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下嫁>第16章 发热

  栗延臻跳下马,朝着芳尘凝榭走去,身后闻修宁随着他快步穿过前院,看到婵松和青槐望柳三人在院中剪松枝,对着一盏孤灯百无聊赖,已经丢起了骰子。

  “少将军?”婵松丢掉骰子,喜出望外地站起来,心想可算来了。

  “你家少爷呢?”栗延臻问,“我刚在军中议完事,听说方棠醉得很厉害。”

  婵松道:“谁知道呢,少爷午睡醒了就在湖边写字,写了好多却又一把火烧了,我没来得及救,真是可惜了。”

  栗延臻愣了一下,转头向闻修宁:“是有人给他气受了?”

  闻修宁摇头:“属下不知,晌午您吩咐我送少夫人回来,我便直接驾车赶回芳尘凝榭,眼看着少夫人安顿下的,却不知那之后有何人来过。”

  婵松几人皆是摇头:“无人来过,这里本来就荒凉偏远,少有人前来探访。少爷午后坐在湖边喝酒写字,起初我看着他兴致还好,后来也不知怎的了。”

  栗延臻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们休息吧,我进去看看。”

  他进了屋,看到方棠在床上睡着,衣衫散乱,大概是睡热了随手扯松的,胸口几片酡红被酒气晕染,一路蔓延进衣领,看得栗延臻觉得这数九寒天里也心头火热。

  桌上放着半张被烧焦的纸页,栗延臻拿起来一看,依稀可辨两句狂草行文,是方棠的字迹。

  松石怎奈欺霜雪,应有春风入帐中。

  栗延臻瞧着这半句诗出神,有些费劲地琢磨起来。

  他平日里看书不少,讲起来也能头头是道,但也都是些史论兵书,至于诗词歌赋、平仄起兴,他几乎一概不通,只觉得方棠这两句写得好,却也只得其表,不得其里。

  栗延臻随手将残页揣进袖中,走到床前伸手抚了抚方棠的额头,冰冰凉的,居然还没有他手掌热。

  方棠睡得很熟,他进来半天也没有醒。栗延臻坐在床头,揉捏方棠的手,目光柔软。

  闻修宁走进来,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少公子,南郡太守让人送来的十几名舞女,是留下,还是打发她们回去?”

  栗延臻冷冷瞥他一眼:“留下?留下侍奉你么?”

  闻修宁急忙低头:“属下不敢,少公子若是不乐意,我即刻连夜遣送她们回去。”

  “快些弄走,我回府不想看见那些人。”栗延臻烦躁道,“白日里看着就够腻眼睛,居然还往我府里送,难不成这就是他南郡太守的为官之道,不分青红皂白地阿谀奉承?”

  闻修宁点点头,就要离开。

  “你送回去时,记得与太守府的人说一声,朝廷里那些脓包饭桶向他要美女金银,那是他们的事,以后不要再往我这里送。”栗延臻道,“等少夫人醒了,这些事不要进他的耳朵。”

  闻修宁心想少夫人已经知道了,却也没敢说出口,应了一声,便转身出了屋子。

  栗延臻今夜并未宿在芳尘凝榭,而是陪着方棠直到半夜,才独自一人骑马回了秋声堂。

  冬狩声势浩大地持续了半月之久,栗苍只让栗延臻出了几日风头,之后便叫他收敛锋芒低调行事,将大半猎物又让给了渠帝,不至于让天子之尊因一次冬猎而颜面尽失。

  渠帝还算尽兴,半月之后起驾回銮,大队人马由自南向北,浩浩荡荡北上回城。此时已过了冬月,眼见正月将近,转眼便是年关了,等春节一过,怕是又要与西北起战事。

  “西羌一直蠢蠢欲动,刚击退了鲜卑,他们怕是要有所动作,总要来与我们分一杯羹。”

  栗苍骑在坐骑追风马上,与栗延臻并辔前行,难得私下与他谈起军务来。

  “西羌土地贫弱,物产不似鲜卑、藏南等地丰盛,部族大多以游牧狩猎为生,民风远不如我中原开化,自然觊觎中原沃土已久。”栗延臻道,“尤其是丹措一部,乃西羌各部中最为鹰视狼顾之徒,与鲜卑相比虽远不足为惧,但祸患生于秋毫微末,我们还是不能松懈。”

  栗苍点点头:“你兄长如今镇守北方,鲜卑还算安生,偶尔有流兵犯境。但如今我朝兵力江河日下,粮草不足,国库虚空,要同时提防北方与西北,还是有些吃力。我已经与陛下商定,年后起兵前往边关镇守,你随我一道去。”

  栗延臻难得犹豫了一下,道:“是。”

  栗苍看着他:“你难道舍不得谁?”

  “孩儿并没有舍不得。”栗延臻说,“只是不放心将母亲与兄嫂留在家中,毕竟堂兄与郡主还在城中,家中无人主持,怕是不好应付。”

  “不是还有那位御史在?”栗苍道,“难不成你真打算金屋藏娇,将他当深闺女子供奉起来?”

  栗延臻被噎了回去,无奈道:“那倒不是,只是他年纪还小,不懂周旋,少不得要吃亏。”

  栗苍道:“年纪小倒也无妨,好歹有你调教着。当年我只身一人在北境,无人教导,全靠边境狼烟熏染,如今也比京城里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强上千倍万倍。”

  栗延臻只得点头:“明白了,父亲。”

  “驾——!”

