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念头一出,宛若春日复生的野草,漫无边际地疯狂生长起来,他想可以放弃一切,他对鹤云程的偏执已然到了一种连自己都心惊的地步,只想将他拴起来锁在自己身边,他想如果真的要在天下与另一个疯子中选择。

  他不疯魔不成活。

  心下的邪念一阵恣意生长,他面上却是分毫不动,嗤笑一声:“韩爱卿,你不愧是忠诚。”

  “摄政王前脚刚到边关,你后脚就踩着来逼朕调他回来,你是摄政王的卒子,朕怎么就没有你这么忠心不二的臣子?”

  他冷笑,目光凌厉如剑不怀善意,“这么贸然闯来,你不成功便是死,朕倒是好奇,你何以认为朕能如你所愿啊。”

  在他的目光中,韩青平静地抬起头,淡然道:“因为臣手里有一秘密,想必陛下愿意垂闻一二。”

  他话语间望向床上躺着的鹤云程,言重三分。

 

春分

  岫云庭外,地面一番刚被洗刷过的样子,春雨还在滴滴答答地顺着雕花的屋檐往下滴落,忽地“啪嗒”一下坠落在盆栽的花朵中,震得叶片摇晃两下。

  韩青恭敬地跟随在萧璧鸣身后落后半步,同他在屋檐下观雨落,一阵沉寂,萧璧鸣开口:“你有何要说?”

  他因成夜成夜的缺乏睡眠而显出一种极疲惫的样子,俊美的眉眼透露出一种烦躁的感觉,眉间的褶皱示意他在极力忍耐。

  韩青道:“陛下该休息一阵了,天下万事都仰仗陛下龙体安康。”他垂眸。

  萧璧鸣挑起眉毛,偏了偏头看着他。

  “陛下倾尽一切善待寒燕质子,天下闻之无不将感叹陛下德行仁厚,”韩青迎上他的目光,眼中毫无波澜,“可是鹤公子实则并非寒燕质子。”

  “此事事关寒燕与天都,鹤公子的身世关系重大,刘权实则仅有两位皇子,鹤云程身份有疑,”他声线毫无变化,眼神平静而冷漠地望着廊外,双手环抱着,腰上的剑因面圣而被卸去了,显得莫名有些空荡荡的,“东襄王为解刘权的燃眉之急,向上荐了府内一杂役之子,刘权赐名鹤云程,以寒燕三皇子之名赴天都。”

  他忽然看向萧璧鸣,真的只是视线转了转,并不含任何情感,他道:“鹤云程从来不是什么皇子,冒名顶替皇子入主国,实乃死罪。”

  萧璧鸣没反应,只是凝神望着檐上滴落的雨滴,韩青轻声道:“陛下看来毫不意外。”

  一片默然,好一阵后,萧璧鸣张嘴,哑声道:“……罪不至死,罪不至死。”

  韩青盯着他望了一阵,垂眸摇了摇头,“陛下原来早知此时,但想来也是自然,却未料到陛下竟仁慈善良如此,能容忍区区一介边寒小国欺负自己至此。”他搭在肩膀上的手指轻轻动了动,继续道:“但想必仍有一事,陛下不知。”

  萧璧鸣闻言望向他,他眼底浑浊,好像有一种永远都化不开的哀愁。与先前那个帝王很不一样的,他的姿睢与孤傲被通通粉碎,只余下永远郁结于心的痛苦与遥不可及的渴望。

  韩青眨眨眼,一阵料峭的春风吹得他的袍角轻轻摆动,青色的衣摆飘荡,萧璧鸣看见他的嘴动了动,神色如常,一句轻轻的话和在春风里被吹散,又如惊雷般炸响整片澄澈的天空

  ——“鹤公子连寒燕人都不是。”

  ——“他是云烟泽遗民。”

  他思索片刻,继续道:“他是当年云烟泽长公主的嫡子,实则应该是云烟泽的小侯爷。”

  四下一片静悄悄,只剩春风吹过时树叶婆娑的“沙沙”声,韩青淡漠地望着庭中春色,他稍稍半步离开萧璧鸣的身后,看见他身子僵僵地挺立着,一动不动,微风吹动他的发丝,然而他只是面色凝重地眺望着远方。

  他心口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几乎就要倒下。

  云烟泽……又是云烟泽,因为云烟泽一战,即使天都大捷,也要永远被死死地钉在耻辱柱上,被当作残暴与野蛮的象征,在攻下云烟泽的那一刹那,千百年的礼乐与文明就终结在那一支利剑劈开风贯穿在城门内的那一刹那,战火点燃了这座连天神都要眷顾的城池,于是所有的人诅咒他们,诅咒他们的王世世代代都要背负着苦难与折磨,在无休止的求而不得中结束漫长煎熬的生命。

  萧璧鸣几乎就要扶着柱子,那二十年前的一战,罪恶竟要延续至今吗?那些父辈所欠下的杀戮与罪孽,就要宛若游魂一般追着他撕咬折磨得永无尽头吗?他感到胸口宛若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压着,就好像不要了他的命誓不罢休似的,他好像听见千万万冤魂夹着哭声的尖叫,就不近不远地在他的耳后身边回荡着,好像要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拽进那场烈火里。

  他几乎发不出声音,“云烟泽?”

  韩青点了点头,没出声,他怕皇帝死在自己面前,真真棘手。

  萧璧鸣伸手轻轻扶住了身旁朱红色的宫柱,他喉结艰难地动了动,半晌才冒出一句话,“你何以得知此事?”

  “去年陛下活捉了一位云烟泽乐师,陛下可还记得?摄政王忧国忧民,起初便对鹤公子的身世有些许怀疑,便对此事留意了些许”他道,“结果在诏狱,他受摄政王所迫就招了些事情。”

  萧璧鸣闭上双眼。

  ——是萧煜,他早就知道。

  “朕何以相信你所言为真?”萧璧鸣废力地睁开眼,斜望着他。

  “臣乃区区正四品吏部侍郎,多生是非是为大过,臣仅思己职,唯望为江山社稷捐功,今日臣所言皆为摄政王所知晓告知臣,并不辨其真伪,只是念着恐怕有万分之一为真,”他直直望向萧璧鸣,“故而若陛下有疑追寻此事,还请务必召回摄政王与其从长计议才好。

  他不再言语,只是静静等着萧璧鸣作出反应。

  末了,萧璧鸣深吸一口气仰起头,他神情甚至带着丝丝缕缕的痛苦,闭上双眼,他哑声:“传朕口语,召摄政王速速回京与朕商议要事。”

  他感受到有风轻轻掠过他的脸,好像在亲吻干涸皲裂的土地,他的心灵已经是一片荒土寸草不生,他忽然觉得这一切的恨与爱好像都冥冥中早已写就,那些纠葛与不清从来都不是空穴来风,那些恩恩怨怨早就刻在他的命运里,他的悬溺与悲丧都是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