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旧战场>第7章 萍踪

  萧令望展开信纸的时候,自鸣钟恰好响了。

  清阳的春季来得早,温暖而湿润。树木四季常青,繁茂花枝一茬茬开谢,在窗前横斜,他看了一眼墙上:大约已是晚上七点钟了。

  他垂下眼,将被压成轻薄标本的香樟叶一片片放进信封,然后重新拿起笔斟酌字句:

  “这里身为西省的战略要冲,却居然是一座革命之后新筑造的城市。街道宽阔平直,医院全是新式的建筑,中庭种满香樟——这还是我头一次如此接近地观看这种植物.......”

  笔尖停顿了。他站起身将窗子推开了一点。在南国的春夜,在充满生机的潮湿里,花卉草木的隐约香气轻轻悄悄钻入鼻息。萧令望向外看,见到窗外正巧有一丛娇艳的、鲜红的茶花。他想了想,继续向下写道:

  “同先生离别已经半年多了,我到清阳,是今年一月的事。当时眼睛受了伤,不能见光,因此更不能写字(但既然此刻我可以手写这封信件,则您并不需要为我担忧什么),整个一月和二月都在床上躺着——外头,离我几百公里、或者远些的几千公里之外,却是炮火声声大作。我虽则并不能用自己的耳朵去听闻,却在昏暗的每一天里都能感到乌云寸寸迫近——在平京,或许也是同样的……”

  他猜测得准确:平京的沦陷终将不免,徐慎如能收到这封信都十分凑巧,是赶在了临走的前一日。这是一封很难得的航空信。淡蓝色的信封,发件人处一个字没有,只盖了个黑色的方形邮戳,信里不知装了什么,扁平信封上压出了皱纹。他将之举起来,去辨认邮戳上墨色字迹,见是“清阳”两个字。

  他在清阳并没有什么熟人,除非……除非。

  心里一跳,他看收信人地址处的字体,忽地认出了那是谁的字。

  南渡又兼西迁,这个过程十分艰难,其间的种种,实在难以备述。中央大学这一边因为徐慎如很早就在嘉陵看中了地方的缘故,境况还稍微使人放心了一些。而至于徐氏本家那一边,大抵他回去的那趟,还是有些作用的罢?

  徐若柏十分费功夫地最后劝了劝徐若云,最后则直接由自己主持家事,一行人辗转西向。

  徐若云春闱后从未出过远门,更不曾坐过新式轮船,哪知第一次出门便遇上了这样的颠沛流离。他自打上船便头昏脑涨,进食饮水都颇困难,只靠吸食鸦片度日,周围人无可奈何——除了徐若柏。

  徐若柏叫人将他捆在了床上。他这个二弟一向温顺圆滑,见人带笑、事不做绝,从小脾气就很好,格外会讨人喜欢。徐若云自革命后屡经打击意志消沉,多数时间都关在房里不理世事,徐若柏心中不满,但也只劝他,从不露一丝轻视……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徐若云艰难地喘息着向门口看。轻视确乎没有,但那目光近于冷酷,令徐若云心底一颤。

  他喃喃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徐若柏走近了,低下头。即使是颠沛中,他的衣装也一丝不苟,眉目中不露风尘,跟自己不同。徐若云皱眉。这是自己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多数时间他因为对阿芙蓉的渴求和旅途的颠簸失去意识,每每醒时,手脚都已经被绑住,勒出深浓青紫,疼得不敢碰。

  他是怕疼的。也怕血,怕脏,是被豢养笼中的动物,见风就瑟缩。现在这三样他全经透了,在紧闭的舱门里尖叫,涕泗横流,又被人残忍地擦干净。由别人擦拭他——他身不由己。他分不太清清醒与昏迷,没有界限,睁眼闭眼便是界限,甚而昏迷时更宁静,醒着只被万只蚂蚁啃噬。

  他有时想起妻子,想起祖父,关于“家庭”的他的认识。妻子去年病亡时浑浊凹陷的眼,祖父教给他的、如今早没有了的气节,和自己在门外偶然听到的、父亲对祖父说话的声音:“老大么?老大是个不能任事的。”

  他战栗了。他终于被言中。

  最后他又问一遍徐若柏:“你……你究竟要做什么?”

