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氏最后也没能把徐勤深带走。

  后者一边哭,一边磕磕巴巴点头:“是,我答应长姐了,要把那些元宝叠完。”

  徐颂焕在后头看得目瞪口呆,也不晓得刺头儿一样的徐勤深怎么就被收服了。

  “不是,这……”徐颂焕想反驳两句,可到最后也不晓得该怎么说,总不好说她背后讲人家坏话,叫徐勤深大半夜跑来长姐院子里骂街罢。

  原配为大,要对着沈知蕴尽孝心,连郭氏都置喙不出什么。

  一干人沉默无声,徐勤深颤颤巍巍地偏头看了眼后头的金纸,足有百十来张的样子,得叠到什么时候去!

  另一头,两朵云也奇怪。

  “二爷在外头做了什么,姑娘怎么晓得的?”

  天晚了,又一番劳顿,徐颂宁有些疲惫,自己裹着被子歇下了,听人问起,抿了抿唇:“我不知道,只是听他骂得不干不净,字字句句都往下三路去,便猜着大约是和些人有所交集,随口诳他一句,果然——你叫人去家学里头,打听打听,问一问究竟是什么事情。”

  顿一顿,她又道:“找几个人看着他叠,你们轮替着来,不要耽误了休息。”

  时值月末①,开春时节,徐颂宁睡得沉沉,不知不觉陷入梦里去。

  那似乎是她六岁的时候。

  母亲去世后,她生了场大病,高烧不退浑浑噩噩了一旬光景,最后鬼门关外捞回一条命来,却把六岁前的事情忘了个零碎,想起母亲来也只剩下个温柔的侧脸。

  外祖曾说这是好事儿,不记得母亲,也就不会想她了,也便没有痛苦了。

  那时候他这样说着,眼泪却结结实实砸在徐颂宁手背上。

  徐颂宁一贯崇敬外祖,然而后来却想,这话实实在在是错的。

  她只记得母亲一个温柔的侧脸,却更加怀想母亲,想知道她是什么样子,曾是什么样子的人,做了什么事,有过什么际遇。

  她好想念好想念她的阿娘。

  此刻在梦里,她终于看清那张温柔的脸。

  四野寂寂,才六岁的她被母亲抱在怀里,沈知蕴的手冰凉,脸色也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偶尔偏过头,屈指抵在唇边,断断续续咳上三两声。

  她仰着头看天边星子,听母亲静静吩咐:“为他们立个碑,来年,也晓得去哪里拜祭,不至于无处寻觅遗骨。”

  身边站着的嬷嬷把她抱起来,说:“不该叫姑娘来的,她还这样小,夜深了,阴气也重……”

  母亲平素温和的面庞冷肃:“阴气重又怎么样,他们难道还会害阿怀不成!”

  嬷嬷讷讷:“夫人不告诉老太爷么?”

  沈知蕴面上的悲戚之色一闪而过:“如今朝堂之上,全是盯着父亲,准备拿捏他错处的人,若叫他晓得这些人葬于斯,一定会来拜祭,到时候不知又会是怎么样的口诛笔伐,还是先不要告诉他了。等日后…风波平静,我再说给父亲吧……”

  她说着,看向徐颂宁,瘦削的手指抬起,把一块温润的白玉佩系到她腰上:“阿怀,倘若以后母亲不在了,便由你来拜会这些人。”

  徐颂宁听见自己童音稚嫩,握着那玉佩问母亲:“这些人都是谁呀?”

  母亲抵上她额头:“是本会成为,我们阿怀亲人的人们。”

  这以后的第五个月,母亲因病去世,陪在她身边的嬷嬷太过伤怀,不久也随她而去,那些曾经准备等风波平静后再向人说起的话,终究是没来得及说出口。而徐颂宁大病一场,这场记忆被高热烧作灰烬,唯一记得的,是每年要去拜祭这些人。

  清明前后,踏青时节。

  徐颂宁轻轻眨了一眨眼。

  天光大亮。

  外间的徐勤深靠在床榻上打瞌睡,旁边摞着一堆金元宝,两朵云正面面相觑站在他旁边。

  云朗抬头看见徐颂宁:“姑娘,要留二爷在这里吃饭吗?”

  “不留,送回去,咱们这里伺候不来他。”徐颂宁语气寡淡,没看徐勤深,只微屈指节,浅浅揉着眉心。

  云朗喊了两三个小厮来,费力把睡得不知天地的徐勤深给抬了出去,另一边云采帮着收拾那些金银元宝。

  徐颂宁随手捏了一个打量打量:“只拿我叠的那些,这些咱们都不用。”

  “哎。”

  明日便是清明,徐颂宁要去拜祭她母亲。

  今日则是要去拜祭母亲那些个友人。

  那是梦里被母亲悄然埋葬的那些人。那些人里头,唯一立了碑的,是个女人,徐颂宁记得母亲一字一句吩咐人凿刻上的名字,这些年她曾无数为那块墓碑拭去尘灰。

  ——已故挚友良玉之墓。

  没有姓氏,没有事迹,连生卒年都不曾提及,只有寥寥“良玉”二字,讳莫如深地标注了墓主人的身份。

  她捏住腰间的白玉佩,她今日装束素淡,故而腰上的佩饰也力求简单不显眼,云采便挑了这玉佩来给她挂上。

  “薛家的祖坟在哪个位置?”

