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旧战场>第6章 高楼风雨

  在这年的十月,刚刚开学不久,北部便开始承受敌军的轰炸。平京的状况要稍好一些,至少在机关和人员开始迁移之前还是这样的,但离海岸稍近的城市,则没有这样幸运了。

  徐慎如的一个朋友,就是那照片里跟他一起演过《茶花女》的王采荆,一直在外地任教。王采荆所在的英华学校,便在某一次轰炸里被投弹摧毁了。那是学校所在的城市第一次遭受轰炸,人们都没有太多准备,更想不到敌机居然向非军事目标投弹,英华被炸了个措手不及,可以说是鸡犬不留、死伤枕藉。

  幸好那是个假日,并非全员都在校内。王采荆因为住所离校有一段距离而逃过一劫,他的师友亲朋却有多人遇难。英华一向是江北名校,历史十分悠久,与其他大学都不属于同一个派系,它一直以其独立的地位而成为许多学人仰望的高标,不意落得如此结局,甚至因为即将南渡而无力复校。

  连校长本人都在这次事件里受伤颇重,这所名校只能匆匆忙忙将所剩无几的人员拆分成了两三部分,一部分暂时归附于中央大学,另一部分则与外校大学一同迁移。

  王采荆在十月中旬便来平京与徐慎如相见。他们二人在外国读书时是多年合租的室友,至今关系也是十分亲近的,因此徐慎如听说王采荆惊魂未定地借住到了中文系的蒋瑶山家里,便找了个机会前去拜访。

  他进门时,蒋王二位正在翻检东西。

  徐慎如在门上敲了几声示意,蒋夫人已经端了茶水来招待他。四人在茶几前落座,徐慎如打量了自己的旧友几眼,温声笑道:“采荆,好久不见了。”

  王采荆跟徐慎如一样从不用字,所以大家都喜欢叫他的名,音调还颇上口。他生得瘦,但骨架宽,整体看着是很高大的,衣裳则喜欢穿宽松的,倒不拘中式西式。

  徐慎如很认真地瞧着他,见王采荆身上挂着松垮的绸布长衫,戴副银白边框的眼镜,样貌并不怎么显年长,仪态也依然是很斯文秀气的。

  但他一开口说话,就跟斯文秀气完全是两样,语气颇为激动地对徐慎如嘲讽道:“你们做的好事!国都守不住,搞得我跟着流离失所。”

  蒋瑶山拉了他一把,叫他消消气,然后无奈地朝徐慎如摇头微笑了。

  徐慎如却是不以为意,苦笑一声道:“又不是我在管事,采荆一见面就送这么大一顶帽子,真是叫我惶恐哪。”

  王采荆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还挂着议员的名。你要这样说,那便想是尸位素餐了。”

  徐慎如就低下头去笑:“薪水而已,我何必跟大洋过不去。”

  这个理由倒很能使王采荆信服似的。他沉默片刻,忽然说道:“那最好不过了。正正好的。”

  蒋瑶山很好奇地给另外两人捧哏起来:“是怎么个正好法?蒋某愿闻其详。”

  王采荆对徐慎如说:“你这么有闲钱,眼下我正困难,学校里东西都烧干净了——”

  他打秋风比做论文更快。徐慎如习以为常,平静地咽下一口茶,也不叫他说下去便答道:“好,我知道了。明天你来找我就是。还不还自然在你,我都不碍事。”

  他这后半句倒令王采荆瞪眼了:“这话可就不大好了呀。徐四,你想一想,我哪一回欠过你的钱啦?”

  这倒是真的。王采荆虽然随时能搞出亏空,但他也从不随便拖欠朋友的借款。他也跟二十年前一样,一到了没人的时候,还是最爱叫徐慎如做徐四。前边两个字是固定的,后缀则随时间变化,从以前的“徐四少爷”到后来的“徐四先生”,搞得徐慎如哑然失笑,直跟他说:“先生就够了,你可不要叫我徐四老爷,听着像是乡下跟人抢十八姨太的那种人。”

  王采荆在这件事上,也只是在这件事上,倒是难得很听他的话。徐慎如暗笑一声,无奈地摇头,接着看蒋瑶山站起来在整理他的藏书。

  外头忽然滴滴答答地落了雨。秋雨和春雨比起来自有不同,冷清又萧索,听得三个人一起叹了口气。

  王采荆一边帮忙翻检,一边说道:“哎,准备着吧,你们俩倒是要提前准备。我这个人就一点行李随处化缘,连收拾都省了。”

