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旧战场>第8章 香尘

  空袭警报响起时,窗外的街灯轰然就灭了。

  整个街区,或许是整个城市,都立刻陷入了黑暗,徐若云本能地按灭了床头灯。佣人在楼下也关了灯,整个房子安静得近乎清寂,他没动弹,也没下楼,反而放下书闭了眼,静静地躺着。

  就这样等了不知多久,到他几乎要睡过去了的时候,耳畔才传来刺耳的紧急警报,而直到紧急警报响过最后一遭,徐若云才摸黑下了楼。

  这是嘉陵第一次受到大轰炸,在夜幕里滋长的除了恐慌,甚至有一丝隐秘的新鲜感。

  人流汩汩地流向还没有彻底装修完毕的防空洞,徐若云来得晚了,里面已经没了座位,挤得非常之满。洞内憋闷而吵闹,嬉笑声、叹息声和幼童的哭声响成了一片。

  这竟使他在喧嚣中油然生出一点寂寞。

  徐若云一贯不喜欢人跟着,徐若柏不在嘉陵,此刻剩下他自己站在洞口附近,视野中唯有攒动人头。这些人虽然在他身边,但又好像离他非常远,都与他无关。

  来嘉陵已经快一年了,他依旧是深居简出的,虽然被迫剥离了在平京时用老宅筑成的硬壳,但依然很难真正融入这个苦乐交杂的、陌生的时代。

  在之前的十余年里,也不知道是他抛弃了时代,还是时代抛弃了他。他以往一年也不出一次大门,比大小姐还要闷,连买烟土都是找佣人传递的。这么多年,他没喝过洋酒也没跳过舞,没有看过电影,没有逛过百货公司,没有骑过自行车也没怎么坐过汽车,更没在街上看见过那样多的剪了头发的女人,女郎,女学生……

  他上一次见到这样人头攒动的场面,或许还是在多年前的江南贡院门口。

  徐若云闭上眼,慢慢地滑入记忆中去。那是在白门,他记得很清楚,贡院他是很熟悉的,而从贡院出去,过了桥就是一排酒楼。

  乡试发榜那天,正式公开贴出来之前他就已知道了自己的名次,正是那一科的解元,风流俊赏,年少英才,这些词都一股脑地被堆叠在了他身上。

  他唯在这些事上能得回一点自信。读书,做文章,科考,或许还有,在他做学官的任上。徐若云从小便不受父母的宠,父母连自己夫妻的事都管不大利落,哪里还顾得上怜爱他?连赴任都将他扔在家的。他的妻子是门当户对娶回来的,但除了门当户对,两人便也没什么共同之处了。

  不过他到底不肯娶妾。他妻子生了儿子,他想起自己,想如果自己也娶了妾,那儿子不就会同当年的自己一样了?所以就这样凑合着过。

  只有祖父对他很是期待,觉得他能成材;也只有他的君王——那死去的君王曾经真正地认可过他,很认真地听他讲那些书上的道理。可笑这两人先后命丧黄泉,是不是也就意味着,那些自己相信了多半生的、用于庇护过无依的心魂的东西,其实都是不值一钱、不堪大用的?

  他至少现在还不能回答。

  当年知晓自己已经中了解元之后,他便懒得再挤进去看榜,也不愿在家应酬,索性在临街的酒楼上选了个雅座,坐下来很清净地欣赏起了风景。

  八月已过,河畔秋柳憔悴,但旁边一棵高大桂树却正盛极。徐若云倚了窗,正见两三桂花横斜在面前,芬芳馥郁。他伸出手,碰了碰。

  人渐散了,徐若云想着,自己一会也该回家去了。

  他往外看,忽然睁大了眼:二弟徐若柏正在楼下四处张望。徐若柏穿件蓝衣,背对着酒楼,正站在徐若云的窗下。他的目光往贡院门口焦躁地转着,想来是在等自家大哥?但徐若云默默观察了好久,徐若柏都还没发现他。

  徐若云起身探头,瞧了瞧手边的桂枝,伸手便折下了一段,朝徐若柏身后掷去。他扔得很准,那带着馥郁的甜香的花枝端端正正地落进徐若柏怀里,惊得那少年往后一跳。

  他抬起头,一眼就看见徐若云站在那酒楼的窗前。

  徐若柏踏进雅座。

  他把那枝花搁在桌上,自己则坐在了徐若云对面,很惊喜地说道:“我百寻不见,大哥竟躲到这里来了,叫我好找。”

  “找我什么事?”徐若云笑问道,“我想你昨夜才从润州回来,今天或许起不来这么早,所以才没告诉你我出门了,特地容你多睡一会儿。”

  徐若柏眼神发亮地说道:“我是特意等着来看放榜的,这才赶着昨夜回来,都回了,怎可能今天不起?”

