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下嫁>第17章 真心

  方棠梦中有着很大的月亮,鹅毛般的雪,以及一望无际的寂静湖面。

  他站在湖边,看到对岸渺茫的光影,那是他够不到的地方,自己被隔绝在无边的寂静之中,身后黑洞洞的松林如猛兽的巨口,像是要以沉默的孤独将他吞噬。

  飞雪遮住了圆月,方棠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地。

  他醒过来了,睁眼茫然地望着头顶。

  这是在他自己的房中,他在栗府的住所,一切布置皆如往常,连房中的沉水香气味也丝毫未变。

  方棠感觉有人在握着自己的手,他扭头一看,就看到了倚靠在他床边闭目养神的栗延臻。

  “栗……”

  他开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嗓子已经哑得不成样子,只叫了一个字,就再也发不出声响。

  然而栗延臻还是被他喊醒了,慢慢睁开眼睛,一双淡漠的瑞凤眼先是垂下来,带着几分急切的神色看向他,接着便是问他:“醒了?要不要喝水?”

  方棠没有说喝还是不喝,只是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等着给你喂药。”栗延臻不紧不慢道,“御医说按方服药十日可好,今日是第十日傍晚了,我还想着若是吃了这最后一服药还不好,就进宫去砸了御医局。”

  方棠咂了咂嘴,只觉得满口的清苦:“这几天的药都是你喂我吃的?”

  栗延臻点头:“你不肯张嘴,我都是自己先喝一口,然后渡给你,这样你才肯乖乖张嘴。”

  原本他只是和从前一样出言逗弄方棠,然后欣赏对方脸红的样子,没想到这次方棠非但没有脸红成柿子,反而静静盯了他许久,整个人缩在被子里,似乎是很哀怨地望着他。

  “怎么了?”栗延臻觉得不对劲,立刻问道。

  方棠不说话,只是翻了个身,另一只手也忽然抓住了栗延臻,然后埋下头,一动不动。

  “是不舒服,还是要吃东西?”栗延臻俯身将他半圈在怀里,贴耳问道,“你烧好像退了,我去叫御医来给你诊脉。”

  “不去。”方棠闷闷道,“……不要去。”

  栗延臻心中似乎有什么地方软下了一个坑,总觉得这光景于己不利,让他一时有些血冲上头。不过方棠大病初愈,孰轻孰重他还是拎得清的,此时不是随心所欲的当口,他还是得叫御医。

  于是栗延臻让闻修宁进来,嘱咐他去宫里请御医来,还要上回那三个,不准换旁人。

  那三位老朽正惴惴不安地提着脑袋在御医局等栗延臻的信儿呢,今日是第十日,他们早就听栗府放出狠话,若是方棠的病到了第十日还没有好转,就不要怪栗氏一族不客气。

  “要御医局给我陪葬么?”方棠捏着栗延臻的掌心,轻声问,“前朝昏君佞臣都是这么说的。”

  栗延臻揉了揉他耳朵上的软肉,“我吓唬他们的,这群矫情惯了的医官不敲打敲打,大概是还会尸位素餐下去。”

  “你守了几天了?”方棠又问。

  栗延臻想了想:“今天才陪了半日,刚从军中整兵回来。”

  方棠这一病,脾气和傲骨都软了三分,此时一刻也不撒手地拽着栗延臻,无异于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我要吃银丝面。”方棠说,“要两个蛋,软一些的。”

  “好。”栗延臻拍拍他的手,“还想吃什么?”

  方棠思索了一会儿,说:“烤鸡。”

  栗延臻点点头,就要站起来:“我去给你弄,你歇着吧。”

  方棠仍是抓着他的手:“先给我打些热水来,我身上难受得很,要先沐浴更衣。”

  “夫人先放开我,否则要闹到晚上了。”栗延臻说,“我就回来。”

  方棠这才松开他的手,低声道:“那你快回来,我要吃面的。”

  “先让青槐他们服侍你沐浴,我再给你煮面,放太久会不好吃。”栗延臻说,“我去集市上给你买烤鸡。”

  方棠瞅着他:“你要出门?”