  蒋瑶山性情温和,还是不慌不忙地说道:“我们都是红尘中人,不是拖家带口就是俗事缠身,比不得采荆你‘烟蓑雨笠卷单行’的。”

  王采荆眨了眨眼,忽然便沉默了,端起了茶杯。

  但是在平京的机关和人员,到最后也并没有来得及真正向白门迁移。以前的历朝历代惯于选择这样的方案南渡,其实有一部分是因为有江水的天险可守,但到了这个时代,这条奔涌了无数年头的河流也早已经无力再庇护她的子民了。

  白门那一带陷落得甚至比平京还要早,消息传来的时候,他们还正准备在平京度过迁都前的最后一个除夕。

  腊月二十三那天,蒋瑶山特地邀请了王采荆和徐慎如小聚,徐慎如来得早,王采荆明明是住在蒋家的,下午出去之后却至晚未归,不知道去哪里了。徐静川和蒋瑶山的一双儿女早都等得饿了,缠着蒋夫人提前开了饭,和那几个小孩子先吃了一小顿。

  那三个孩子和她自己都已经吃完了,蒋夫人收拾了碗筷,又拿了一瓶葡萄酒出来,给那边还没有聚齐的三个大人喝。

  她说道:“带着是肯定不会带的,能吃了喝了的就不要留。”

  徐慎如也深以为然,他酒量很好,毫不客气地就喝上了,一边喝一边等着王采荆,蒋瑶山倒是不怎么喜欢这些的,只管把多半酒都倒给徐慎如,又提醒他给王采荆留着点。徐慎如喝了不知道几杯,才见王采荆推开门进屋,裹进来外头一身寒气。

  蒋瑶山问他:“你哪去了?”

  王采荆道:“我去看看书报。出大事了,你们不知道?”

  那两人一齐问他:“什么大事?”

  王采荆从口袋里抽出一张报纸,伸手就拍在桌面上:“你们看罢,我不知道怎样说。”

  先拿起报纸的是蒋瑶山。蒋瑶山只瞥了一眼便倒抽一口冷气,可是他坐在徐慎如对面,报纸背面都是花边新闻和小广告,徐慎如什么也读不出来,只能问他:“你倒是说呀?吊着我胃口做什么。”

  蒋瑶山从文字间抬起头,看了徐慎如一眼,像是在犹豫什么,张开嘴又闭上了。

  倒是王采荆很爽快地答话道:“白门沦陷,敌人屠城了。”

  徐慎如听了,先是愣了一愣,然后十分平静地伸手向蒋瑶山要报纸,跟没听到那句话一样,只说:“你拿过来,磨叽什么呀?”

  白门是徐慎如的故乡,所以蒋瑶山才不知道如何启口。他把报纸懵懵懂懂地递了过去,盯着徐慎如翻阅报纸,见对方毫无反应,过了一会才说道:“你读完了吗?”

  徐慎如点了点头,说读完了。他低眉看着那些文字,觉得手里这张纸似一封从地狱递出的请柬,斑驳地往外渗着血。油墨在眼前,看过去却是恍恍惚惚的,颜色不论是黑还是蓝,都统统幻成了暗红色。

  那是被战火煮沸了、又蒸干了的鲜血,淋漓地涂在纸页之间,灼伤他的手指。

  但是他的神情还是没什么变化,只是把那张纸折好了,压到碟子下头去,然后很平静地端起杯子,把剩下的半杯酒喝掉了,又指着瓶子跟王采荆说:“你自己倒。我们吃饭罢,你回来得这样晚,饭菜都凉了。”

  王采荆便很顺从地换了衣裳坐了,拿起筷子又放下,先给三个人都倒了酒,说道:“好,那我们喝一杯,我回来晚了,应当给你们两个赔罪。”

  三只玻璃杯碰了一下,王采荆端着酒杯刚送到唇边,就听到十分清脆的“哗啦”一声响,惊得抬起了头。

  是徐慎如没拿住,玻璃杯掉在地上,摔碎了。他十指都在颤抖,右手里拿的筷子也细细碎碎地敲在瓷碟边缘,最后索性落向了桌面。

  王采荆叫了他一句:“徐四?”

