徐若柏带他去买领带,买了之后又买围巾,驼色的羊毛软乎乎地搭在他肩上。

  他拒绝道:“马上就要夏天了,买围巾做什么……”

  徐若柏不听,只说:“我老早就觉得大哥适合这种围巾了,管他夏天呢,现在先买一个试试。”

  这家百货公司是嘉陵最辉煌的一家,学的是云间那边的样子,东西花样繁多,一层一层地铺排开来,橱窗明净,售货员许多都是女人,穿着统一制式的服装。徐若柏这些年虽然事业有成地位渐高,但为人却没有变多少,总还是年轻绅士的一套做派,彬彬有礼的,一点不见倨傲,因此连那些女售货员都明显很乐意接待他,叽叽喳喳地向他们两个推销。

  徐若柏还带着他买衬衫,腰带,还有外套,也有领带夹、皮带扣一类零零碎碎的小东西,非要徐若云当场就试,使得徐若云几乎疑心他是蓄谋已久,早就在脑海里给自己设计过一身又一身的行头,今次终于找到机会,让自己一一试了给他赏玩。

  徐若柏对购物轻车熟路,毫不局促,但徐若云做不到。他明明是顾客,却还轻易就被售货员惹得窘迫,最后几乎是由着徐若柏一点一点给他打扮,说什么就是什么。都买好了,他在楼梯旁边的镜子前看了自己一眼。

  西装他几乎没穿过,穿过也没这么郑重其事、一整套都打扮好过,加上店里特殊的打光,使得镜子里看着的那人几乎不像自己了,像个精致的玩偶。徐若云怔了一会儿,眨眨眼,感到一阵恍惚,又看像镜子。

  他对徐若柏说:“我从前还没试过这样打扮。”

  徐若柏道:“来日方长,大哥如果喜欢,以后也可以叫人来家里裁剪的。”

  徐若云摇头:“图个新鲜罢了,我弄那么多衣裳干嘛呢,又没什么场合穿。”

  徐若柏听了就笑:“先有了衣裳,就可以找场合穿的。”

  徐若云这时候忽然觉得,生活还是有些意思的。他愣着,站在那里,忽然便想起些别的来,他想起太久以前的事,比如妻子拿给他看的、沈南月写的离经叛道的文章。他居然拿来通读过一遍。那里面有一位将死的大小姐,她在死亡边缘徘徊的时候,就最喜欢买衣裳,买鞋子,打扮自己,用打扮来给生活找意思。

  他打了个激灵。

  沈氏之死,和沈氏或许是自己的妻子推下井的这两件事,徐若云都是想过的。不过这和同期的、其他的变故比起来好像微不足道,所以从前没怎么使他困扰过,却又总在不经意的时候浮现出来,凉飕飕地向外爬,像条蛇,像个鬼影子。

  他害怕女人了。打那之后他就害怕女人,尤其怕年轻的女人,怕女学生。他知道有些人拿女学生当做猎场里密密麻麻的猎物,但他听着只觉得害怕。女人的妒忌,女人的鲜活,女人的美貌和魂灵,他都怕。他今年年纪不小了,却好似总是二十多岁,心智被封存到了琥珀里,还不及那些女人成熟。

  他极佩服徐若柏,不知道徐若柏怎么有的勇气和本事周旋在那么些外室里,还能全身而退、甚至让那些女人都服服帖帖?他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又偏头看了看旁边的徐若柏,忽然又愣住了——他怕什么就来什么,楼梯上来了两个女学生,好像在等着看镜子,慢吞吞地踩在台阶上。

  他这才想起来,这是星期日的下午,不少女学生都是城里有钱人家的女公子,这时候都要回家的。他知道那是两个女学生,因为她们一个人穿着洋装拿着手包,另一个则还穿着学生装。小皮箱和小皮鞋,穿学生装的这一个挽着穿洋装的那一个的手臂,两个人挤挤挨挨的,身影映在镜子里。

  镜子很大,几乎跟整面墙一样大,旁边还有展示的商品,原本也不是只给一个人照的,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走过来,看着那女学生伸手整理自己的衣裙,又转了个圈给女伴看。