  “你又不考试,看这放榜做甚。”徐若云抿一口茶水,玩笑里带点自矜,“连我自己都懒得去看,左右知道榜上有名不就够了?”

  徐若柏拿起那枝花撸了一把,弄下一些细碎花瓣,黄澄澄的。

  他眨眼道:“堂堂南闱的解元说什么‘左右榜上有名就够了’,大哥这句话要是给人听去,恐怕满贡院的士子都要打上门来了!”

  徐若云心情颇佳,很难得地开了个玩笑说:“喔,那我可真是怕死了,恐怕不得不留你一人在此,我先溜回家了。”

  徐若柏道:“大哥好狠的心!怎么叫我替你挨打呢?”

  徐若云收了话音,不紧不慢地斟了一杯茶,给徐若柏推过去,温声道:“你跑了半天定然渴了,喝杯水吧。”

  徐若柏一饮而尽,两个人便一同走下楼去。

  徐若云走在前头,听见二弟又低笑了一声,忍不住问道:“你今日怎么这么高兴?”

  徐若柏道:“我是替大哥高兴。”

  他顿了一顿,补充说道:“我没这个才华,恐怕在科场上难有建树,可不就指望着沾一沾大哥的光——”

  说了一半,又恐大哥教训他好好读书,觑了徐若云一眼,突然闭了嘴,改口道:“听说大哥非要回江南来应试的时候,我很是担心了一回呢。”

  徐若云回头看他一眼,很矜持地微笑了,笑罢说道:“我心中有数的。”

  他原本是可以在京城应乡试的,不必要回原籍来。但他年少时就有才名,因此惹了物议,便有轻薄士子传出话来。徐若云的朋友里有嘴碎的,便绘声绘色给他学:“徐大少爷心里对解元志在必得,所以怎么能到白门去考呢?自然是要借京城的东风。江南人杰地灵,万一比不过,岂不是丢脸。”

  徐若云听后沉吟了片刻,当场便嗤笑道:“这样说话的人,难道我回了原籍,他们便能考中了?”

  就为这一句话,他提前两年便回了白门,还乡待考。也正是在那时,他才真正与自己分别很久的二弟徐若柏重新相识,也见到了只闻名而未怎么见面的四弟,还在四弟出国之时去送了他一程。

  正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走在前头的徐若柏转回头来,低声说道:“大哥稳重,一向心里有数,我是很知道的。”

  徐若云眨了眨眼睛。

  他刚要说话,要回答徐若柏什么,旁边响起的婴儿哭叫一瞬把他拉回了现实。先从初识徐若柏时拉到了贡院街口,又拉回到这真正的、眼下的现实里。

  在这国难中的陪都,在晴夜之下,正轰隆作响地掠过敌机。徐若云此刻才终于消化了旁人说的“等到了晴天,还不知会是怎样的局面”代表着什么:庇护了嘉陵城长达半年的大雾和雨水都在已经消弭无踪,轰炸机终于可以长驱直入、长时逗留了。

  这场空袭结束得很晚,饶是徐若云生活自律,到了第二天也不得不补了一觉,到下午才爬起来,到了楼下,见厨娘正忙碌着,迷迷糊糊地问道:“这是在准备什么?”

  那厨娘闻言笑道:“大先生给忘了呀。昨天您还嘱咐我们呢,说今天是大少爷要回来的日子,他还说要带朋友回来,记得多准备些吃的。”

  徐若云这才从昼眠的颠倒恍惚中剥出自己一个清醒的魂。

  他笑了笑说:“是了。我昨晚经了那么一遭,都睡得懵了。”

  他的独子徐雅贞自有住处,每个月只抽出几天回来。很自然地,那几日便成了徐若云每月最期待的时间,此刻想起这事,他难得地把昨夜的郁气都忘怀了,他坐在旁边看起人做饭来。

  但徐雅贞到晚间,却既没有回家也没有向他告知消息。

  徐若云急了,打电话到处去问,依旧没找到人。这夜没有飞机来,但他也彻底地失眠了,这失眠是久违的,从他被徐若柏捆在床上戒烟那一段日子过去后,还从没有过。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立刻派人到徐雅贞上班的地方打听他的去向,听说他两三日前下班后再未回来。

