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人听见动静,着急忙慌地过来敲那车门,徐颂宁吩咐两朵云进来,指尖抵在薛愈人中上,往下掐着。

  “江裕。”她叫人:“你家侯爷怎么来的?”

  “侯爷骑马来的。”

  徐颂宁揉着眉心,泼了两点冷茶水在他眼皮上,这人却一动没动,紧攥着她的那手指也不曾松开。

  原本便灼热的掌心烧得愈发滚烫,徐颂宁往他头上摸了一摸,一片滚烫。

  此时她才发觉出有哪里不对:“他手臂的伤好了吗,怎么就把那绷带给拆开了?”

  外头江裕讷讷半晌:“侯爷嫌麻烦。”

  嫌麻烦,倒是不嫌疼。

  徐颂宁叹口气,吩咐人请江裕在前头引路,又叫两朵云帮着把薛愈扶起来,放在座椅上头。

  手指被他攥得紧紧的,掌心生出细细密密的汗来,徐颂宁摊开的指尖缓缓屈着,不小心蹭过他手背,眼前突兀地划过一段零碎的画面,一闪而过,不甚清晰。

  她愣了愣,下意识把手贴了回去。

  两朵云目瞪口呆地看着徐颂宁和薛愈“交握”的双手,对视一眼后齐刷刷撇开头,装没看见。

  徐颂宁没注意到她们。

  指尖触回薛愈手背的下一刻,她眼前忽然一片模糊。视觉被剥夺是一个很可怕的事情,然而徐颂宁已经习惯了每晚眼前的那片混沌,此刻她恍惚意识到,这该是个夜里。

  她不晓得这是什么地方,只闻到刺鼻的香气。

  徐颂宁似乎在个角落里蹲着,身上不知为何烧灼得滚烫,她没办法体会自己此刻的心情,只咂摸出一点慌乱无措。

  很久很久以后,一双手搭上她肩头。

  她听见自己尖叫的声音。

  而那双手稳稳扶住她:“徐颂宁,是我。”

  是薛愈的声音。

  她睁开了眼。

  薛愈依旧昏沉睡着,面色惨白成一片,握着她手指的手渐渐脱力,从她掌心滑脱下去。

  徐颂宁心头惴惴,伸手去摸他脉,目光不经意落在他腰间,看见那枚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玉佩,“是本会成为,我们阿怀亲人的人。”

  所以那究竟是怎么样一群人呢?

  徐颂宁看着他腰间那玉佩。

  玉佩不是寻常事物,大多都是独一无二,少有做成一模一样的。

  除非,本就是一对儿,充作信物,预备来日佐证身份。

  薛愈做了场噩梦。

  再醒来时候已经躺在了宣平司,江裕撑着头守在他一边,看见他醒了,麻利地递来茶水。薛愈抬手要接过去,却发觉自己手臂被人严严实实绑住了。

  他目光落在那绷带上,江裕擎着杯盏:“是周大夫给您捆的。”薛愈倒腾了另一只手来接茶水,嗓音哑透了,说话只剩下一点低沉的气音:“她人呢?”

  “徐姑娘送了侯爷回来后便离开了,并没多逗留。”

  薛愈点点头,江裕继续道:“周大夫说…侯爷是骤然情绪跌宕,牵扯到心脉旧伤,气血逆行所致的,叫侯爷这些天安心养着,他去给侯爷熬药了。”

  薛愈神情寡淡,半点瞧不出失态样子,只是脸色依旧惨白。

  姓周的很快就捧着药回来,赫然就是给徐颂宁看过两次诊的那个青年人:“周珏。”薛愈咳一声,指着被捆得狼狈不堪的半边臂膀:“给我拆了。”

  他嗓音哑着,听不出喜怒,一张脸又天生温煦和蔼,眉梢眼角都没什么波动才,此刻看着非常好相与,后者蹬鼻子上脸地把那药碗搁床边一撂:“你做梦。”

  薛愈眉头挑起,黑沉沉的眼沉下去,隐隐有要发怒的架势。

  后者在那儿摆药,从热腾腾的汤药到各色大小的药丸,足足摆满了一桌。

  “给你拆了,再叫你去攥人家小姑娘的手么?”

  周珏把那药怼到薛愈跟前头:“吃吧。”后者的怒火消弭无形,那温和的眉毛又重新垂落下去,拈起枚蜜丸吞了下去。

  “都说了冲撞心脉,你就发火吧,到时候撅过去我看谁救你。”

  周珏又怼来几个药丸:“你这厮虽然昏睡着,力气倒是大得很,把人家那位徐姑娘的手指捏在手里,指节都攥白了。”

  薛愈蹙着眉。

  他心里头郁结着的一口气儿,原本一直安安稳稳压在心底,此刻重新挖开了旧伤,露出昔日创痕,连带着那些郁卒之气都一泄而出,叫他满心戾气。

  修长的手指摊开,他盯着自己掌心看了半晌,被人在上头放了十来个小药丸儿。

  周珏继续问:“你跟那徐姑娘,究竟什么干系,沈家也不是没姑娘,也没见你对人家姑娘这样上心。”

  薛愈吞了那药丸,就着茶水顺下去,抬眼看向忙活着翻检药丸的周珏。

  “她和我有婚约。”

  周大夫:……

  他在熟人面前嘴碎至极,此刻罕见地缄默下来。

  薛愈神色寡淡地吞药丸,然后熟门熟路地接过他手里的汤药,一饮而尽,把药碗递到他手里,看着这人瞪得溜圆的眼珠子,很温和地询问他:“还有事情吗?”

