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215章 偿粮

  窗外夜色深沉,丁旷云目送金雕的身影消失在暮霭深处,脸上却没多少喜意,反而有些怅然若失。

  “没想到,平光秀就这么死了,”他走到案前,盘膝坐下,怎么想怎么不可思议,“终究是一代枭雄,没能马革裹尸,反而死在一个女人手上……他要是泉下有知,棺材板都按不住了吧?”

  江晚照拎起茶壶自斟一杯,低头嗅了嗅茶香,继而嫌弃皱眉。

  “按不住也没辙,”她淡淡地说,“孽是自己造的,人是自己抢的,再如何心有不甘,淀夫人也为他生下了儿子。别说平光秀已死,就算活着,他也得捏着鼻子为这女人铺路——朝野上下皆虎狼,那孩子尚在襁褓之中,除了亲生母亲,还能依靠谁?”

  丁旷云打开竹骨折扇,给自己扇了扇风,越想越啧啧感慨:“淀夫人也挺有手腕,一个女人,竟然把平光秀这样的枭雄耍弄得团团转……不过,也亏得她有这样的心机和手段,否则,东瀛怕是没那么容易撤兵。”

  “淀夫人确实有几分小聪明,”江晚照说,“她知道自己孤儿寡母,就算有平光秀的遗命,也未必坐得住东瀛这盘庄。她要握紧权柄,势必要倚重跟随平光秀打天下的老人,可惜这些老人都被三韩战场困住了……她就是为自己的身家性命考量,也得把他们调回来。”

  丁旷云越想越冷笑不已:“平光秀总想扬名三国、定鼎中原,到最后,却是把自己的宝贝儿子陷进去了……对了,你既有心挑唆淀夫人对付德川千代,又何必事先给德川提醒?他这一跑,可是后患无穷,再想斩草除根就难了。”

  “我本就没想让他死在名古屋!”江晚照抖开孔雀羽扇,光艳夺目的孔雀翎羽遮住半边面庞,却压不住她眉眼间的丽色,“我要的,只是德川千代和淀夫人针锋相对——或许德川千代并不打算废主自立,就算他有这个念头,也不会立刻动手。但他这一跑,无异于将自己的野心和芥蒂摆在台面上,就算他忠贞不二,淀夫人也不会再信他,何况此人本就是当世枭雄,与平光秀是一路货色!”

  丁旷云换了个悠闲些的坐姿,笑道:“听说平光秀当初是从羽织长田手中夺取的天下,如今风水轮流转,总该让他尝尝为他人做嫁衣的滋味!平光秀一死,东瀛本土上赶着撤军,驻守釜山的东瀛军队战意全无,齐侯也可以松口气了。”

  江晚照掀起眼帘,淡淡瞥了他一眼:“松口气?还早呢!”

  丁旷云一愣:“你的意思是?”

  “没听说痛打落水狗吗?”江晚照冷冷道,“东瀛人在三韩闹了个天翻地覆,累得子瑄千里驰援,一身伤病都没空将养……就这么让他们走了,未免太便宜这帮倭寇!”

  丁旷云与她对视一眼,瞬间心领神会:“要他们付利息还不简单?反正东海之上是你的地盘,除非东瀛人会飞天遁地之术,否则……就是雁过,也得拔根毛!”

  江晚照躲在羽扇背后,极尽温柔地笑了笑。

  金雕日行千里,从东瀛本土到三韩王都,不过一宿光阴。彼时,东瀛人的加急文书尚在路上,靖安侯和永宁侯却是接到三韩君臣的邀约,入宫赴宴——原来三天前,三韩国君李延已经率文武百官回銮王都,在南别宫安顿下来。

  倭寇肆虐一年有余,将昔日繁华的王都城搅得乌烟瘴气、七零八落,但能收复王都、重建宗庙,终归是一件好事。李延和柳云见商量了,觉得不管私下有什么龃龉,表面功课总得做好,何况秦军统帅身份尊贵,哪个都得罪不起,为表两国友好,也为拉近和两位统帅的关系,李延决定在南别宫设宴,盛情答谢两位军侯。

  三韩君臣固然盛情拳拳,两位统帅却都不太想去,杨桢是不耐烦场面上的周旋,齐珩却是伤病交加,没精神和三韩人掰扯。然而请柬是以三韩国君李延的名义下的,两位统帅再如何混不吝,也不好不给这个面子,犹豫再三,还是勉强应下。

  “你说这叫什么事?”进宫路上,杨桢懒得骑马,干脆钻进齐珩马车,“釜山失地尚未收复,倭寇还躲在城里耀武扬威,那姓李的现在就急着开庆功宴……之前不还说无颜面对三韩百姓?就不怕那些死不瞑目的尸骨九泉底下戳他的脊梁骨?”