  她突然问,云采惑然不解地抬头看她,神色古怪,却也没问缘由:“我去打听打听——姑娘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徐颂宁没什么胃口,乏味地咽下一口清寡温凉的粥水就作罢,坐在窗前怔怔发起呆,手指无意识地把那玉佩紧紧握进掌心。

  云朗和云采很快忙完了各自的活计回来,云采扶了徐颂宁上马车,坐在她上边说道起来:“薛家祖坟也在城西,具体位置倒还要再仔细打听,早些年薛家很得圣宠,先帝爷挑了风水顶好的地方赐的。”

  云朗猝不及防听见这事情,眼都瞪圆了。

  “不用打听了。”

  徐颂宁抬起了眼:“咱们今日大约便能看见。”

  清明时节雨纷纷,一柄油纸伞撑开,徐颂宁拎起裙摆,从伞沿下望去,窥见一道熟悉的影子。

  “薛侯爷。”

  她语气温和,缓缓捏着手里的玉佩。

  那人并没撑伞,乌黑的发被雨水打湿了,脸上难得没多少笑,淡淡看过来,眉头蹙着:“徐姑娘。”

  徐颂宁点一点头。

  她亲自捧着那一篮祭品,慢吞吞往那墓前走着。

  两朵云看了眼薛愈,抱紧了纸叠的元宝,紧贴着徐颂宁往前走,再一回头,薛愈立在雨里,死死盯着她们。

  两朵云缩了缩脖子。

  伞沿压下去,挡住斜潲进的雨,徐颂宁捏出个火折子,吹亮了,去点那些元宝纸钱。

  风陡地一吹,吹起一点残烬,落到薛愈脚边。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徐颂宁身后,嗓音发哑:“徐姑娘,你在拜,谁?”

  徐颂宁跪在那碑前,白净的指尖贴在那碑上,一点点把那上头的名字擦得明晰了:“是我母亲立的碑,里头安葬的是她生前几位挚友。我早些年大病一场,忘了许多事情,不记得是何时安葬的这些人了,晓得的,也只有这碑上的东西了。”

  挚友,良玉。

  沈知蕴的挚友。

  他衣角被风吹起,一任细雨吹透,半晌,徐颂宁瞥见那身影慢慢走过来,缓缓地屈了膝,跪在她身边。

  两朵云吓得懵了,擎着伞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俩人比肩跪在一处。

  薛愈的手指一点点摩挲过她擦拭了的位置,唇抿紧了又松开,脸上的温和神色摇摇欲坠,肩膀垂下去,像是个疲惫不堪的偶人,终于卸下了嵌入皮肉的面具。

  徐颂宁三拜过后,扫过那墓,站起身来,对着后头的两朵云摇一摇头。

  “姑娘?”

  待走远了,云采终于问出声来。

  徐颂宁扶着马车,看向那一头候着的江裕,这厮笑着解释:“我家侯爷才拜祭过先人,”他指了指西南角,示意薛家祖坟的位置:“出来走走,看见姑娘马车,过来看一看。”

  剩下的显然他也不晓得。

  徐颂宁回头看去,薛愈在那墓前跪着,额头抵着冰凉的石碑,高大的身影缩拢成小小的一团,仿佛是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懵懂稚子。

  “咱们走吗,姑娘?”

  徐颂宁上了马车,外头一片泥泞,她跪了许久,膝盖往下都浸满了泥水,这会子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

  她摇一摇头。

  倘若她早一点想起昨夜那场梦,大约也不会这样迟才猜出墓主人的身份了。

  良玉。

  这么一个普通的名字,就这么被平平无奇埋葬在山野之间,任谁也猜不出她生前际遇。

  可她是十一年前,母亲深夜从乱葬岗里收殓的挚友,是费尽心思,选中这么一块位置,让她和她身后那些不敢立碑留名的人,遥遥眺望祖先前辈的一群人。

  ——他们最终只留下良玉这么一个名字。

  一个或许只在闺中时候,由最亲近人唤过的名字,作为身份的注解。

  隔了许久,有人叩了叩车厢。

  彼时徐颂宁正一点点仔细擦拭着腿上的泥水:“侯爷?”

  外头人的嗓音是哑的:“嗯。”

  “徐姑娘,我有些事情要问你,不知是否方便。”

  徐颂宁搁下手里头的帕子,看向两朵云,二者撩开车帘,放了薛愈进来。

  她自见他,除却那次跌落后山,再没见过他这样狼狈的样子。

  仿佛又回到那个可怕的夜,他把她护在怀里,滚落山野。

  他身上尽数湿透了,双腿仿佛在泥水里泡了几个寒暑,两鬓蓬出几缕发丝,散乱地堆在脸侧,手扶着车门费力地站稳,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指节用力至发白,手腕都在打颤。

  下一刻,他抬头看向马车里的徐颂宁,痛苦地合上了眼,整个人栽倒在她脚边。

  徐颂宁听见他昏昏沉沉地喊:“阿娘。”

  她皱眉去扶这人,那修长的手指触及她指尖时候,他下意识地抬手,把她紧紧握进发烫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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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①按现在阳历来说,清明大多分布在四月几号,但在阴历里面,清明一般是二月末、三月初的节气,翻了日历,今年和明年的清明节,一个在二月末,一个在三月初。文里说日期也是阴历日期,所以这里是二月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