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229章 偷天

  李汝因下狱前是三道水军统制使,那是实实在在的军功堆出来的。三韩承平日久,上上下下糜烂不堪,从头数到尾,也就这么一根硬骨头,在倭寇犯境的泼天战火中硬生生支撑住摇摇欲坠的三韩江山。

  江晚照心知肚明,李汝因的耿介脾气在听惯阿谀奉承的三韩朝堂吃不开,然而东瀛乍退,李汝因是当仁不让的第一功臣,江晚照本以为三韩国君怎么着都能多容忍他一阵,没想到这么快就鸟尽弓藏。

  “怎么回事?”江晚照倒了杯茶,示意卫昭坐下说话,“李将军统领三道水师,几乎是三韩的军事支柱,三韩国君脑子进水了吗?怎么会将他下狱问罪?”

  卫昭没立刻开口,谨慎地看了眼自家少帅,齐珩漆黑的脸色还没完全消退,看向卫昭的眼神颇为不善。

  卫昭舔了舔嘴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可能来的不是时侯。

  然而来都来了,他不好直接走人,只能硬着头皮道:“这事……说来话长。”

  确实是说来话长,李汝因是倭战第一功臣不假,碍了别人的眼也是真,远在东海彼岸的东瀛人姑且不论,就是在三韩朝廷内部,也有的是人想拉他下马。

  “少帅和江姑娘可曾听说过全罗道右兵使原均?”卫昭道,“战事伊始,此人只是一介败军之将,因跟在李汝因身边,侥幸得了些军功。李汝因看出他志大才疏、懦弱卑劣,与他多次交恶,此人怀恨在心,竟在战后连连上书,声称李汝因沽名钓誉、贪冒军功,自己才是水军真正的功臣。”

  江晚照瞠目结舌,被此人无耻的下限刷新了认知:“沽名钓誉?贪冒军功?这姓原的哪来的脸大言不惭?”

  她扭头看向齐珩:“原均……三韩水师里有这一号人吗?”

  齐珩被卫昭一番话拉回了注意力,闻言摇了摇头:“没印象……倘若此人当真卑劣如此,想来也没胆在我和如松跟前露面。”

  江晚照握着齐珩的手,把玩珍宝一样反复揉捏,扭头对卫昭道:“你继续说。”

  卫昭不敢看这两位,默默低下头:“……三韩领议政柳云见也是这般说辞,他向三韩国君极力辩白,好容易打消了三韩国君治罪李汝因的念头。”

  江晚照“唔”了一声,心知这事没完。

  “李汝因奉命驻守釜山港,三韩国君听信小人谗言,几番命他率军出海,打击逡巡不去的东瀛舰队。”卫昭道,“主子也知道,东瀛主力虽然退了,舰队却未完全撤走,仍有少量斥侯在东海游弋。”

  江晚照点点头:“我知道,是东瀛人留下殿后的钉子,小猫三两只,打下来也没什么意思,反而会让东瀛人以为三韩有意挑衅。”

  卫昭道:“李将军也是如此想,他大约是觉得打下来也没什么意思,没必要为战而战,因此抗命不出。”

  如果是五年前的江晚照,会认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天经地义,更不觉得李汝因抗命不出有什么问题。但是现在,她已经能分辨出“嘴上说说”和“实际操作”之间的区别。

  “比起志大才疏,上位者更忌讳的还是恃才傲物、居功造作吧?”江晚照苦笑摇头,“这个李汝因……未免太耿直了,他就算不想照办,好歹做做样子,给人家国君一个台阶下。连个解释也没有就直接抗命,这不是招人忌惮吗?”

  齐珩一只手被江晚照翻来覆去地揉捏着,白皙的皮肤渐渐泛上红潮。他反握住江晚照的手,不知是无奈还是感慨:“李汝因若懂得‘虚以为蛇’四个字,仕途也不会一再受阻——以他的才干,若能投身中原,便是统帅一境驻军都是绰绰有余。”

  江晚照从他隐而不发的话音里听出惋惜,她突然意识到,齐珩看着李汝因,就像看着多年前的自己。

  一样的恃才傲物,一样的接连碰壁。

  唯一不同的是,齐珩身后是历代靖安侯铸造的铜墙铁壁,李汝因却是赤手空拳,一无所有。

  江晚照给齐珩倒了杯茶,又道:“李汝因在抗倭之战中居功至伟,就算他抗命不出,也不至于下狱吧?”