  身后快马声哒哒而来,闻修宁骑马冲出车队,朝着栗延臻高喊:“少公子,少夫人突然高热,从马上跌下来不省人事,您快去看看!”

  栗延臻瞳孔一缩,急忙望向栗苍:“父亲……”

  栗苍叹了口气:“去吧,无妨。既然病了,你就去随行照顾着吧。”

  “多谢父亲。”

  栗延臻立刻调转马头飞奔回去,听闻修宁说人已经被扶上车歇着了,婵松在照顾。

  方棠这场发烧来得猝不及防且气势汹汹,原本启程时看着还精神得很,一人骑着银鬃马伴驾而行,没想到不过几个时辰的工夫便烧得晕了过去,重重摔落下马,差点为马蹄践踏,将渠帝都吓了一跳。

  栗延臻匆匆下马跳上车,掀开帘子一看,方棠身上盖着大氅正在昏迷,脸上透出一股不正常的殷红,嘴唇却是白的,整个人缩在那里一股接着一股地发抖。

  婵松急得掉眼泪,一见栗延臻来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少将军,少爷烧得好厉害,脑袋这么烫,怎么办啊?!”

  栗延臻伸手一探,着实被吓到了,方棠的额头烫得像是烧热的炭火,他手掌覆上去仿佛都要被烧焦一层皮肉,看来是相当严重了。

  “去弄些热水来。”栗延臻吩咐婵松,“闻修宁,立刻快马去寻御医,叫御医局最好的大夫,快!”

  “已经派人去叫了,估计很快便到。”

  不多时,三四名年迈龙钟的御医被一辆马车送了过来,都颤颤巍巍的,连方棠的车也爬不上去。栗延臻直接将人一个个托到了车上,其中最为年长的御医老眼昏花,半天抓不住车板,栗延臻干脆单膝跪在地上,让御医踩着自己肩膀上车。

  渠帝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方棠手握军机,联络朝堂与栗氏,此刻是万万不能有什么差池,否则前功尽弃,长久以来的排局布阵将毁于一旦,因此立刻派了御医局名望颇高的几位杏林圣手来瞧方棠的病,一刻都不敢耽搁。

  御医探了探方棠的脉息,捻着山羊胡思索半晌,道:“少将军莫急,方大人这是连日受凉,又加五内忧思急火攻心,这才外感发热,内伤至病。”

  栗延臻不想听他解释病因,不耐烦道:“听不懂,废话少些,你直接说该如何?”

  御医道:“肺腑发热,气血行乱以致头痛身热,不过并无大碍,少将军得让方大人多发些汗,待老臣开几剂方子,前五日用猛药,后五日用温药,如此对症下药,至多十日可痊愈。”

  栗延臻吼道:“那还不快去,开方子啊!”

  几个御医急忙又滚下了车,这回是闻修宁扶的,他不太想让御医局的人觉得栗延臻过河拆桥,到时候再在方棠的药方上动什么歪心思就不好了。

  闻修宁在这头为栗延臻操碎了心,他此刻却只顾围着方棠转,半分精力也无暇分给别人。

  眼见方棠烧得越来越滚烫,脸也越发红了,栗延臻心中同样上火不已,等婵松打了热水回来,立刻就湿了帕子给方棠擦身体。

  婵松在一旁看着栗延臻将方棠半截白玉似的手臂剥出衣袖,忽然觉得自己继续留在这里不太合适,便道:“少将军,奴婢到栗夫人车上去了。”

  “去吧。”栗延臻头也不抬,应道。

  等婵松走了,栗延臻脱掉自己的斗篷给方棠裹上,将他整个人圈进怀里,隔着厚重的衣物都能觉出怀中人浑身源源不断散发出的烫来。

  栗延臻抱着方棠掀开帘子,冷脸对闻修宁道:“去问问,少夫人为何忧思。”

  闻修宁得令策马走了,栗延臻将帘子合上,低头以脸颊贴上方棠烧热的脸,打算要把人捂一捂发汗。

  方棠在昏睡中也无比难受,呼吸急促,喘着想要挣脱。他睁不开眼,只觉得自己犹如置身铜炉油锅,浑身都在冒火,喉咙中也干渴至极,想要寻一丝甘冽润喉,能感受到的却只有无边的灼热。

  “水……水……”

  栗延臻听他说要喝水,立刻拿了一旁的水囊要往他口里灌,灌一半吐一半,根本喝不进多少。

  这是发热里最可怕的情况,喝不进水,整个人如同干裂的沙漠般慢慢被烤干,即将面临的只有枯竭与死亡。

  “听话,张嘴。”栗延臻拍拍他的脸,“方棠,方棠……”

  方棠几乎是下意识地紧闭牙关,半点反应也无。

  栗延臻毫不迟疑,咬着囊口含进去些水,接着以舌尖一点点濡湿方棠的嘴唇,一手轻捏他下巴,锲而不舍地向他齿间传递着水源。

  他就这么断断续续地喂了半袋清水,等方棠脸色好些了,嘴唇也不像之前干裂,他才放下水囊,静悄悄盯着方棠的脸。

  方棠为何忽然忧思致病,他不清楚,只是这两日他每每去方棠的芳尘凝榭,对方总是在醉酒而眠。而他又总是被栗苍急召去商谈军务,能与方棠对坐相谈的机会少之又少,眨眼便要回程。

  那页残诗他反复读过许多遍,并未悟出其中玄机,只当方棠是随手写就,就像两人第一次见面那样。

  栗延臻沉默着抬起手指,抹掉方棠嘴角的水渍,张了张口。

  “小探花,你……”他轻轻问,“为何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