  齐珩闲来无事,将江晚照寄来的短笺集成一册,每日翻阅不停,几乎能将字句背诵下来:“就是因为釜山失地未收,三韩国君才要请咱们去赴宴。”

  杨桢一愣:“怎么说?”

  齐珩掀开车帘瞅了眼,见宫门近在眼前,这才将短笺收拾整齐,小心翼翼放进贴身荷包里:“不把咱们请来,三韩君臣怎么表演以头抢地、哭告相求?”

  杨桢:“……”

  突然有点后悔跑这一趟。

  永宁侯打过的仗不少,驰援三韩却是最憋屈的一遭,单是应付倭寇就罢了,更有甚者,还得提防盟友背后的算计——从吃里爬外的李频,到岌岌可危的粮草补给,一刀刀捅下来,几乎将杨统帅戳成了筛子。

  杨桢甚至怀疑,如果不是袁珉事先征集了大量粮草,又有江晚照这个“编外人士”不遗余力地打通补给线,三韩人当真干得出“坐视天/朝大军活活饿死”的缺德事。

  光是这样就罢了,这帮三韩人忒不厚道,不给马儿草料吃,却催着马儿上战场,拿一副吃不饱的肚肠去跟倭寇拼刀子……实在是可忍熟不可忍!

  “他们还有脸哭求?”杨桢嗤之以鼻,“自己的地盘守不住,求到咱们头上,朝廷好心派兵驰援,他们暗地里下了多少绊子?哭求?好啊,他敢开这个口,老子拼着撕破脸,也要跟他算清这笔帐!”

  齐珩瞥了他一眼:“你是谁老子?”

  杨桢不过随口一说,没料到靖安侯会跟他较这个真,他有心插科打诨几句,忽又想起靖安侯背后的“靠山”是谁——得罪姓齐的不要紧,万一他小肚鸡肠,跑去江晚照跟前添油加醋一番,硬将“老子”的名号扣在江晚照头上,杨桢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这里,杨桢登时怂了,委委屈屈道:“你……你是我老子!”

  靖安侯这才满意。

  倭寇驻扎王都一载有余,城内建筑毁损严重,南别宫本是一处公主宅邸,只因被宇生多秀看中,留作东瀛将领安营议事的要地,这才侥幸逃过一劫。此地建筑与中原相仿,亦是重檐飞甍、碧瓦覆顶,厅堂里外打扫干净,院中小桥流水潺潺。

  若非亲眼目睹王都街道尸骨堆积的惨状,齐珩和杨桢几乎以为这一年多来的战事只是三韩人一厢情愿的想象。

  他俩交换过一个眼色,不约而同地想到“壮士阵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不过这一回,靖安侯却有些错怪三韩君臣,他们匆匆收拾出南别宫并非为了享乐,而是单纯想讨秦军统帅的好。军中补给困难,直到江晚照送来大批畜力、武车才有所缓解,如今三韩国君回銮,各级地方官衙重新恢复运作,第一件事就是收拢流民、重垦田地,力求将损失降到最低。

  这是底下人的事,跟三韩君臣没什么大干系,三千里山河纵然穷途末路,也少不了上位者的锦衣玉食。宴席菜色并非山珍海味,却也精美别致,更照顾到两位军侯的口味,上了不少中原菜式。

  齐珩伤病初愈,原本没什么胃口,不过略动两筷应付过去。但见后来上了一道烧目鱼条,通身只生一根大刺,鳞片细小,肉质却极细嫩、鲜腴,更要紧的是,做法虽然不同,口感却与当初江晚照烤的那条海鱼颇为相似。

  齐珩忍不住多动了两筷,等他反应过来时,半条鱼已经下了肚。

  靖安侯肯给面子,李延颤巍巍的心总算落了地。他举起酒杯,双手奉与齐珩:“三韩得以逐走倭寇、光复王都,全赖两位侯爷,此恩此德,如同再造!下臣无以为报,只能在此敬两位侯爷一杯!”