  徐慎如点了点头,示意他自己听到了,但是没能说出话来,只觉得胃里一片翻江倒海,恶心压过了疼痛,方才握着杯子就像举着一杯半干涸的血液一样。他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都吐了个干净才扶着墙走回来,只见另外两个人都在等着他。

  他甫一坐下,王采荆便说道:“你歇一会,等好些了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徐慎如趴在桌子上,低声道:“还故弄玄虚什么,赶紧的。”

  王采荆思索了一会,慢慢道:“我不知道你乐意不乐意听,但是我回来晚了,是因为碰上了你侄女。”

  徐慎如抬起头,睁大了眼睛。

  “你两个侄女,不管你认不认,反正就是她们。你大哥的女儿跟你二哥的女儿,大的那位是我教过的,她认得我。我随口问了几句她将来的打算,她跟我说,你们家不准备走。”

  徐慎如显然是不信,只道:“扯淡。”

  王采荆说:“你二哥大概是要走的,但你侄女告诉我,说你大哥说了,你父亲和祖父的灵柩都还暂厝在平京外边的寺庙里,前朝的宗庙也在平京,所以他不走,要跟父祖共存亡。你们把国家亡在外敌手里,这不是他的罪过,他不要走。他以死相逼,所以你二哥也奈何不了他。她不知道怎么办,所有能说的人都说了,所以见着我,也忍不住要倾诉一番。”

  徐慎如按着痉挛的胃部,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答道:“哦。”

  王采荆接着往下说:“我问你侄女,我若是跟你说了,她愿不愿意?她说,只要不说是她告诉我的。她既然这样答了,我就同你讲一讲。”

  徐慎如问他:“没有了?”

  王采荆道:“没了。”

  徐慎如垂下睫毛思索了一会儿,答非所问地支使王采荆道:“你去帮我倒杯热水来。”

  王采荆被他噎住了,说:“我不去,除非你先想好了这件事。”

  蒋瑶山见状,起身道:“我去,我去。采荆欺负徐四做什么?欺负得他病了,还是我们两个照顾。”

  王采荆这才叹了一口气,对徐慎如说道:“唉,你也不要生气,我难得管一回闲事。”

  徐慎如只“嗯”了一声,没答应,也没拒绝。但到了腊月二十九那天傍晚,时隔十年有余,他终于还是回他家的老宅去了。

  在车子里他抬眸远望,只见暮色正沉沉地裹住世界。浑圆的夕阳挂在天末,像是本想砸向大地、却不小心被天空粘住了,就只好化成一轮小小的、橘红色的圆形贴片,心不甘情不愿地镶嵌在这座四九皇城上空。

  实在是一截苍凉空阔的黄昏。

  这暮色深深地刻在了徐慎如脑海中。这天晚间,他坐久违的老宅客厅里,一边想着要怎么劝徐若云搬家,一边又想着何必劝他,不如劝徐若柏逼他搬家,总之这些年来徐若柏因为做生意交际甚广,跟自己在暗地里常有来往,大约是很好说话的,犹豫的缘故大概只是不信这战事会持久下去。

  就在他思索的时候,那暮色便又浮现出来,在脑海里无穷无尽的。

  但徐若云还是要先跟他算旧账。

  徐慎如觉得这当真荒谬极了,但也知道这是徐若云难愈的心病,他既然已经回来了就不欲再多生事。

  徐若云说什么他当耳旁风似的听,徐若云叫他在除夕去跪家祠,他便跪。他离家太久,还没有真正在祠堂里给父祖上过香,所以在心里也只当这是给自己父亲跪的,并不是因为徐若云的面子。

  石砖冷硬如冰,冰里淌着深冬的寒气,灯是徐若云在离开时吹灭的,在黑暗中,寒气从脚踝渗到膝盖,再到躯干,最后从指尖滴滴答答地渗出来。他面前唯一的光源是炉中的残香,那光亮闪了闪,又灭了。

  更远处的院落里,人声一派喧闹。鞭炮声铺天盖地汹涌而至,他跪在地上静静听着,知道这意味着新年终于到了。周遭静悄悄的,衬得旁人过年的声音尤其热闹,他默默听着,倒觉得如果不顾虑自己跪久了实在难受、屋子里又太冷的话,能在佳节之下做这种难得的远观,也算一点异样的情致。

  他会这样想并不仅仅是因为擅长苦中作乐,而是仿佛真的体会到了些特殊的况味。不过这情致只能他自己暗中想想,自然是绝不能给徐若云知道的了。

  就在这时,一阵响动打破了渺远的寂静。不是院里过年的人声,是切近的,徐慎如竖耳细听,分辨出是有人在试图开门,但他又想不出来是谁,只好出声发问:“是谁在外面?”