  栗延臻道:“不出门去哪里给你找烤鸡?”

  方棠闭上眼,唇角很低落地垂下:“你不要骗我了,你分明是……分明是去找别人了,我知道的,全都知道……”

  栗延臻一愣,转身走回床前,单膝跪下去,望着方棠的脸:“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南郡的姑娘是不是很好看?”方棠说,“你日日在秋声堂有红袖添香,随驾官员尽人皆知,怎么你当我不知道吗?”

  “原来夫人大病一场,原是烦恼这个。”栗延臻长叹一声,“这件事情,你为何不问一问我?”

  方棠苦笑:“问你有什么用?我可不想让旁人说,为了区区十几个舞女,我找上门去与你大闹。栗延臻,我好歹也是同与你在朝为官,你若想纳妾也就罢了,但你居然找一群风尘女子来羞辱我。”

  栗延臻靠近他,温声问道:“只是因为区区舞女?我若是纳妾,夫人果真也如此贤惠?”

  方棠看着他,刚要毫不犹豫地说是,却被那目光堵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栗延臻忽然笑了笑:“我知道了,夫人不愿我去找旁人。你放心,我说过,此生只娶妻一人,永不纳侧室。”

  方棠睫毛颤了颤,眼眶微微湿润起来。

  “我现在只是想知道,你是如何想的。”栗延臻问,“你是真心舍不得我,还是……顾及颜面?”

  方棠一抖,双眼很惊诧地睁开,呆愣地看着栗延臻。

  可曾有过一丝真心?

  他此刻也在心中问着自己,可有个答案他并不敢去想,但凡触及一星半点,他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如今他行在薄冰之上,一己之身所关乎的已不全然是方家上下乃至全族的荣辱。他所负的是天子之托、社稷之责,所思所欲并不动辄由心,而是身不由己。

  他霎时就明白天子为何无情,为何能承受常人所不能之辱,即便已经痛不欲生,也要逆水行舟,违心而行。

  “……不要问。”方棠颤声说,“永远不要问,好吗?”

  他希望栗延臻永远也不要替他捅破那个回答。

  栗延臻沉默地望着他,眼中一瞬间有千万种思绪涌起,又很快归于平静。

  “我明白了。”栗延臻站起身,“夫人准备起身吧,我亲自替夫人沐浴。”

  方棠只怕他追问,怕栗延臻不依不饶地剥开他全部的鳞甲。然而对方只是匆匆结束了谈话,转身出去给他准备热水。

  栗延臻搬了浴桶进来,搁在屏风后头,亲自试了试水温,在外面叫他:“可以了,夫人过来。”

  方棠裹着亵衣,赤着脚走入屏风,只见栗延臻换了身轻便衣服,正低头替他搅弄着浴桶里的水。

  他犹豫了一下,对栗延臻说:“你要在这里?”

  栗延臻伸手过来,扯开他的衣领,说:“当然。”

  淡青的竹影屏风后,一道修长的身影缓缓褪去外袍,被另一双有力的臂弯托起来,轻轻放入浴桶。

  水声潺潺,溅在木桶边缘如溪流拍岸之声。方棠感觉耳朵里似乎钻入了细微的风,刺得他痒痒的,不禁歪了歪头,耳垂蹭在栗延臻的手臂上。

  “水温如何?”栗延臻问。

  方棠点点头:“刚好。”

  栗延臻低头看了一眼,挽起袖子,替方棠浣洗垂下来的长发。湿透的青丝散乱披在肩上,被一双孔武的手攥着,掬起掺了皂角的水一寸寸梳洗着。

  “你昏睡的时候,有几位你的同僚来看过。”栗延臻说,“有个叫蒙易的,我记得与你交好。”

  方棠道:“他是我同窗,从前在学舍里见过几次,同中进士后才彼此熟识。他是个很有才学的人,可惜不得重用,真是可惜。”