  徐若柏平静道:“我在嘉陵找了住处,到了之后,我们住一起。”

  徐若云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呜咽。迁居是徐若柏主持的,细软钱物都落在了这个弟弟手里,连家里的下人都被打发了。那些熟悉的侍奉他的人,让徐若云稍感安全的人也没了,现在他什么也没有,任人摆布。他的笼子被拿走了,羽翼露在风霜里。

  他问:“什么时候到嘉陵?”

  问完才觉徒劳。嘉陵也不是他的家,他没有家了,城池已失,他像涸辙里一尾鱼,在暴烈日光下翻滚挣扎,发不出一丝声音。

  南下时,他们也曾路过清阳。这是座翻修过的新城,徐若柏稍微解了他的绑,向玻璃外指着:“那是清阳,在江上看,很好看的。”

  徐若云便睁着眼,干涩地向外瞧了一瞧。

  徐慎如在船上,又一次打开了萧令望的信。

  雨水汩汩而至,水痕一刻不歇地从玻璃上涓涓而下,将视野染得一派模糊,似乎在试图洗刷战事给这江山蒙上的尘烟。他小心地拆开了信封,内中有几张纸,一小截干枯的、纤细的树枝——就是这个东西将信封压出了印子——还有几片压成标本的香樟叶。

  标本早碎了,在信封底部聚成一小撮,把信纸也沾满粉末。徐慎如小心地把粉末都倒回信封,弄好了,才打开信纸。消息等了太久,他刚收到时这封信时,乍然之间竟有些不敢看,只是伸手摸了一下结尾处写信人的名字,闭上眼睛,静静坐了一会儿才拆开它。

  到现在,这信到底被他反复读了,甚至读熟了。随信一起到达的、在颠簸路途上化为齑粉的香樟叶标本也被他用纸包好了,放回信封里收藏着。

  萧令望从军半年余,这还是他寄回的唯一的信。这封信很长,似乎将他整整半年的辗转生涯都塞了进去,折得整整齐齐的,递在徐慎如面前,宛如等待审判。徐慎如为这比喻失笑,又拿起青年人写给他的“诉状”:

  “我曾经猜想,在那一回之后,徐校长大概便不愿再与我来往太多了。辞行时的亲切是理所应然,但信件里多余的话,别后的不尽牵绊,或许都应蠲免了罢……我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但经历了生死之后,我到底没有忍住,一旦有了机会,便又拿出纸笔了……家书是早写过了的,言辞却并不能尽怀。剩下的东西,有许许多多的话,无处可以寄托又不甘于咽下的零星言语,唯有都写在这里了。

  ……

  这短短半年的生涯,与从前二十余年都不同。我并没有为情爱而纠缠不休的意思,只是有些事情,想来想去,是唯有与先生可谈论的。寄出这信是几经犹豫与斟酌的……先生若不愿意听,大可以不必给我什么回音。

  ……”

  徐慎如看着那些字,眼前浮现出萧令望的模样。

  那青年本该是从容的,信里的口吻却带着十二分委屈胆怯和小心翼翼,实在是不像他的性格。忽然地,便有罪恶感丝丝缕缕地潜入血液——徐慎如知道,自己就是导致这局面的罪魁祸首之一。

  他叹口气,继续往下读。参谋部对白门一线的作战指挥一直是存在分歧的,徐慎如对此有一二猜测,这在萧令望的信里得到了证实,甚至青年正是因此而逃脱劫难。

  分歧的结果是分出少许人马向西,萧令望便是因此才从白门脱身。他这样对徐慎如写道:

  “但向西的命令第一次原本不是对我下的......在出发的当天早上,突然来了通知,临时命令我与旁人对换。

  ……

  他经行清阳时曾经来医院,说是替家人来探望我,又几次暗示,说换岗是他要求军长下的——我当此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我或许本应当感激的,但是答谢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而只能在嘴边盘旋……我还活着,死去的人却时时在眼前浮现。世事本来如此……我不知道应当向谁去讲。我不能对人去讲。

  徐校长,白门是你的旧国,我灵光乍现似的要来恳求你的原谅。说来也有些可笑,就仿佛您当真可以替那些沉埋在江泥里的魂魄(倘若世上真的有魂魄)赦免我的罪过——而我明知道不能。

  (我更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刻意向您乞怜)

  但您如果不肯原谅,也是理所当然的。这是我的罪过,我不能胁迫您。”

  风从船舱的窗缝漏进来,俨然已经是又一个春天、也即将是又一个夏天了。

  徐慎如拿起笔,在纸上慢慢地写了下去:

  “我从来便不曾有这样的资格。但倘若你坚持,我何忍于不回答你一句赦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