  “爸爸,是我呀。”

  居然是徐静川。房门哗啦一下被彻底弄开了,灯笼高悬的光芒和爆竹炸裂的亮光倏然照进来,照着徐静川三步并做两步跑到他面前,对他理所当然地解释道:“我找你好久了!”

  她用柔软的小手摸摸他的脸,焦虑地说道:“这里好冷,你会生病的。我们回家去好不好?我不喜欢这里。”

  徐慎如捉住女儿的手:“我过一会就回去了,你不要急。这里不许小孩子来,你去房里等着,听话。”

  徐静川却很固执:“三姐姐告诉我说不许了,可是——”

  “你来,会有人要罚你的。”徐慎如哄她,“这是我和你伯父的事,你回去,趁着还没人看见,好不好?”

  但徐静川不肯离去:“已经有人看见了,我是闯进来的!”

  徐慎如哭笑不得。脚步声就在这时响起,他回过头,只见两位兄长正走向门口。

  他指了指他们,对徐静川附耳低言:“你看,他们这不就来抓你了,你还不知道害怕?”

  徐静川便把脸埋进徐慎如怀里,再不肯抬头了。徐慎如觉得好笑,揉了揉她的发顶,把女孩子扎起来的头发都揉得乱糟糟的,然后伸手撑住了地面。

  他尝试了许久才勉强站起来,低声对怀里说道:“静川,你松开手。”

  徐静川睁开盈了泪的眼睛,扭头往外瞧了瞧,然后在徐慎如衣襟上蹭干了眼泪,这才松开了手。徐慎如艰难地站直了,他没看门口的人,只是望着历代祖宗的神主空茫地轻笑了一声。

  徐若云沉沉地开口了。他说道:“老四,你这个姑娘得让人管教了。”

  徐慎如没赞同,但也没辩驳。他只是往四周扫视了一圈。这大宅落成已近百年,近来刚经修葺,也早早通了电,但那些高墙与琉璃瓦像是被封在琥珀里的,徐慎如只觉得看上去与多年前略无差别,还是那座昏暗灯光照不彻的深广庭园。

  他看了一会,哑声道:“这些年来‘满城何限事如棋’,唯有这宅子万古长青的。”

  徐若云雕像一样呆立着,徐慎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又移开了。他们兄弟二人因同母而长相相似,徐慎如生得不错,所以徐若云本来也该是耐看的,却消瘦憔悴得不成人形。他身上挂着一袭绸布长衫,只剩下月色里的轮廓虚悬着,仿若不知何时就会被暗夜吞没。

  徐慎如这样瞧着他,难免会想起徐若云那失落在往事里的、清贵士人的模样。那些束发的玉簪、带广袖的青衫,还有绯衣折扇之类的东西,如今或许还收藏在这宅子深处的某间阁楼上罢?只是才名和清名就像是梦幻泡影,都逐着天边的流云逸散了。

  在被注视的同时,徐若云也在看着徐慎如,只是一旦徐慎如回过神来,他就又移开了眼睛。

  他最终把目光移到那些看不清的牌位上,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又回想了一番徐慎如说的那句话。“满城何限事如棋”那一句他自然是知道的,而后他默默又往前想了两句,像受到了什么讽刺。

  繁华早忏三生业,衰谢难酬一顾知。徐慎如是想同他讲这个么?徐若云想到这里,便也不咸不淡地笑了。笑过之后,他只说道:“你也好意思念这个。”

  这是前朝士人的末世悲慨之作,给徐慎如这种“乱臣贼子”念出来,确实别有风味。徐慎如听懂了这句话里的讽刺,但他不以为意,只是俯**抱住了女儿。徐静川紧抱着他,脸埋在他肩上,闭着眼。

  徐慎如找了个稍轻松的姿势向门口走,声线还是哑的,但格外温文尔雅。他也懒得再弄什么“君容先生”的玄虚,只图方便,依然叫徐若云为大哥:“我只是想说头两句,一时又没想起来是怎么说的。唔,是那什么‘楼台风日忆年时,茵溷相怜等此悲’罢,大哥对这些诗文,想必是比我熟的,日后有机会可以再谈。现在能否劳驾,容我过去一下?”