  他认得那件校服。因为他女儿曾经想去考试过,叽叽歪歪了好一阵才作罢,因此他不认得别的,但唯独认得那一件。甚至那女生上衣的胸前还别着徽章,三角形,金属徽章,他知道,图案最上端是六个红字,国立中央大学,红得像血。

  她们离得如此之近,近到跟自己在镜子里对视。徐若云僵硬在虚空里,虽然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还是觉得自己差点被裙边扫到,连落荒而逃都忘了。

  他以前还不知道自己居然会如此窘迫。

  那女生看见了他,转开目光,又转回来,睫毛可疑地扑闪着,使徐若云的心也几乎要跟着一起上下浮动。他知道自己和徐慎如一看便是兄弟,他们太像,是连自己都没法否认的,何况他穿成这样,又何况是能在这时候来逛这家商铺的女生,或许就是徐慎如朋友的女儿,大约也认出了自己是谁。

  他因此更觉窘迫。但那女学生什么也没说,只扯了扯自己的女伴,努努嘴,两人一起看了他一眼,便往时装部走过去了。徐若云听着她们挤挤挨挨地说话,只觉得是在议论自己。直到徐若柏开口唤他,才回过神。

  徐若柏好像知道了,也好像不知道,只说:“大哥,我们去顶层的花园餐厅吃点东西吧?”

  徐若云点了点头,答应了。往上走的时候路过珠宝部,徐若柏领着他进去,给他买胸针和手串。胸针是徐若柏喜欢的,玉石手链可以配他的长衫,都是精巧而算不得太名贵的东西……像是哄小孩子,哄小女孩。但徐若云心不在焉,一心只期望不要再遇见那两个女学生了。

  徐若柏洞穿了他的心思,安慰他:“央大是第一个开女禁的,女学生多,偶尔遇见也寻常。”

  徐若云“嗯”一声表示理解,心里却格外看不起自己:都这么久了,他居然还会因为这种无稽的事而窘迫至此。但情绪是并不听从他指挥的,他的自我厌弃和窘迫同时存在,这一点连徐若柏都安慰不了他。

  想到这里,一股浓重的无力感就从他心底蒸腾出来,要把他仅剩的活气都蒸干。他想起那三角形的徽章,徽章上“国立中央大学”六个字无论哪个字都在刺伤他,跟三角形尖锐的角一起刺进他心底。

  徐若云在前朝时,曾经暂摄过国子祭酒。国子学后来没了,挂的是平京学堂的牌子,再后来革命了,朝廷倒了,等到了革命党第二次进平京时,他们把央大从南边迁了过来,硬是将两校合并,就这么吞吃了前朝的国子学。甚至连校址都吃掉了,就直接用了许久国子学的地方,后来才因为大小不够而搬了出去。

  他们搬后那原址便空了,离徐若云的老宅也不太远,他还曾乘车去看过。

  触目一片冷灰,还有之前学生因为合校而闹事时留下来的传单,墨色都黯了,脏兮兮一整沓,无人问津地被扔在草丛里。徐若云看见了,捡起来拿在手里又扔回原处。

  这实在没什么可怀缅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怀缅什么。他不缅怀朝廷,也不缅怀君王,但他缅怀书声(假如这里真的有过),也缅怀在他做翰林时听过他经筵的那末代皇帝。

  可是这不能分开……他知道朝廷是不能再维持的了,但既然议和时都答应了,他不知道新政府过后有什么非勒令废帝搬出宫外的必要?以至于有了后来那样多的事。

  良心使他暗自耻于怀缅前尘,可旧梦淋漓不尽,勾留着他的魂魄。铜驼生于荆棘丛中,麋鹿嬉游苏台之上,他静静看着,知道自己则连孤臣孽子都攀不到边,只是一个庞大僵尸遗留下的一缕霜发,共故都的黍离麦秀一起春生秋死。

  想到这里,徐若云便又觉得自己可耻可笑了。他已经在百货公司顶层的餐厅里坐着,没再遇上什么央大的女学生,松了一口气,抬着头看坐在对面的徐若柏斟酌点菜。

  徐若柏问他,把菜单递过来:“大哥想吃什么?”

  来餐厅之前,徐若云自己挑了一小瓶香水。他把手伸进衣袋,摸到那香水瓶子,冰凉的,小巧的,这仿佛让他彻底镇定了。他伸手过去,接过了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