  到了这时,徐若云才不得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失踪了。

  徐慎如这天是入夜了才回到住处的。

  这场空袭是开战以来最惨烈的一场,也是嘉陵城第一次经历这样大规模的轰炸。

  因为下游的战略要地又丢了一城,连机场也失陷人手,敌人的飞机早已经不再从东南其他地方起飞,更不会从本国的国土起飞,而就从离嘉陵不远的地方向这边飞来,专门对着市区投弹,烈度自然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

  更要命的是,往年的雾季要到四五月份才会结束,今年不想三月就迎来了这样响晴的蓝天,而且前后半个月里唯有这一两天是晴的,就在机场沦陷之后。徐慎如走在路上看着那些火苗未尽的燃烧弹,简直数不清在心里暗骂了多少次天也要亡我。

  他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城中损失惨重,更不要说有时还有些小型轰炸来破坏他们刚安顿好的成果。即使徐慎如没有收拾残局的责任,光是看别的部门负责收拾再帮一点忙,也能切身感到那种艰难与痛苦。

  道路阻断,交通运输也十分艰难,诸位公务人员的私人汽车都全部被征用于疏散,徐慎如向来在这种事上还是要些脸面的,因此都是步行回寓,今晚也不例外。回了家,在这混乱时刻无事可做,洗沐之后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日记里添上几笔,再给萧令望写上半封信,做完这些便上床躺下。

  但是才睡着就被叫醒了。

  那新来的秘书官不敢敲门,居然小心翼翼打了个电话,不过比敲门要更吓人:“先生的兄长,要立刻见面不可——我请他明早再来,他说有大事。”

  徐慎如一愣。徐若柏不在嘉陵,根本没听说他回来,就算回来了,他实在想不出来这个二哥能有什么非要深更半夜上门的大事。

  他简直是被电话铃吓醒的,吓得心脏乱跳,只说道:“什么大事?他要是不说清楚你就请他回去……差这几个小时,也不会怎么样……”

  话音还没落,对面就一阵滋啦乱响。

  乱响过后,是那“兄长”抢过了话筒。他本以为是徐若柏,没想到响起的是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语气很平缓,但是沉着坚决:“你叫我回去我也不会回,我就在这里等。”

  徐慎如揉揉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确信这说话的人是徐若云。

  徐若云的深夜造访比徐若柏更使他难以置信,哪怕不想见,他也好奇是什么事了。出了什么天崩地坼的大事,居然能让声称过这辈子也不会上他门的大哥不顾身份,深夜疯疯癫癫地来跟他的秘书官抢电话——总不会是房子也烧干净了,他没地方睡了?。

  但他没在电话里问,只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了,那你等会儿,我就下去。”

  下楼之前他还很出于本能地犹豫了片刻:徐若云自幼重视仪表,穿着睡袍见面只怕又要多话。他因此还特地翻了翻,扯出了一件不知道多久不穿的长衫套在身上,这才到客厅去。

  徐若云端着杯热茶,已经在等他了。

  这是他们在南迁之后第一次见面。吊灯亮得几乎刺眼,徐慎如眯眼适应了,重新打量着徐若云。他大哥来得急,方才语气凶巴巴的,但那一点气势仿佛都在抢电话的时候用尽了,这时全然泄了气委顿在沙发上,见徐慎如过来,居然也还是一言不发。

  徐慎如打量已毕,暗自觉得他比在平京时健康不少。身材比在老宅不欢而散时丰满了,至少眼窝和面颊都不再是深凹的,只是神情惨淡,眼镜都遮不住底下缺乏睡眠的乌青。

  徐若云还和从前一样穿着长衫,这回是深蓝色的,暗纹在灯下隐隐约约地显露出来。这衣裳也不像那时候似的空荡荡挂在身上,而是很服帖地穿好的。他虽然萎靡,整个人却多了点活气,像被从水底下湿淋淋地捞上来的一只长毛猫儿,被很用心地烘干了,梳理过皮毛。

  这只猫现在脸色苍白地坐在对面喝着茶,半天都没作声。

  徐慎如被他的局促惊讶到了,只好率先开口问他:“你深夜登门,究竟是有什么要紧事?”

  徐若云这才好像终于能出声了:“我是有急事想请你帮忙。”

  他从前千算万算,也断然想不到有今日。他说了再不会见徐慎如一次,今日却借着夜间的一时冲动突然造访,深知自己这一次回去就未必有再来的意气,因此刚刚才会死活也不答应回去。他不能等到明早。要么是现在,要么就没有以后了。

  徐慎如听完那句话后,就笑了一笑。寒暄倒是都省了,只剩下了一个简短的“你”和“我”,见证着这对藕断丝连的、当断不断而且永远在互相反受其乱的尴尬弟兄。

  但他向来懒得在意这些表面功夫,自然不恼,只好奇道:“是什么事?”