  徐若云冷冷地注视着他,一动也不动。他就站在徐慎如的必经之路上,上下打量过对方后,惨笑一声道:“你果然还是这样。亏我还以为你知道悔改了。”

  徐慎如垂着眼睛咳了一声:“我是怎样?”

  徐若云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在虚空中挥了挥手,气得脸色青白,却比方才高深莫测时更像个活生生的人,凄厉地扬声质问道:“十年了,你一去不回。到了今天,你还是这样,又要一去不回——在这个地方,在这些人前,你告诉我,你就没有一点愧悔吗?”

  徐慎如脚步微顿,依然是低眉顺眼的,对答的语气平静无波。那种平静反而显得矜傲,更使徐若云怒气填胸。他说道:“我只是带她出去,还会回来的。”

  未料徐静川却不愿他回来。听到这句话时,她剧烈地扑腾了一下,转过脸对着徐若云,尖锐地对他喊道:“不许你欺负我爸爸!”

  徐若云漠然瞧了那女孩一眼,像是在看在一只在满殿君臣面前闹了笑话的、被州郡上贡来的小动物。徐静川不甘示弱地睁大眼睛瞪了回去,被徐慎如按着脑袋按回了怀里,悄声要求道:“你别出声!”

  她便不动弹了。徐若云摇了摇头,敏锐地抓住了自己四弟在刚才对话里的避重就轻:“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徐慎如抬起头,知道自己逃不过去了。他沉吟片刻,对徐若云说道:“愧疚深重,但不曾后悔。”

  答毕,他便径直擦着徐若云身边,走远了。他对闹着要回自己家去的徐静川软硬兼施,终于把她弄回了闺房去,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昏沉乏力,自己心里知道大约是发烧了,但一言既出,他此刻就必须回祠堂里去。

  鞭炮已经放完了,四周寂静,他在呈现出异样暗红的天空下慢慢走着,走近时只见大哥二哥正低声交谈,看见自己,又都停住了话音。

  徐慎如维持着恭谨与淡然的姿态沉声说道:“我要说的全部的话,其实也只有方才那一句。不知道大哥心里,是想要听我什么?”

  徐若云怒气未消。他又打量了徐慎如片刻,看着他身上没扣好扣子的西装外套,嗤笑道:“你悖逆至此,我向你说什么也是无用。何况人死如灯灭,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和你算这个,也算不清——我只是想不到你竟毫不后悔。”

  徐慎如抿了抿嘴唇,眨了眨眼睛,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刚才神经都紧绷着,好像感知不到,这会再回来,这小院里的寒冷便格外刺骨,他深呼吸了一口,倒被冰凉的空气激得一阵低声咳嗽。

  咳完了,他便也跟着笑,等笑过再抬起眼时,那眼神正映在灯下,被照得一清二楚,居然锋利如刀,是耐性已经被消耗殆尽的意思。

  他点点头,对徐若云说道:“人死如灯灭,再不会回来,算账也无益,所以就不必再算。你逼死沈南月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是也不是?你还想,我在别的事上理亏在先,又是你的晚辈,所以一定奈何你不得,是也不是?”

  徐若云被揭起旧账,心底分不清是噩梦重回的恐惧还是愤怒,还夹杂些许隐痛。他在心情激荡之下脸色数变,良久方才答道:“你今年忽然回来,本以为有些别的,未料还是反复提这些。”

  徐慎如冷声道:“大哥真可谓有恃无恐。”

  徐若云静静盯着他,只见徐慎如低头道:“不说这些,我也有的别的可说,只是不说罢了——大哥想听么?想听我就说。”

  这次,在徐若云没开口之前,徐若柏便赶在前头无奈地圆场道:“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见面一回,你们吵了那么久,今天就别吵了不行?大哥既然留下四弟一起过年,又何必在这时候别扭?都是一家人,现在时局不稳,往后还要互相扶持的。”

  他见两人都不答,近前几步拢住徐慎如肩膀:“若冰,你向大哥赔个不是,别整日互相翻那些烂账——”

  徐若云厉声打断:“阿柏,你叫他什么?”

  徐若柏低声道:“大哥难道真要坚持?”

