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旧战场>第9章 天涯霜雪

  这天清晨徐慎如推开窗,见地上落了薄薄的一层雪,便知道嘉陵的冬天真正到了。凉风从窗缝里吹进来,直向屋里浸,雪却积不起来,只有惨惨淡淡的一层白沫沾着泥水,看起来脏兮兮的。

  他幼时本是跟随父亲在这附近长大的,但时隔多年,却几乎把这地方冬天的样子都给忘光了。十月一过,冷雨便接连不断,没几日停的时候,乌云和浓雾倒比战云更密布。如今已经到了十二月,这才勉强憋出一点雪,弄得整个城里湿淋淋、黏糊糊的。

  这是他们在嘉陵过的第一个冬,他如今倒莫名品出一点老杜《阁夜》的滋味来,什么岁暮阴阳、天涯霜雪之类的悲慨都骤然鲜活,特别是想想“千家闻战伐”的那一句,真是无限地触目惊心。

  初时众人皆因西迁而忧愁恐惧,如今迁移已毕,原来的远虑便成近忧,又从担心安全转到了开始为生计发愁。徐慎如毕竟借着出身的余荫——虽然他被逐出了家门,但父亲暗中给了他许多遗赠,他又跟徐若柏有经济往来,这时候虽然也很嫌物价腾贵,却总还是衣食很优游的,还能有些宽裕去接济他的朋友。

  不过王采荆便没有这么幸运了。他前半辈子做学生,后半辈子做教员,父亲是个连赶考的盘缠都拿不出来的穷秀才,一向只指望着工资过活。这工资一旦追不上通货膨胀的速度,日子一下就艰辛了起来。

  在新政府刚刚建立的时候,股票市场也跟着起来了,他也曾经很不惜代价地赶了一班车,想从交易所里捞两笔横财,未料全部惨淡收场,几乎将本金都赔光,最终只落了亲朋好友一大套“好端端的历史学教授,不是那块料,跟着瞎凑什么热闹”的教诲,再也不起这个念头。

  考虑到这些,他居然在嘉陵找了个地方很大、当然租金也很贵的住处这件事,就很是使人吃惊了。

  蒋瑶山徐慎如和王采荆他们三个人从青年时代起便很亲近,维持着只要有机会便要定期聚餐的习惯。世事播迁,三人的际遇也各有不同,但是聚会却没有断,这个月正轮到要去刚搬了家的王采荆那里。

  王采荆这个人不大会做饭,但在收拾房子上是很灵巧利落的,只可惜他跟徐慎如懒得不相上下,一般情况下都不肯细细收拾。这次刚搬到新屋子里,所以他很难得兴致勃勃,弄得十分整饬,只是对独居的人而言,这房子到底显得过于宽敞空旷了。

  徐慎如转完了,很好奇地问他说:“你怎么忽然要住这么大的房子,是在哪里背着人发财了?”

  王采荆摇头,露出很无奈的神情:“这里只有一处空房,我也没什么办法。”

  徐慎如问他:“你非要住在这里?”

  王采荆很简单干脆地答道:“我喜欢这里。国难之际,生活如此艰难,我想奢侈一把,住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不妥当么?”

  徐慎如听了这个理由,自己也觉得无话可讲,只好认可地点了点头。

  王采荆便嘿然一笑。他家里没有别人做饭,自己又做不出一桌席面,东西许多都是从外面买的。蒋瑶山已经先在桌边坐好了,一面招呼另外两人过来,一面夸奖王采荆会买东西。

  他很欣悦地领了夸奖,随后抱怨道:“这边没有小米粥喝,没意思。”

  蒋瑶山就问他:“有待怎么样?”

  王采荆绘声绘色地说:“有也不行,这边的不行。我在家那会儿……当然没粮食的时候另说,可是不缺粮的时候,家里煮小米粥都是金黄的、很黏糊的,哪有这样的。其实在平京也有的吃,只是你们两个不怎么吃,就想不起来。”

  蒋瑶山好奇道:“那这边的,又是怎样?”