  徐若云低声开口:“我家阿贞失踪两日了……阿柏还在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他越说越黯然,焦虑地仰头盯着徐慎如。徐慎如知道,徐若云的女儿虽然有几个,但是年纪大的嫁得远,联络已经不多,年纪小的又是被徐若柏帮忙教养的,跟他并不亲密,一年也见不到几回,真被他视作心头肉的,也唯有徐雅贞了。

  他问:“哦,你是要我帮你找阿贞么?”

  徐若云点头。他端茶杯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杯子里的水跟着摇摇晃晃,直到徐慎如很犹豫地唤了他一声“大哥”,他才醒过神,慢慢地把杯子搁下了。

  杯底和茶几细碎地磕出响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所幸人命事大,徐慎如倒也没有拒绝的意思,很迅速地问他:“我知道了。那你有他的照片没有?”

  徐若云把手伸进衣裳里隐蔽的口袋里摸了摸,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张照片递过去。

  徐慎如拿在手里,忽然沉吟了,又把照片推回去:“要在这么大的城里找人实在麻烦,我也不会干这事……这样罢,我去和他说一声,你明早自己拿着照片,叫何苏玉帮你查访一下就是。”

  徐若云听见何苏玉的名字,想起那糟糕的经历,情不自禁地发怯。但他攥了一会儿那照片才将它放回暗袋,一点反对的话都没有说,只道:“好……多谢了。”

  何苏玉是中央特别事务局现任的负责人,挂着少将衔,此时年纪却不过二十八岁。他身材精瘦,肤色天生白得晶莹,几乎像没经过风霜,怎么晒也晒不黑似的。穿起常服还好,一旦换了一身笔挺的军服或者制服压在身上,就平添一股阴郁。

  那种长相分明是精致的,精致得甚至是秀气的,但就是看不出一点斯文,反而往外露着邪气,徐若云见了,就只想避而远之。

  但他避无可避,只有硬着头皮坐下,小心地把徐雅贞的照片递过去,只见何苏玉还跟多年前抓他的时候一样,带点笑,默默看他一眼。他不由得心里暗暗着,这人年纪长了十来岁,轻佻和故弄玄虚却一点也没变,跟徐慎如是一样的。

  这年轻少将的眼瞳是茶棕色的,五官轮廓也比一般人要棱角分明,英俊得很特别,或许是因为他的出身——传闻何苏玉的母亲流落国外、十分不检点,根本不知道他父亲是哪一个,总之,他沾染了一些外国血统。

  但徐若云此刻没太多工夫想这些:他从何苏玉的眼神里看出一种略带矜傲的轻蔑。

  被这样的人轻蔑,几乎令徐若云不堪忍受。他心里连普通的军官都是看不起的,何况何苏玉这样的人?但这略带矜傲的轻蔑他却很明白——因为这本是他想对对方施与的态度,没想到何苏玉却先发制人,率先这样看待他。

  被这样一盯,徐若云情不自禁地抿了抿唇,与昨夜相似的局促又翻涌了起来。

  所幸何苏玉没用他说几句话:“我知道了,会尽快的,徐大先生回家去等消息就可以,若有了,我立刻叫人打电话过去。”

  他应下何苏玉之后就恍惚着离开,此后在家中枯坐苦等,坐在沙发上,许久都不曾进食饮水,只是反反复复地睡与醒。

  彻底惊醒了徐若云的是电话铃声。在那声响里他回过神,似刚从什么湖底夺路而逃的囚徒:头颅已经猛然浮出水面,接电话的手还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在他大口的呼吸里,他听见的是何苏玉碎冰一般冷酷的声音:“徐大先生,令公子恐怕是在空袭中遇难了。”

  徐若云好像没听清,但分明又是听清了的。一切都好像出于本能,他不曾答一句话,便啪地挂掉了电话,被烫着了似的丢开了手。

  他盯着漆黑话筒,像盯着什么怪物,不知过了多久才伸出空空如也的双手,死死地按住了胸口。他大口地喘息了两声,小心翼翼地捏住话筒,缓慢而机械地转动着圆盘,按照何苏玉留给他的号码重新打了回去。

  何苏玉就又对他讲了一遍:“令公子在空袭中遇难了。”

  徐若云脸色煞白。

  何苏玉并没有一次性地对徐若云说出事情的全貌,不过他对徐慎如说了,问徐慎如要怎么告诉徐若云。

  徐慎如手里正拿着一封信待拆。淡蓝色的航空信被潮气浸染得发软,他拿着刀片小心地裁开,抽出里面的信纸。是萧令望的信,第一行很工整地写着:

  “我就要不在清阳了,徐先生暂时便不必回信,等我下一次联系就好。”

  他要去哪儿?徐慎如想了想,但想不出来,毕竟那是军方的事。他什么时候下一次来信?希望不要太晚罢……他只能想这么多。

  何苏玉说了几句话,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停了下来。

  年轻人笑了笑,轻声说道:“先生还有想问的吗?”