  周大夫很委婉道:“虽然如此,然而男未婚女未嫁,你这样唐突冒犯人家姑娘,实在不太好,你平时虽然人模狗样、狼心狗肺、衣冠禽兽,然而对姑娘家倒还是守礼节的,不好对着徐姑娘搞特殊。”

  薛愈:……

  他默默抻了把自己的手臂:“我不是有心的——我这胳膊什么时候能好?”

  周珏后却三步:“清姑娘手艺不错,给你接得挺好,好好将养五六天,差不多就好了。”

  薛愈点一点头:“你问一问她和徐姑娘,若是她们两个人都愿意,就叫她去服侍徐姑娘吧。”周珏挑起眉头,听他慢吞吞道:“叫江裕把那些欠条送回去,她活得水深火热,又身体孱弱,身边跟着个会医术的,或许也能好过些。”

  “她替我祭拜父母十数年,我能谢她的,也就只有这么微不足道的一点了。”

  周珏把这话捎带出去,安排了各路人。

  阿清彼时正在那药房里头钻研给六皇子的药方子,听见这问询很直接地问道:“侯爷是想安排人在徐姑娘身边吗?”

  周珏:……

  他默默给阿清打下手,看她熟稔地打着药包:“侯爷就是想找个人,好好照顾一下徐姑娘身体,也替她挡一挡后宅饮食里头的那些明枪暗箭,前日的事情你也听说了,那蜡烛里头藏着的香,以后不晓得会有多少乱七八糟的事情。”

  顿一顿,他补充:“字面意义上的‘好好照顾’。”

  阿清:“徐姑娘是我见过最好的人,照顾她,我自然是愿意,可是六皇子的身体,谁来照顾呢。”

  “你拟好药方,每月差人递来给我。”

  周珏给她递过去药杵子,顺手捏了她药方打量几眼:“你对六皇子,还真是…春风化雨地叫他生不如死、寻死觅活啊。”阿清很温和地看一眼他,语气诚恳:“周先生,你这样乱用成语,侯爷当真没有想过打你吗?”

  “…你以为我为何绑上他手臂呢?”

  阿清:……

  薛愈手底下的人做事麻利,徐颂宁第二天就见到了阿清。

  “姑娘。”

  徐颂宁下意识抚过自己手指:“定安侯是想要做什么?”

  阿清摇摇头:“侯爷叫人问我,是否愿意伺候姑娘,我欠姑娘一条性命,自然心甘情愿,不知姑娘愿不愿意要我。”

  她说着,递上那盒子欠条:“侯爷说,姑娘不欠他什么,他欠姑娘的却是良多。”

  阿清性子好,做事麻利,又一身的好医术,这样的人送到身边,徐颂宁自然没有不要的道理,她捏过那盒子欠条,吩咐人收起来,点头把阿清留了下来。

  阿清原本也要循着她身边人的规矩,改唤作云清,成第三朵云的,但徐颂宁斟酌了斟酌,还是照旧唤她原本的名字阿清。

  借着这一遭,她索性把拖延已久的挑选侍女的事情安排上,吩咐人把人牙子请了来,选了五六个身世清白、做事规矩的小姑娘留下。

  是夜,阿清捧了个药膳来给她:“也许对姑娘的眼疾有些效益,姑娘试一试。”

  另一头,云朗也步履匆匆叫来:“姑娘。”

  徐颂宁点一点头,阿清已经起身退了出去,留下一点中药的清苦气息,徐颂宁喝着那药膳,听云朗说:“二公子在家学里头,把旁支的一位公子的腿打残了。”

  “什么?!”

  徐颂宁已是足够心平气和的性子,此刻却仍是惊诧,手一抖差点把那药膳倾倒,云朗扶着她碗沿,慢慢道:“二公子是徐家嫡系,过两年若是顺利,便能请封世子的,家学里头自然也巴结着他,平日身边一群溜须拍马之徒。那位公子父亲早逝无人庇护,纯靠母亲的针线活计撑着,性子也安静寡淡,平日里冷冷清清和旁人没什么交际。二公子喜欢吃糕点,家学并不常有,那日那公子的母亲给他送了盒糕点来,二公子身边的人去讨要被拒绝,回头添油加醋地说给了二公子听,二公子一怒之下,纠集了一伙人,把那位公子……”

  后头的话已不必再说,徐颂宁深吸一口气,云朗叹息道:“二公子不晓得以什么缘由要挟了那位公子,以至于他并不曾上报给先生知道,先生未必不知,只是二公子平日颇得侯爷喜欢,大约,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这样的事情,我本来也只是打听出个眉目,后来有一位公子自己找上门来,一五一十把这些事情跟我讲了,我才晓得的,他连那些帮着二公子打人的名姓都晓得,我顺藤摸瓜地问了,并不是作伪。”

  徐颂宁眼前一片混沌,抵上太阳穴:“那位被打了的公子叫什么,腿当真救不回来了吗?”

  顿一顿,她道:“欠条要再多打两张才是。”

  这样的事情,查得却清楚,和当日霍修玉查探孙家事情时候一样。

  背后是谁出手,近乎是一目了然的。

  徐颂宁有些疑惑地抵住自己的额头:“薛侯爷,为什么一直帮我呢?”

  不是说他自己不是个好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