  王采荆说:“晾凉了,还能分出两层来,上边一层是汤水,底下一层是米,又白又柴,噫!”

  他形容得绘声绘色,徐慎如在旁边听得直笑:“王教授这是起莼鲈之思了,明儿在论文里给自己记上一笔,叫做米汤之感。”

  王采荆闻言,很大方地笑了笑,说道:“我是想回家,可回不去呀,那有什么办法。”

  他老家是在关外的,那片地方早在正式开战前便已沦陷,所以早在他漂泊京华的时候,就和亲戚基本断了联系,遑论归乡了。但他脸上并不露惨色,只说:“你们要不信,就等回去之后,我亲自煮了给你们看,看是不是金黄的?”

  蒋瑶山笑了,便说:“哪有不信。”

  在开春之前,徐慎如又病了一次。

  他从小到大本来健康,但早年被捕后匆忙脱身、又没有正经调养,便留了病根。这次南迁的事折腾了许久,他一安顿下来,到冬天便有些支撑不住。先是受刑的旧伤绵绵作痛,迁延了快一个月,从前染过的肺病又复发起来,不得不住院休息。

  病中无聊,他整天昏睡度日,醒的时候胡思乱想,便想起之前看过的一篇文章,说甚么“有一等雅人总发大愿,要秋天的薄暮吐半口血,倩两个侍儿扶着,到阶下看海棠”云云。

  这文章的作者写起东西尤为刻薄,经常徘徊在入狱的边缘,徐慎如的诸位僚友连他自己在内,罕有未被指桑骂槐过的。但他又无法不服膺于这刻薄本身,居然还在暗中读了这个人不少的小说,只是从没有向人谈起过。

  在嘉陵阴湿的冬季里,徐慎如想起这“雅人与大愿”的话,便百无聊赖地心想,秋天的薄暮他是见过了,半口血也吐过了,侍儿若想寻总是有的,只是阶下稍欠海棠,可惜做不成雅人,也做不成什么“多病才子”了,不禁暗自失笑。

  但回过头来想一想,即便种上秋海棠,他也并不特别有看花的兴致。毕竟他原本活泼而敏捷,现在却变得像一张锋利割手、但找准方向就能轻易撕碎的纸片,心中的怨恨难以消解,终难从中品得什么“病人的雅趣”。

  而怨恨也是无处着落的。他应当怨恨什么,怨恨谁呢?命运本来就是吝啬的,它以前给予你的东西又想收回,也不过是一挥手的事,是理所应当的。他这样想了,便只能把怨恨和厌恶都投注于自身,聊作退而求其次的消遣。

  徐慎如甚至偶尔有一点感触:他是在用这怨恨和悲哀自我喂养,靠这种养分来度过一些被冷汗沾湿的漫漫长夜。

  这种心思当然是不可告人的。他这一阵也不大乐意见人,轻易不肯让人来探望。王采荆倒是来过,按他指的名带了几本书给他看,跟他讲最近外边的事。

  最后,王采荆叹了一口气,很乏味地安抚徐慎如说:“忍忍吧,徐四呀……谁不是凑合着活的呢。”

  徐慎如道:“凑合得久了,就容易不那么想活的。”

  王采荆懒得理他这哀哀切切的毛病,就不回答这句,换了个别的话题对徐慎如说道:“其实我吃过午饭就往这边来了。”

  但是现在已经到黄昏了,徐慎如自然好奇:“那你路上干什么去了?”

  王采荆说:“我看你这里有别人来访,打这个照面怪烦人的,就没有进来,等他走了才来的。等的时候,就在院子里读了读你让我拿的那本书——那书真没意思,亏你爱看。”

  徐慎如点了点头:“是有人来过。”

  王采荆道:“是行政院那位李阜清的车子,我看见了。你不肯见人,倒是肯见他。”

  见徐慎如不说话,他又轻嗤道:“他这时候来看你做什么?”

  徐慎如沉吟片刻,笑了一笑,拿起没扎点滴针的那只手招呼他:“王大教授,你走过来,我给你讲个笑话,你听不听?”