  徐慎如这才回过神。他说道:“抱歉,是什么来着?”

  何苏玉道:“徐大先生的公子是在老校场那一边遇难的……我没有对他说。”

  徐慎如愣住了。老校场他是知道的,只是徐雅贞怎么会去那里呢?他不管是工作的地方,还是住处,乃至于家里,都离得很远啊。

  他很犹疑地问何苏玉:“你没弄错?”

  何苏玉点了点头说:“他在银行,暗地里跟旁边一家食品店的售货员交了个女朋友。徐大先生不知道,我问他令公子跟外人有什么来往没有,他都说没有。那女朋友家就在那一边,我叫人去问的时候一听说,就猜到了。”

  徐慎如像听到笑话似的,低笑了一声。他跟何苏玉很熟悉,也不避着他,很嘲讽地解释道:“因为他这是淫奔嘛,我三姐姐在外边私自结婚,淫奔现在还没洗脱,徐雅贞都知道,他想来怕得很。嘉陵本地的姑娘,还是出来工作的,他父亲想必不会答应。”

  何苏玉继续说道:“老校场防空隧道的事,先生也是知道的。我想也难找,本来都不抱希望,打算找不到就算了,但是很巧……”

  徐慎如说知道,就听何苏玉道:“很巧,他和那个姑娘都在最里头。我后来还亲自过去看了一眼……我见着人了,也拿到了他们两个的东西。我瞧徐大先生的模样,恐怕没有办法把人给他看。”

  徐慎如问:“怎么?”

  何苏玉道:“他们两个在那隧道最里边,都是窒息而亡的,死状如何,先生可以想见。不仅如此,他们还在那里边……”

  这件事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置评,连何苏玉说出来都要停顿片刻,他很无奈地说道:“他们恐怕就在那真的‘淫奔’了……一起死的。”

  徐慎如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这也没有什么。”

  他又说:“那你就不告诉他们家里,把他们葬了也成,葬到一起去罢。家里要问,我再去说。那些东西呢?”

  何苏玉说:“徐大先生还没来取。他知道这事就昏过去了,过一两天会来的。他好像很怕我……不如到先生这里来取?”

  这个很不讲道理的、简单粗暴的合葬决定做完了,徐慎如才点了点头答应何苏玉,然后垂目向桌面看那些遗物。

  他跟徐雅贞是有几面之缘的,不过没什么来往。徐雅贞是徐若云的嫡子,自然要谨守父命,不能跟他来往。但是年轻人一向比年老的要讨他的欢喜,所以他很难不生出些许伤感。

  桌面上有从死者身上扒下来的衣物,都是没有了扣子和系带的,想必是在混乱里被挤掉了。有一枚女子的戒指,空空如也的、沾了头发丝的背包,被撕烂了的日记本……还有些其它东西,眼镜,身份证件,诸如此类。

  徐慎如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淫奔?”

  何苏玉说:“因为他们是那么死的……两个人用‘那种姿势’死的。”

  他停了停,忽然补充了一句:“那种环境里,怎么会有兴致做得下去?就算想,也早就憋得没力气了,身体是不由人的。我猜他们是知道出不去了,觉得会死,才想试一试的。”

  徐慎如听明白了。

  老校场防空隧道的事这几天沸沸扬扬,他是知道的。因为这次轰炸来得匆促不及疏散,附近大量居民全都挤进了同一个地方,但那个防空隧道从建设开始就考虑十分不周,甚至原本预备自四月雾季之后才投入使用,几千人在此密闭了一夜,终于出了大事。

  现在城里民怨沸腾,相关的传闻,他也是知道的。诸如那天的夜袭分了几次,在间歇期本来不该全部戒严啦,木栅门在安装时是向内拉开的啦,通风设备验收未毕只有一半能使用啦,门外卫队对内里情况全无所知,以至于不许民众在敌机投弹期间出来走动啦,一条一条的,听也听不完。

  总之,在夜袭之后的那两天内,那附近的河坝上都是死者的遗体。江风浩荡拂面,夜雨倾盆而下,也有人居然因此从窒息中复活,就站在河边尖叫嚎啕,身上值钱的东西早已经被路人和负责搬运的人剥取一空,有人连衣裳都只剩了贴身的。

