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侯爷自己都不知道。

  报答沈老太爷的恩德是个很好的理由,当年那口头许下的婚约又给他这样无微不至的举止叠了层借口。

  他语气温和地下令:“把那家学里头的事情整理收拾好,证据递到徐姑娘手里。”

  再多的也就没有了,剩下的事情徐颂宁自己做得了主,他不再多干涉,只把这些她能力范围尚且还到不了的事情处置得妥帖。

  这证据径直送去徐颂宁院子的时候,她正在沈家闲坐。

  宋景晔托人来传话,说道是有些事情要寻她,老太君年纪也大了,三两天不见人便牵肠挂肚想着,故而徐颂宁忙里偷闲抽出点空来去探望了一番贺老太君。

  好在她受的伤都藏在衣裳底下,虽然还有没愈合的痂,但总体还是瞧不出的,老太君只是念叨一番她又瘦了,旁的也没说什么。

  她陪着贺老太君唠嗑闲话,捏着瓜子儿剥给老太君,贺老太君念念叨叨说她小时候的事情,她讲得混混沌沌的,偶尔说串了,徐颂宁眯着眼听,晓得她是搞混了自己和母亲。

  “你当时啊,给人家小姑娘做媒,本来一直担心那姑娘会先脸红,结果那小姑娘坦荡得很,反倒是那个小公子,耳朵根儿都红透了……”

  她说着说着,逐渐点起头,打起瞌睡。

  徐颂宁停了手里的动作,抬手招呼人过来,自己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天气渐渐回暖,院子里春光明灿,几支迎春开得灿烂将败,隔壁几嘟噜碧桃正准备着接茬儿,宋景晔站在廊下,见她出来了,朝她一招手。

  “二舅母。”

  宋景晔握住她,先问了一遍她身上的伤养得如何,尔后微微蹙眉:“阿怀,你与定安侯很熟识吗?”

  徐颂宁懵了一瞬,宋景晔道:“那日的事情,我听人说过了,他纵身去救你,若是陌生人,何以半点不掺犹豫的?”

  顿一顿,她欲言又止,目光在徐颂宁腰间一晃:“而且,我那日见你们两个身上戴了同样的玉佩。”

  “我与侯爷,不过说了两三句话的情分。他救我,大约也不过是不忍见死不救,故下意识如此。”徐颂宁轻咳一声:“玉佩之事,我也疑惑着。因为这玉佩是母亲留给我的,所以来问了大舅舅,他并不知道,或许…只是凑巧吧。”

  倒也不是凑巧。

  宋景晔唇一动,半晌:“阿怀,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定安侯他…也是好孩子,只是他站得位置太高了些,也太陡峭了点。高处不胜寒,远远看着便罢了,若要做夫君,并不十分合适。”

  徐颂宁抿着唇弯开一道笑:“我都明白的。”

  宋景晔抬眼看了她一眼,不晓得她是明白了哪里,一句话不晓得该说还是该如何,进退两难之间,听徐颂宁轻轻地,试探地道:“只是不知道薛侯爷那玉佩是怎么来的?母亲曾说,这玉佩于我是很重要的。不知对他是不是重要?”

  半晌,宋景晔终于深深吐出一口气:“我便说阿怀你是个有主意的,你猜到了,是不是?”

  “总是瞒不住你的。”

  她轻轻叹气:“早些时候,你母亲还在,他父母也还在的时候……”她手比划了一下,说得有些艰难,语气压得极低,仿佛有些难以启齿:“想给你们两个,定一门婚约来着。”

  徐颂宁神色温和如常地点一点头,握着阿清的手却悄摸儿紧了两分,缓了片刻才若无其事松开。

  她朦胧猜到了一星半点,但没完全猜到。

  “这事情没来得及过明路,薛家便出了事情。也是因缘造化,隔了十一年,又叫你们两个孩子碰上,还都是未婚未嫁,所以大人们难免心里忐忑着。只是如今的薛家,荆棘丛生,他身边不是好去处,阿怀……”

  “我都明白的。”徐颂宁平静道。

  宋景晔叹口气,又嘱咐了许多句,惴惴不安地送她出了门。

  两朵云溜达出去买点心了,这会子只有一个阿清前后忙活着。

  她好巧不巧把这话听了个全乎,这会子眼观鼻鼻观心地装聋,徐颂宁揉一揉鼻梁,温和道:“别告诉侯爷。”

  阿清道:“我是姑娘的人,不会给外头人通消息。”

  徐颂宁叹口气。

  她今日没带那玉佩,腰间只垂了枚平安符,下意识伸手捞去,没碰到期待里的温凉质地。

  车里头的云朗和云采已撩开帘栊:“姑娘快来,有你喜欢的栗子酥。”

  徐颂宁神色温和,被阿清扶着登上马车,随口问了云朗:“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云朗递了点心过来,心里还不忘算了日期:“就在这两天啦。”

  徐颂宁点头:“孙家外放,孙夫人弟弟也跟着外放去了?”

  这自然没有。

  徐颂宁温和道:“夫人还钱了吗?欠债还是要还了的。只是他们没有了孙家人撑腰,大约讨债会艰难些。”

  云朗捏着块糯米甜糕:“姑娘的意思,我明白了。”

  徐颂宁点一点头,又看向阿清。

  “若骨头断了没长好,还能叫他正常走路吗?”