  栗延臻道:“你大概没听说,据我所知,这位蒙大人最近与东宫往来颇多,前日还去了太子府上宴饮,深夜才回,还是太子亲自着人送回的。”

  “他若是真的入幕为太子宾客,我也是真的为他高兴。”方棠笑道,“东宫志在高远,正适合他这种经世之才。”

  栗延臻却摇头:“此人我也略知一二,确实是与你同年的新科进士中最具才学的一位。不过此人恃才傲物,与人交游不懂避其锋芒,仗着自己年轻便主张推陈出新,暗中得罪不少老臣,当砖头打人还算利落,若是要与其共事,还是算了。”

  方棠无奈道:“你何必如此刻薄?”

  栗延臻低头望着他白玉无瑕的脖颈,压下心中乱七八糟的念头,说:“我说过,放眼朝堂,文官中头脑清醒且堪当大任的,唯我家小探花一人。其他人,愚蠢无能,樗栎庸材罢了。”

  方棠听得有些脸红:“你又胡说八道。”

  栗延臻眼睁睁看他肩头飙起一片绯红,微微失神,俯下身去,忽然拿嘴唇碰了碰方棠的耳朵:“夫人在行宫就和我多日未见了,回来之后又昏睡十天,难道没有想我么?”

  “想你什么?”方棠警觉抬头,看到栗延臻一双野火蔓延的眼睛,“你要干什么……唔!”

  栗延臻的手趁他不备已经飞快地伸进了浴桶,方棠只感觉膝盖被人轻轻一碰,接着双腿便被强行分开,温热的水流顷刻涌入,惊得他轻呼出声。

  “夫人别怕。”栗延臻笑得很不怀好意,“我只是用手。”

  方棠的头向后仰去,整个人红得透彻,身体弯成栗延臻平时佩带的那张雕弓。他颤抖着,想要去抓栗延臻的手,却发现四肢没有一点力气,他眼下完全被栗延臻掌控,缩在一方狭小的浴桶里,无处可逃。

  “栗延臻,不……啊……”

  他仿佛被火烧到的兔崽,忽然死死蜷缩住身体,眼角红得滴血,急喘着埋下头去,嘴唇无声翕动。

  栗延臻将他抱出浴桶,随手扯了干净袍子把人裹上,抱着进了内室。

  方棠埋在栗延臻怀里,不敢抬头,手抓着对方的衣袖直抖。

  栗延臻把他轻轻放到床上,替他擦干头发,摸了摸方棠红透的耳朵:“好了,我去给你煮面。”

  方棠茫然地抬起头:“……啊?”

  “怎么了?”栗延臻问,“不是你想吃面?”

  方棠没想到栗延臻真的就只做到如此,没有后文了。

  ——这个人何时这么守规矩了?!

  栗延臻自然看不破他这些心思,还以为他大病初愈,饿糊涂了,又轻声哄了几句,快步出去给他弄吃的了。

  方棠坐在床上发了很久的愣,忽然发脾气似的拍了拍床板,高声道:“闻修宁!”

  闻修宁作为暗卫耳力极佳,因此除了入夜栗延臻与方棠同宿而眠时他自觉远离外,白日里他都守在厢房四周,竖耳倾听不放过任何一丝动静。

  果然,方棠话音刚落,闻修宁就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跪在内室门口,问道:“少夫人怎么了?”

  “我问你!”方棠怒气冲冲,“那些舞女呢?!”

  闻修宁一愣,老实回道:“禀少夫人,当天晚上公子就让属下全给送回去了,还斥责了南郡太守。”

  方棠一听这话,颜色才稍微缓和了些。他冲着闻修宁也不好发太大的脾气,只能愠怒道:“你去跟栗延臻说,我还要吃南街的点心,要热的。若是买回来凉的,我就全丢去喂青槐!”

  “是。”闻修宁说,“属下立刻就去买。”

  方棠拦住他:“你让他去!”

  “……”

  闻修宁不明所以,却也只能点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