  何苏玉神情淡漠地垂下眼,看着桌子上的戒指补充道:“这些东西有的是剩在那里的,也有的是追回来的,不过追也只有这些了,值钱的没有。”

  徐慎如把手里还一直拿着的信纸折好了,慢慢地推进淡蓝的信封里去,很端正地摆在自己面前。他盯着那信封看了一会儿,说道:“嘉陵防空司令部,一群废物。”

  何苏玉则不置一词,只把那些东西都用一块花布包了,说:“我回去就告诉徐大先生找您取这些。”

  报上没说究竟有多少伤亡,徐慎如问:“你知道么?这里边究竟有多少人?”

  何苏玉摇摇头,不知道是不愿说还是没算过,只是欲言又止地笑了一笑,说道:“报上虽然只说是几百人,但是防空司令部那几个和嘉陵市长都撤职留任了,先生也是知道的。我往那边去,那样子实在是……”

  撤职留任是非常草草也非常轻松的了结办法,但徐慎如也不再往下问了。他很遥远地想了想那河岸边的样子,看了看那小布包里的东西。那上面的泥土和汗渍还是原样的。

  他很仔细地看着它,想到它们的来处:死灭僵**的、赤裸的两具身体。

  在空气耗尽之前灯火就都熄灭了,容身之处黑暗而闷热,周围是为求生而疯癫的人群,他们居然很简单地接受了降临的命运。日记本上是有字的,只剩下了最后几页,但最后几页恰巧是那一晚徐雅贞留下的,徐雅贞在那上面写:

  “衣裳已经湿透了……我有不好的预感。倘若轰炸再不结束,这里会变成人间地狱。我不愿在地狱为徒劳的挣扎。”

  这是一行被染开了的字,写在硬壳笔记本上。它的内页纸质非常精美,有韧性,是个很昂贵的进口本子,比战时多数书籍的用纸都要好。

  何苏玉转身要走的时候,徐慎如还在想这件事。

  有些画面是不适宜细想的,不管是意外身亡的徐雅贞还是老校场防空隧道,都一样。他又一向很有在头脑里造境的能力,想得过于详细,忍不住连着咳了几声,撑着桌沿差点干呕出来。

  何苏玉回过头瞧见,就停下来,倒了一杯温水搁在桌上。餐厅桌上有个铁皮盒子,里边有半盒水果糖,他路过的时候顺手抓了一把装在上衣口袋里,然后在徐慎如对面坐下,剥开了一颗。

  徐慎如脸色很苍白地看着他,见状温柔地笑道:“还要糖吃。在口袋里装这个,也不怕人知道了笑话。”

  何苏玉说:“我自己想不起来买。”

  徐慎如无奈,感慨地低声说道:“唉,连阿苏都这么大了。”

  后半句他没有说,是觉得自己老了。他不好意思说出口,而且何苏玉从十岁就会说好听话哄人,他就算说了也会被堵回来,怪麻烦的,就欲言又止了。

  那一阵恶心消下去了,但是胃里反倒痉挛抽搐,疼得他不是很想起身,到何苏玉走远了还坐在椅子上没动。他很知道自己是老毛病了,以前是好了,隔了许多年到白门屠城那一次受了刺激,便又复发。

  有些事听不得,太生动的情境也想不得,若不然总要有一番受的。他懒得去找着吃药,只是很刻薄地笑话自己,这娇贵劲头像个大小姐——还是有事丫鬟服其劳,看中了心上人也只能相思成疾,连幽会的梯子都爬不过去的那种,最无用的大小姐。

  最开始是为什么来着?他还记得很清楚,因为在狱里,卢尚书亲审他的时候说不要用刑,只叫他看着旁人受难,等那些人死了,就叫他食肉饮血。这是出乎他想象的残忍,起源于卢尚书作为读书人的突发奇想,既柔和又刻毒,像是好过皮肉之苦,但也未必,不过是冷暖自知罢了。从那之后,就落下了这个病根。

  他不认罪,所以被自己从前的朋友目为叛徒,千夫所指也好万人唾骂也好,都受过了;当然世上事有千百种,所以也有人信他,睁着一双睁不开了的眼睛最后望着他,说徐四呀,你既然这样想活下去,往后可要做值得的事。那时他倒是比现在要干脆痛快,所以都一一答了,隔了许多年的现在再想起,徒然觉得恍如隔世。