  卫昭叹了口气:“主子说的是……只是经过一系列事端,怀疑的钉子已经埋下,随便一个由头就会发作出来。”

  江晚照思忖片刻:“是那个原均又使坏了?”

  卫昭摇了摇头:“不是原均,是东瀛人。”

  江晚照抬起头,露出货真价实的错愕。

  “东瀛入侵三韩,之所以没按照原定计划速战速决,完全是败在李汝因一个人手上,自宇生多秀以下,对李汝因皆是又恨又怕,”卫昭道,“哪怕退回东瀛,这些倭奴也不消停,居然使了一手反间计。”

  江晚照坐直了身。

  击退东瀛大军的是齐珩,东瀛人对靖安侯恨之入骨,却不能拿他怎样,只得将怒火发泄在李汝因身上。他们的计谋极拙劣,无非是遣人往三韩送了一封书信,感谢李汝因在海战中的“手下留情”,让东瀛大军全身而退。信中还提到,某年某月某日,加藤清泽麾下残军将通过某处岛屿,请李汝因网开一面,抬手放行。

  这样简单的计策,却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这封信没落到李汝因手里,却被原均截获,辗转呈交三韩国君李延,”卫昭道,“李延将信将疑,为了试探李汝因,他命其率军前往信中所说岛屿,拦截东瀛残军。”

  江晚照已经串联起前因后果,摇头无奈道:“东瀛主力虽退,枭鸟却来去从容,李汝因若真率军拦截,十有八九会遭到枭鸟伏击……以他的谨小慎微,应该不会贸然出击。”

  “主子说的没错,”卫昭已经能在齐珩面前坦然唤江晚照一声“主子”,“李汝因将军再次抗命,这一回,他彻底激怒了三韩国君。李延一怒之下,以延误军机、欺罔朝廷的罪名将其逮捕入狱,并派官员前往全罗道调查始末。”

  江晚照不知说什么好,李汝因是三韩朝廷中难得一见的硬骨头,曾在风雨飘摇之际撑起破碎的家国河山,谁知这根硬骨头没被雨打风吹去,反而倒在自己人的暗箭之下。

  “或许事情没那么糟糕,”江晚照捏了捏齐珩的手,瞧着他晦暗难言的脸色,轻声安慰,“三韩中不乏明白人,领议政柳云见就是其中之一,李汝因是他力荐上位的,如今摊上事,于情于理,他都会竭力保住李汝因。”

  齐珩犹疑再三,微微叹了口气。

  “我听如松提过,三韩朝堂亦有党争,南人党和西人党针锋相对,吵得不可开交,”他低声道,“柳云见是南人党,中枢府士尹斗元则是西人党,此人深得三韩国君信任,又和柳云见政见相左,一定会不遗余力地置李汝因于死地。”

  江晚照低下头,手指有节奏地敲击案板。

  齐珩太熟悉江晚照,眼神相对的瞬间,他就猜到这女人的想法:“……你想救他?”

  江晚照:“他是英雄,不该死得这么憋屈。”

  齐珩有种一分为二的错觉:作为曾经的“大秦靖安侯”,他对江晚照这番话十分赞同,恨不得立刻将人救回本国,作为“齐珩”,他又满心不是滋味,不明白李汝因何德何能,竟能得江晚照青眼有加。

  “……我想写封折子,你帮我送回京城,再让人跟如松通个气,”齐珩天人交战半晌,还是不情不愿地开口道,“大秦是宗主国,只要陛下亲自发话——也不用太露骨,只需略提一提李汝因在倭战中的功勋,再颁下褒奖,李延就是再不甘心,也不能不卖这个情面。”

  这确实是个法子,李汝因和两位大秦军侯都有交情,有齐珩的折子,再由杨桢敲敲边鼓,洛姝十有八九会颁下旨意。

  只要景盛帝发了话,李汝因这条命就算保下了。

  齐珩想得周全,这法子原本可行,只是他千算万算,没料到三韩党争激烈如斯。景盛帝确实被杨桢说动,大秦也派出使者,可这使者堪堪抵达平京城,“赐死”的旨意已经送进牢里。

  支撑河山的万里长城,没死在倭寇的枪林弹雨中,却被自己人灌了毒酒……

  接到密报时,江晚照怔愣半晌,不知是讽刺还是苦笑。

  丁旷云端详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以尹斗元为首的西人党怕是早料到有此一着,为防夜长梦多,极力撺掇李延赐死李汝因,派去的官员也向李延呈报,李汝因纵敌的罪名确有其事。更要命的是,不知怎的,“大秦派遣使者”的消息事先泄露,传到三韩人耳中。尹斗元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假传王命,将毒酒送进了大狱……”