  王采荆就走过去。

  徐慎如低声问他:“经济署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王采荆想了想,不知道他说的哪一件,只疑问地“嗯”了一声。

  徐慎如道:“杨俊达杨先生,他一个留洋的经济学博士,公然在办公室扶乩预测物价,被他一个姓周的属下告发了。”

  王采荆道:“真蠢。物价还要预测的?无非是涨嘛,他不如预测他没出生的孩子是男是女。是哪个属下告发的他?”

  徐慎如道:“周曦,周伯阳先生,你知道的,前朝的十六岁状元,你不是还仰慕过的?”

  王采荆说:“那跟你有什么关系?李阜清不怕麻烦地跑这么一趟,就是来给你讲笑话的呀。”

  徐慎如默然一刹,说道:“他想叫我回去。”

  王采荆瞧着他说:“你病成这样,还有这么多想头,我很佩服。”

  徐慎如道:“我又不是今天回去。”

  王采荆问:“那他们现在呢?”

  徐慎如道:“现在一应事务是周伯阳暂摄。”

  王采荆就说:“回去不回去,那是你们的事,我可不管……不过你最好是想好了。”

  徐慎如笑:“我要是想不好呢,就扔个色子。”

  徐慎如的色子,虽然不知道是怎么扔的,但也终于是扔完了。他过了旧历年才出院,借着拜年的时候到城里拜访李阜清,应下了他的授职。

  李阜清是他读书时在酒吧里认识的师兄,相识也有二十余年了。这二十几年间两人颇有恩怨,最近的一次就是七年前李阜清为了给自己增加支持拉拢杨俊达进财政部——经济署是开战之后重新组的部门——如此还不罢休,还特地在成功后立刻安排徐慎如到中央大学去做甚么校长。

  彼时他们革命党重新入京还不到一年,中央大学为跟平京学堂合并的事正闹得天昏地暗,这岂止不是美差,简直是一口黑锅。把这么一口黑锅堂而皇之地扣在几天前还称兄道弟的朋友身上,此举十分为王采荆所不齿。

  当然了,王采荆对徐慎如这回又去国府任职,也是同样不齿的。

  但是不齿归不齿,王采荆去城里见出版商,被脚不沾地挤在公共汽车上的时候从车窗里看见徐慎如,还是会当机立断马上下车拦住他,好在回去的时候搭他的顺风车的。

  他甚至不惜为此在行政院门口等着徐慎如去放东西,等着过后两个人一起去吃饭,吃完再回学校去。

  他们两个就是在这时候遇上的周曦。

  王采荆认得周曦,但周曦不认得王采荆;而周曦跟徐慎如,则是见过不少回的。他二人头一回见是在平京,虽然距今已久,但因为印象过于深刻,徐慎如至今仍觉历历在目。

  那是在一个夏末,天气十分燥热,见面时徐慎如穿的是一件白衬衫,衬衫底下是很薄的白色西裤,但周曦都已经穿起了外套,而且扣得十分严实,连领带都一丝不苟地系着,口袋里别了枝钢笔,擦得亮闪闪的。

  他身量高挑,身材则格外清瘦,精致而苍白,像一块移动的玉璧,不过他脸上倒是总挂着妥帖又温煦的笑容。

  二人甫一见面,周曦便亲切地自报家门道:“兰陵周曦周伯阳。”

  兰陵是周曦的郡望。徐慎如对前朝高门兰陵周氏久闻其名,只不过心中并无敬仰之意,便只是简短地回答道:“在下徐慎如。”

  周曦彬彬有礼地伸出手:“原来您就是徐先生,久仰了。”

  徐慎如跟他握了手,心想虽然不知道他久仰自己什么,自己“久仰”他了倒是真的。毕竟这是大哥徐若云从家书到当面都啧啧称奇、要徐慎如多加效仿的子弟之典范,种种事迹也好,他的状元文章也罢,听都听熟了。

  只不过他至今才得见到此人的庐山真面目,还颇觉好玩。他还没说话,就听周曦又问道:“徐先生可有字么?还是叫表字亲切一些。”

  徐慎如在家谱上自然有表字,但他从来觉不出其被使用的必要。何况既然都被徐若云逐出家门了,还用表字,岂不可笑?所以他都对人说没有,也从不管对方信不信。

  看周曦一本正经的路数,他便故意说道:“在下并无表字。毕竟表字这样的东西,岂是人人都能有的?”