  他如今是一个软弱的人了。

  徐慎如伸手拿过萧令望那封信,很亲切地摸了摸落款处的名字。

  他拉开抽屉把它和以前的信收在一起,在抽屉里码着的私人书信里,属于萧令望的那一沓已经有了快二十封:他们维持通信已经有一年了。

  这些信件不知不觉成了标尺,以半个月为刻度,度量着徐慎如的生活。度量的同时也照亮着他,像一束遥远而温柔的暖光。在信里,他们默契地、漫无边际地闲聊。

  萧令望的信一直是寄到学校的,但自从他说要离开清阳的那一封后,徐慎如已经有半个月没见到那淡蓝色的航空信了。今天又是以往有信的日期,徐慎如大失所望,在学校附近闲逛了许久,经过了王采荆的住处,便决定去看看他。

  王采荆还没吃晚饭。徐慎如也没吃,在他家里翻了翻,只翻出两个馒头。叫他去买他又懒得出门,便只好把馒头切片煎了,装在碟子里端进书房。

  王采荆对徐慎如居然还把馒头煎了一下表现得很是惊喜,一边咬一边叮嘱他:“小心不要弄到桌子上,那边有我的稿子。”

  徐慎如叫他放心,自己也咬了一口,很遗憾地说道:“啊呀,盐放少了……”

  “我只爱吃饼,馒头片都一样,你肯煎一下,就已经弄得很好了,”王采荆不以为意,诚恳地说道,“你不过来,我恐怕就直接吃了,”

  徐慎如听了,倒想起件旧事。

  他情不自禁笑道:“我知道你只爱吃饼。我今天还见了顾先生,只可惜顾太太不在这里,不然可以给你做饼吃。”

  王采荆果然说道:“这么些年了,你还取笑我!”

  他出国前是个只会读书的穷学生,但颇得他老师顾春嘉的赏识。顾春嘉推荐他出洋,临走时,也很热情地在家请他吃了一顿饯别饭。那一回桌上吃的不少,但王采荆唯独在不知不觉间把一盘葱花饼吃得干干净净,吃完了才大为尴尬。

  不过顾春嘉没有嫌他失礼,还在第二天送他上火车南下时又做了一碟给他,送他当早餐吃,搞得王采荆从此就对这个饼念念不忘。

  徐慎如温温柔柔地笑道:“顾太太的手艺,自然胜过我许多的,你以为何如?”

  王采荆懒得回答他,只说:“你还吃么?不吃就把碟子里那些都给我罢,免得剩下了。”

  徐慎如说不吃了,低头搁下筷子,看到手边正好是王采荆写了一半的文稿,顺手便拿起来读。这是在防空洞里写的,因为光线昏暗写字不便,都只起了英文的草稿——英文比汉字更适合闭着眼一口气画下去。

  徐慎如把稿子翻到最后的时候,王采荆正在杂七杂八地跟他讲话:“你吃得也太少了。我知道你娇贵,针扎毛咬的,但这样也不能长久——自从顾先生入了校务委员会忙了起来,我也有几天没遇上他了,他还好么?”

  徐慎如道:“好着呢,他还向我问起你,说——”

  这句话没说完,他就愣住了。

  令他吃惊的稀奇东西在这页纸的背面:一封英文的、零零散散的情书。他读了读,在心里用英文和中文都想了一遍:

  “二十三年了,二十三年前的三月我们相识。在那之后的第三年,我便陷入地狱之中——爱即是地狱,我在地狱中已经度过了半生,也早就习以为常、甘之如饴……你此刻就在我的身边,但又隔着一整片海洋……我永世怀着这样不应当说出的、我也但愿你从不知道的感情,这是我的罪孽吗,我亲爱的——”

  王采荆显然是忘了他在手稿后面写了什么,眼看着徐慎如翻来翻去,还镇定自若地嚼着馒头片。徐慎如缓缓吐出一口气——读到这里已经够了,至少他不应去窥探那“我亲爱的”四个字后面,那些写了又划掉的部分里,究竟包含着是哪一位的名字。

  他应当尊重朋友的秘密。但是他实在没有办法不去看,因为那“亲爱的”后面是代表着“先生”含义的两个字母。

  徐慎如轻轻出声:“采荆?”

  王采荆抬头。见到徐慎如惊愕的模样,他旋即知道了是怎么回事,还没等徐慎如开口,他的脸就一下地白了。

  徐慎如问得轻,听在他耳朵里却并不比炮弹炸响更悦耳:“那英文名字我还记得的,是……蒋子玄么?”