  只听“咣”一声响,却是江晚照将案上茶具拂落,叮叮当当碎了一地。

  乍闻噩耗,齐珩同样惊怒,但他见不得江晚照恼火,俯身将她冰凉的指尖握进掌心:“阿照,冷静点,先听丁兄把话说完。”

  江晚照深吸一口气:“丁兄继续说吧。”

  丁旷云叹了口气:“……李汝因父亲早亡,只有一个母亲,听说儿子出了事,老人家连惊带吓,没多久病故了。只是李汝因在三韩军中颇具威望,更是民心所向,西人党不敢将他身亡的消息公之于众,对外只说李汝因畏罪潜逃、下落不明……”

  江晚照刚压下的火气“蹭”一下涨回来,再也按捺不住,拍案而起:“人都死了还要泼脏水,这等朝廷,活该亡国!”

  齐珩稍稍加重了语气:“阿照!”

  江晚照胸口剧烈起伏,好半天才坐回去:“尹斗元和原均奸计得逞,想必正在额手称庆……他们把李将军的尸首葬在哪?”

  齐珩闻弦歌而知雅意,江晚照心意难平,这是打算替李汝因翻案了。

  他不置可否,只是和江晚照一起看向丁旷云,就见云梦楼主面露犹疑,捏着折扇半天没吭声。

  江晚照会错了意,眼中杀机乍现:“怎么,他们都如愿以偿了,还不放过死人?连李将军的尸首也要糟蹋?”

  丁旷云忙不迭道:“那倒没有,只不过……”

  他越是吞吞吐吐,江晚照越是狐疑,只见丁旷云冲她勾了勾手指,待得江晚照倾过身,才压着声道:“我早料到西人党不怀好意,用了一招‘偷天换日’,把李将军偷偷掉包出来!”

  江晚照:“……”

  她知道云梦楼神通广大,却还是万万没想到,云梦楼主的手居然伸得这么长,连三韩内政都能插上话。

  “掉、掉包?”江晚照难以置信,“你是说……你把人救出来了?怎么救的?藏哪了?你、你怎么不早说!”

  丁旷云展开折扇,在四季如春的东海小岛上扇着风,对江晚照眨了眨眼。

  “尹斗元和柳云见是三韩文臣魁首,云梦楼要在三韩做生意,怎能不把地主家里摸清楚?”丁旷云笑出一口小白牙,“不瞒你说,这两位府上都有我的人,只是行事低调,不怎么显眼……我知道尹斗元要对李汝因下手时,他连毒酒都备好了,仓促间来不及送信,只能设法换掉毒酒,再把人偷出大狱……”

  他话音一顿,略带点忐忑地看着江晚照:“不过,人是偷出来了,想还回去可没那么容易,后面怎么安排……就得看你,以及齐侯的意思。”

  江晚照再次扶额,这一回是因为头疼。

  她当然可以按照原计划,想方设法替李汝因昭雪冤情,可这样一来,丁旷云“偷天换日”的把戏势必遮掩不住。倘若顺藤摸瓜,云梦楼设在三韩的暗桩都得受牵累。

  这也就罢了,立场更微妙的是李汝因,倘若他就此冤死,便是不世出之功臣,百年后提起这段,谁都会为“三韩第一名将”唏嘘不已。可他若活着,这顶“吃里爬外”的帽子就摘不掉了,即便洗脱罪名,也洗刷不掉他在世人眼中的污点。

  丁旷云决心救人时,就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但他没有选择。他很清楚,即便事先问过江晚照,答案也只有一个。

  救人。

  江晚照和齐珩再次对视一眼,靖安侯脸上流露出同样的苦笑,他们都清楚,李汝因不是寻常武将,那是国之重器,一般人拿不住。

  “姓李的老头自毁长城,倒是留了个难题给我,”江晚照喃喃道,她站起身,在屋里踱了两圈,用拳头轻轻击了下手心,“罢了,等我见过人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