  “那须得把骨头打断了重新接,力道也得巧,打得地方也有讲究,稍有不慎,便就只是平白遭一场罪。”

  阿清没多问,想了想,认真道。

  徐颂宁叹一口气。

  “那你有几分把握。”

  “我须得看看,到底是伤成了什么样子。”阿清斟酌着答道。

  徐颂宁点一点头,却又轻轻叹口气:“只怕他还这会子不愿意见咱们家人。”

  被打伤的那个叫徐遇瑾,今年十五岁,因家里穷,入学晚,所以才和徐勤深他们一道儿上课。

  徐颂宁只瞧见了他画册,知道模样,也听了两三句,晓得他性子冷淡不爱说话,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具体是个怎么样的人,一时不会还不晓得。

  只是,他母亲该是多苦痛呢?

  费尽心力养大儿子,千辛万苦送儿子入家学读书,省吃俭用给孩子送进一盘糕点,最后却因这一盘糕点招来祸端。

  徐颂宁深深、深深叹一口气。

  另一头,郭氏终于是从儿子嘴里撬出来了这事情的前因后果,吓得那是一个魂飞魄散。

  徐勤深虽然混蛋,这回也晓得这事情很是严重,低着头抽抽噎噎:“我本来也不想,可他说话挑衅我,我没忍住,便就…我哪里晓得他那么不经打,我都道过歉了的……”

  郭氏脸色往下一沉,扬手作势要打儿子,到底没忍心:“那小孩母亲可有闹?”

  徐勤深低声嘀咕:“他娘亲脾气跟个包子一样,他也平素最不爱与人说话,我吓唬他两句,说他要是敢说,我就把他…把他娘亲给打一顿,他就果然一句话没说,只告诉先生说是他自己不小心把腿摔断的。”

  郭氏被这混账话气得脸色铁青,半晌,压着嗓子怒道:“你大姐又是怎么知道这事情的……”

  徐勤深含着包眼泪摇头:“我不知道。”

  郭氏手重重砸在桌子上:“我就晓得她不简单,这个……”她偏头叫人:“大姑娘呢,做什么去了?!”

  徐颂宁原本是想着,徐遇瑾一时半会,是不愿意见他们相干的人了。

  谁料,这人一头撞了上来。

  马车在乱市里头缓缓穿梭,忽然狠狠颠簸了一下。

  云采嗷呜一声扑到徐颂宁身前:“不是吧,今日又来?!”

  徐颂宁失笑,抬手把她扶回位子上,阿清伸手过来,看她身上有无跌伤。

  那马车却长嘶一声停下了,车夫轻声道:“姑娘,外头有个人,碰咱们车上了。”

  徐颂宁微微蹙眉,随手拈了帷帽起身去查探。

  外头已围了些人,地上跌着个少年,一身灰尘,脸埋在袖子里,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腿,在地上苦痛□□。

  徐颂宁轻咳一声,阿清缓步下去,手要搭在那少年脉门上,那少年忽然支起上半身来,露出张清瘦的脸,他骨薄,五官锋利,整个人瘦下来后轮廓尖锐无比,一副薄情寡恩模样,一双眼冷冷的,直直望着阿清,也透过阿清,直直望向她身后的徐颂宁。

  “徐遇瑾。”

  徐颂宁蹙眉,语气温和叫出他名字来。

  阿清已蹲下/身:“公子跌伤了腿吗?我先替公子查看一番,好不好?”

  她说着,手准确无误地伸过去,隔着衣料轻轻捏了捏那少年腿骨,动作麻利干脆,徐遇瑾没来得及拦,手停在半空,极薄的唇抿起,半晌,讥诮一勾:“您是徐家哪位姑娘,怎么会认识我这样的小民?”

  徐颂宁正转头吩咐身边人去上头定个位置,也好安置下这位祖宗,听见这一声动静,静静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周匝人听徐遇瑾叫破她身份,一时议论纷纷。

  阿清蹲在下头,平和道:“这位公子,您腿跌断了。”

  周匝议论声更胜,阿清继续道:“但那腿骨已愈合得差不多,少说已是两月前旧伤,想来应该也不会太痛,不知是不是跌伤了旁的位置,若方便,请撩开裤腿,我替您查探一下。”

  那议论声轻了些,目光都落在徐遇瑾身上。

  冷清的少年人大约也是第一次做这事情,神情依旧尖锐,脸却红了些,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斜里忽而走出个人来。

  “姑娘、公子。”

  徐颂宁回头看过去,是江裕。

  他不知人群里站了多久,此刻笑眯眯溜达出来,身上还穿着件淡青官服,腰间佩着剑,他看向徐遇瑾:“此处闹市,人来人往的,为着给旁人个方便,有事情,还请两位另寻地方解决。”

  看热闹的见惊动了官府,也纷纷散了,徐遇瑾原本准备了一肚子文章,此刻悉数憋回去,原本只是红着脸,此刻整张脸通红,狠狠抓着破碎的衣角,咬牙不语。

  徐颂宁在帷帽下温和道:“徐小公子,我知道你心中不忿,我们上去谈谈,好不好?”

  顿一顿,她很委婉地跟他解释:“我和我二弟弟,虽然都姓徐,但我母亲姓沈,他母亲,姓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