  三人俱都无言,只见徐慎如学着洋人的样子耸了耸肩,淡声开口道:“我今年回来,没什么深思熟虑,本来只是一时的冲动罢了。平京这一大家子不该久留,我那时候想着大哥定然不愿轻动,所以来劝。话都已经说到,我也没必要在这里赖着,明日一早便走了,大哥不用着急。”

  徐若柏却想留他,只说:“你别这样。”

  徐慎如道:“不这样,我怎样?我也懒得掺和,一个两个三个,都自作多情。我看咱们家唯在此道上格外擅长。”

  这话冷冰冰的,又刻薄,把徐若柏噎住了。他在徐慎如耳边重重叹气,无可奈何地后悔道:“我想趁这次撮合你们,是我不好。”

  徐慎如漠然笑道:“算了吧,说不清的。算得出来也没劲透了。”

  徐若云瞧着他说:“你惯会卖可怜的,这次又要向谁卖?”

  徐慎如道:“再不会是你,大哥不要怕。”

  徐若柏本还有话,却不想叫徐若云知道自己同徐慎如在外仍有过多的联系,又咽下去了,只对他开玩笑道:“不知道给谁卖……你有相好的么?”

  徐慎如就笑:“我是没人要的,不比你风流。我明天就走了,这回来不及,不然你日后给我介绍?”

  徐若云看看徐慎如又看看徐若柏,静静立着不知在想什么,突然脸色大变。他迅速地快步离开,竟然什么也没说。

  徐慎如很吃惊这个结束的方法,但他还未发问,徐若柏已经叹气摇头道:“大哥怕是阿芙蓉的瘾发了。我常不在家,管不了,你倒是整天在平京的。我原本想这回之后找你帮忙,多看着他点……”

  徐慎如闻言,愣住了,又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这事姑且算告一段落了,他吐一口气,放松下来,只觉得更冷了。他是下午被徐若云叫过去训责的,那时候没来得及,徐若云也不许他穿大衣,就这么着,训责过后又来了祠堂,居然就过到了晚上。

  他这时候冷得迷迷糊糊的,只想闭上眼,连徐若柏再跟他说什么话都懒得听了,只拒绝道:“你别说了,我答不上来。”

  徐若柏一抬起头,还没说下一句,徐慎如居然真就不管不顾地靠在了他怀里再不肯睁眼,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

  醒是被座钟的叮当声吵醒的。

  徐慎如数了数,知道现在已是下午三四点。室内寂静,他环顾一圈,只见角落处坐着一位妇人。她在绣东西,而且除却穿针走线之外竟一动不动,像个呆滞的雕塑。他轻轻在木质床头敲了三下,妇人果然听见了,放下绷子到他面前:“二姑爷,你醒了。”

  徐慎如吃了一惊。二姑爷三个字是撂在回忆里,早就落灰生苔的,是谁还会这样叫他呢。他有些犹疑了,看了那妇人几眼,却没想起来。

  那妇人露出个过分热络的笑,看懂了他的犹疑,小声补充道:“是我呀。我是阿光。”

  徐慎如“啊”了一声,说道:“你还——”

  他本想说“你还活着”,但显然不太礼貌,又咽了回去。阿光是他夫人沈南月的陪嫁丫鬟,所以一直叫沈南月二小姐,也就叫他二姑爷。时光流逝,那髫龄少女虽已变作妇人,但仔细看去轮廓五官依稀如旧,徐慎如想了一想,就慢慢记起了那机灵泼辣的丫头。

  他颔首致意,便听阿光解释道:“昨晚二爷送姑爷来这里,叫我照看的。”

  徐慎如说:“你竟还在这里。”

  阿光答道:“二小姐过世、姑爷又带小姐的孩子走了之后,我本来也要去别的,是二爷留下我的。他把我放在这,若送人到这院里住,就叫我帮忙伺候。”

  徐慎如失笑。想是徐若柏嫌麻烦,又知大哥不想见到自己,索性把自己领到他带人回来藏娇的小金屋里了。难怪屋里的陈设舒适精致,只是还有妆台鞋柜之类的,看着怪怪的。

  阿光又道:“二爷说了,大老爷没跟外边人提过姑爷回家来的事,因此也没有姑爷的客来访。便是有,想必姑爷也不会在家里见,因此请姑爷就在这边休息几天,过后自己出门回去,全听姑爷自便。”

  她说完便转身出去,要拿吃的进来。徐慎如刚醒,虽然没胃口,但也确实饿了,便由着她去,自己则抬起右手想看看时间,发现手腕上空空荡荡的,居然没了手表。

  他以为是摘了,但边上和枕头底下都没有,又下地转了一圈,依旧没有找到它。是昨晚掉了?从那边到这大概要穿过多半个宅子,是的话,岂不就找不见了?