  王采荆手里的筷子敲在碗边,一小块煎馒头片“咚”地掉进碗里。他深呼吸着闭了闭眼,尔后又恢复了沉静,只恳求道:“你千万不要告诉他。”

  他们对视了。徐慎如从未在王采荆脸上见过这样苍白的容色,苍白到尴尬怯懦的地步。没有吗?至少最近十几年没有了。但以前是有的。

  他想起来自己初识王采荆的时候,对方与现在性情全然不同。彼时他见到的是一个瘦高的、白净斯文的男生,比自己大了两岁,讲话冷淡得有些干巴巴,像是很怕见生人的样子。

  蒋瑶山把这样的王采荆介绍给大家,带他交际,而王采荆本人很不适应那些场合,常常在寒暄过后一言不发。徐慎如第一次随手向他举杯,得到的居然是一句“我不会喝酒”,哪知道后来他们两个还有分同一杯的时候。

  他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这其中少不了蒋瑶山。

  他还没想完,王采荆便已经讷讷解释道:“我读书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不大对,和旁人不一样的,只是从未敢对人提过。后来——子玄待我很好,做什么都带着我,交朋友、兼职做事,我便——”

  他没有说出最后几个字。“爱”和“喜欢”,也或者是“亵渎”和“僭越”,幸好徐慎如也没有追问他更多。他和徐慎如相识虽然在蒋瑶山之后,但蒋瑶山毕竟有家庭生活,到了现在,平常倒是徐慎如与他更亲近些许。

  饶是这样,在今日之前徐慎如也从未发觉他的秘密。王采荆脑内轰然,但他竟微妙地不曾忘记从这件事里获得少许的洋洋得意,夹杂着自嘲和自怜: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二十年如一日地瞒过徐慎如的。

  而这哀凉的得意使他从尴尬和混乱中迅速地冷静了。他脸上恢复了血色,动作也逐渐自如,拿筷子夹起已经不再酥脆的煎馒头片,仔细地放进嘴里,等垂头专心地吃完了,才重新看向徐慎如。

  王采荆甚至笑了笑。那是带解嘲意味的苦笑。笑过,他向徐慎如很随便地说出了那点得意,徐慎如装作被逗笑了,他咽下叹息。

  王采荆吐了一口气说道:“这下也省得瞒你了,让我省点事。”

  徐慎如跟着也笑。吃惊之余,他心里却被这件事的艰难荒谬触动,感到异常惆怅。可分明这不是他的事,这惆怅是多余的——当事人比他坚韧而从容得多。

  徐慎如说道:“辛苦你了。你放心,我不会对人乱说的。”

  王采荆“嗯”了一声,把碗碟挪开:“你觉得我辛苦么?”

  徐慎如说了个“是”字。

  王采荆就又泛起了那种带点解嘲意味的笑:“也不算得什么。起初当然顾影自怜,久了就习以为常,不觉得有什么,你可以不必为我担心,更不用为他担心。我不会做不妥当的事。”

  徐慎如玩味了一会儿,只说:“好,我知道了。”

  王采荆看他一眼,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忽然说道:“人生在世,总要有点寄托的。甭管成不成,有就比没有好,所以谈不上怨恨别人,反而是应当感激的。”

  徐慎如说:“我还以为王教授终身奉献给古史事业,不屑于这等俗务的呢。”

  王采荆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就是俗人。”

  徐慎如便笑了一笑

  王采荆把自己的文稿拿回来,在桌上戳齐之后悠悠地说道:“人这一辈子,总是要做些让朋友认为不值当的事的。”

  徐慎如道:“这又是什么高论,我怎么听着像歪理呢。那是不是还要请王先生赐教,不知道我有做过什么让你认为不值当的事没有?”

  徐慎如随口一说,但王采荆居然颇为认真地想了想,说道:“有的。”

  他说道:“你应了经济署的聘书,在学校里物议可是不少的,你知道么?还有中央研究所的事——前几天有朋友来嘉陵看病,还在向我抱怨。他们从战前就吵吵要与央大彻底脱离干系,现在却搁置了。浦希严先生以前那么坚决,现在却默许拖延,人家觉得是你压的呢。”

  徐慎如垂眼良久,先是说道:“我怎么敢跟浦先生争,他那样厉害。”

  王采荆道:“人不可貌相,你发狠起来,那可未必。”

  徐慎如便问他:“王教授也议论我么?”

  王采荆只答道:“我从不在背后妄断人事,你应当是知道的。”

  徐慎如低头笑道:“我不辞职,私心当然也是有的。但于公家而论,我自己也有以为这样做最好的缘故。”

  王采荆说:“那是什么缘故?”徐慎如却摇头不答:“这缘故太自以为是了,我说了,你要笑话我的。今天不同你讲,以后再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