  周曦为徐慎如的孟浪轻浮一怔,但也不勉强什么,只当没听见那后半句,温文而矜傲地笑道:“我同君容先生曾在翰林院有过同僚之谊,这才有此一问。徐先生若是没有表字,也不必为难。”

  君容就是徐若云的字。徐慎如听到那“不必为难”一句,立刻便将没说出口的“周先生”咽了回去,故意改口笑道:“伯阳先生好。”

  他本是故意的,甚至带点嘲讽,却没想到周曦对这称谓居然十分满意,所以之后便一直叫下去了。

  眼下是他们在嘉陵第一次见面。

  徐慎如站在门口,正要回家去。两人遥一对视,他温声问候道:“伯阳先生,久违了。”

  周曦近前道:“徐先生好。”

  徐慎如打量着他。周曦原来就瘦,但现在更瘦了,大概是从玉璧瘦成了玉圭,还削薄了点。这个人身体不好,此刻脸上也带点病色,但很有精神,跟他口袋里那支丝毫未变的、闪闪发亮的钢笔相映成趣。

  在徐慎如要回来的传言出来之前,人人都说周伯阳先生早晚要正式就任的。据说他连就职时宴请同僚的酒楼都谋划好了,自谓十拿九稳。他心想徐慎如之前既然受了“奇耻大辱”,又在央大待久了,按照传闻里那种懒散性子,是不会肯再回来的。

  但他忘了徐慎如这个人真正说不上要脸,这是个万事随缘无可无不可的主,不知怎么会觉得缘分到了,居然说答应就答应。李阜清说几句怀愧啦轻信啦之类的话,他都不用拉拢,轻易地就点了头。

  周伯阳没把这话说出来,如果说了,徐慎如肯定会回答他说“咿呀,在下没有伯阳先生的家底,不过是为稻粱谋而已”,那要更让他且怔且怒了。

  眼下两个人在门口尴尬地对视,王采荆早就溜了,到路边躲得远远的,抄着手看他们两个。周曦打招呼时,面上带着和煦的春风,等他瞬间想起来徐慎如这个时间地点出现意味着什么,春风便渐渐地肃杀了起来。

  徐慎如赶在他开口前头,像老朋友见面似的笑道:“好久不见,伯阳先生一切可好?听闻令郎要出国深造,不知身在何处呀——”

  这“令郎”,也不是周曦的亲儿子。他跟徐慎如一样亲生只有一个女儿,不过他是大家族的嫡长子,对有后很是在意,特意从弟弟处领了个侄子过来。那侄子名叫周恪,领来转岗成为了周曦的儿子,听闻很受宠爱。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周曦就打断了他。周曦大约是不爱听徐慎如那个“令郎”的口气,很是干巴巴地道:“听闻徐先生之前病了,好却得很及时。”

  他“哦”了一声,诚恳地解释道:“我病与此事并无干系,说不上‘及时’与否。”

  这时,一句福至心灵的刻薄话忽然浮现出来,徐慎如忍不住含笑补充道:“伯阳先生食少事烦,要多保重呀。”

  周曦熟知典故,自然知道徐慎如在刻薄他,脸色一变,挂上一副不屑争吵的矜傲。

  徐慎如很是找到了戏弄未来同僚的乐子,在心里几乎失笑:看周曦这副模样,哪怕现在有人告诉他,是周曦故意教唆杨俊达扶乩然后举报的,他都十足可以相信——只可惜自己不像杨俊达那么容易被教唆,或许这一点要令伯阳先生失望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