  阿光回来,徐慎如就问她:“阿光,你有看到我的表吗?”

  阿光疑惑道:“表?昨晚几个丫鬟,谁也没见过表。”

  徐慎如没再问,失落地坐回去,低头拿着勺子吃粥。但丢表的事总还沉沉地压在他心里,不是痛惜物品,是毫无道理的失望与委屈,那失望与委屈无端地填满了他整个魂灵。阿光小心地开口,问他徐静川的事,他也仍想着表,答得心不在焉,没说几句便要挤出眼泪似的。

  他闭了闭眼,做了个深呼吸。

  冬季昼短,窗外天方才还是亮的,一霎太阳就落下去了。他打发阿光离去,自己扯过被子遮住脸,眼泪很容易便涌出来,顷刻打湿了一片。他实则不大明白自己为什么哭,然而很真切地感到疲惫而哀凉。

  萧令望自白门沦陷后还没有消息,徐慎如不曾找人打听,实则是不敢,只一味想躲开,觉得只要当做不知道就可以不去想,他平常也确乎不使自己多想的。

  阿光在关上厢房的门,发出哗啦一声。看见这个昔日的丫鬟,就使他不能不想起沈南月,也想起一个很空洞的概念:家庭。

  家庭。家庭仿佛什么也不曾给他。沈南月是被他当做表妹的,但表妹已经不在了;徐若云以前曾经赠给他一场无妄之灾,又被他还了回去;再往后就是今日,躲在徐若柏给姨太太准备的、熏了甜香的缎面被褥里饮泣。他觉着莫名荒唐。

  直到徐若柏回来了,他才警觉地平复呼吸,坐起来,很安静地等着后面的对话。

  徐若柏是他们这一房兄妹四人里脾气最好的,边脱大衣边近前问道:“醒了?想什么呢?”

  然后又没话找话一样问:“你冷么?外头可真冷。”

  徐慎如答道:“不冷。”

  徐若柏盯他一会,摇头道:“你发的什么呆?”

  徐慎如说:“在想从前的事。”

  新鬼已成旧鬼,新闻也已作故梦,火烧连营都烧尽了,剩下冷灰遮掩之下泛出隐痛的伤疤,容他偶尔怀想一二。

  徐若柏露出不赞成的神情:“唉,你呀,可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正经过日子罢。”

  徐慎如不反驳,只道:“是了,我只是偶然闲得慌,才随便想想。”

  他又问:“大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沾上那阿芙蓉的?”

  徐若柏看他一眼:“一两年?我没算过。总归是你走了之后的某一年。”

  这句堵了徐慎如一下,于是他尖刻地说道:“既然是我走了之后,那更应当与我没有关系了。大哥早便说过,不是这家的人,不应当管这家的事。”

  徐若柏声调一高,有些恼了:“若冰!你也太不会说话了。”

  徐慎如只说:“或许是罢。我这一回,又给二哥添麻烦了。”

  徐若柏瞥他一眼,感慨道:“算了吧,麻烦多了,不差你一个。多少年了?连你家的姑娘都那样大了。”

  徐慎如没接茬,却转而问他:“二哥,你有看到我的手表吗?”

  徐若柏恍然。他摸出一块表,正是萧令望给徐慎如的那只,举到两人之间笑道:“是这个?我昨天给你摘了。”

  徐慎如眼睛亮了,抬手就想去拿回来,却被徐若柏挡住手,笑问道:“这是谁给你的?”

  徐慎如很惊奇地回答:“就是我的。二哥为什么这么问?”

  徐若柏道:“你从小到大,丢了东西都不肯找的。有钱就买新的,没钱就凑合着,难得上心个什么,想必是很特殊的了。”

  徐慎如重新戴上表道:“还不许我知道珍惜东西,世道艰难了吗?”

  徐若柏瞥一眼松得过分的表链,继续道:“表链不是完全合适,你又不肯去调。是朋友送的?还是哪家的小姐?”

  徐慎如说:“是朋友。”

  徐若柏笑:“那你们倒很亲密。他还在京里?”

  徐慎如摇了摇头:“不。不在了。”

  那句“不在了”显得异常严肃,徐若柏本想问他去哪里了,但好像明白了什么,又没有问。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有院里呜呜掠过的一阵晚风在发出声响。

  暮色终于又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