  齐珩微一皱眉,杨桢已经举杯笑道:“齐侯有伤在身,不宜饮酒,这杯本侯替他饮了。”

  他话音落下,已将酒水仰脖饮尽,不待三韩君臣叫好,先一步道:“战事未尽,军中不宜饮酒,一杯已经足够。几位若是有心,不妨等倭寇退却后再行庆贺,届时,本侯必定奉陪到底,不醉无归!”

  他这么说,三韩君臣不好勉强,只得放下酒杯。李延冲柳云见使了个眼色,领议政大人逮到话头,未及开口,先举起衣袖,悲悲切切地拭了拭眼角:“侯爷说的极是,击退倭寇固然当贺,只是一想到釜山之地还在倭寇掌握之中,下臣便心如刀绞、寝食难安。”

  齐珩垂目不语,杨桢充耳未闻,两位军侯颇有默契,不约而同地效仿哑巴。

  他俩不接茬,柳云见准备好的腹稿便无用武之地,他心头焦灼,正要再开口,齐珩忽然道:“柳大人,我军自入三韩之地,所需粮草皆由朝廷供应,这些本侯就不跟你算了……不足之处,日前也由‘大秦义士’勉强凑齐——这仗本是为三韩打的,李朝上下就没什么表示吗?”

  柳云见微微一僵,听出了靖安侯的言外之意。

  三韩君臣不满秦军“迁延畏战”,想法设法催促靖安侯出兵,齐珩就拿准了“粮草”这根软肋,当面扇三韩君臣耳光。事实上,他也的确占着理,因为地盘是三韩的,秦军效死搏命,并不能讨得半点好处,从开战至今,三韩人非但没帮上什么忙,连粮草都供应不上,怎么看怎么说不过去。

  柳云见自知理亏,齐珩当面问到,他也不能不答:“侯爷知道,倭寇肆虐、民不聊生,我朝并非不想供应天军粮草,实在是力有不逮……”

  齐珩打了个手势,柳大人的话音戛然而止。

  “三韩有难处,本侯不是不明白,”齐珩把玩着腰间的荷包,那荷包夹层里蓄着香料,把玩久了,指尖亦沾染上清幽不绝的芬芳,“这么着吧……大秦义士送来多少粮草,咱们折算成银两,从三韩日后的赋税中扣,利息也不多,就计三分,你看如何?”

  柳云见:“……”

  这位真是大秦一品军侯?满口铜臭,竟是比商贾还要锱铢必较!

  柳云见面露难色,正要与齐珩争论一番,旁边的杨桢猛拍桌子,朗声大笑道:“这主意不错!不过齐帅,如今三韩田地荒芜、民生凋敝,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收得上赋税?您这不是为难人家吗?”

  柳云见没曾想杨桢会替自己说话,正要千恩万谢,就听那祖坟冒青烟的永宁侯话音一转,正色道:“依末将之见,倒不如让三韩拿地来偿——正好釜山一带还落在倭寇手里,干脆就租借出去,待得驱走倭寇,许其通贸往来、自治驻军,等过个三五十年,这笔帐也还清了,彼此两不相欠,岂不是美事一桩?”

  柳云见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

  他总算领教到这两位秦军统帅的厉害,齐珩只是要钱,杨桢却要刮地三尺,若真允了他的条件,与割地求和有什么分别?日后在史书上记下一笔,入土了都得被后人大骂国贼!

  柳云见万万不敢应承,更不好得罪两位秦军统帅,他算是看出来了,齐珩和杨桢未必是真心要钱要地,只是被他催得烦了,故意神来一笔,岔开话题。明知如此,柳云见却不能过分逼迫,相处数月,他也算把准了两位侯爷的脉门,别看现在是随口戏言,如若自己逼得狠了,以杨桢的桀骜跋扈,未必干不出拿地换粮的缺德事!

  “两位侯爷说笑了,”柳云见打了个哈哈,不敢再提出兵之事,“今日本是为答谢上/国天将,咱们只管尽兴,不提兵事!”

  杨桢心说:你早这样不就完了!

  他刚想到此处,就听脚步声渐次响起,一排侍女上来送菜。其中一人身形袅娜,躬身行到靖安侯面前,盈盈跪下。齐珩无意间瞥过,只觉得她眉眼轮廓似曾相识,不由多看了两眼,还没想明白在哪看过,就听那侍女用流利的汉文,细声细气道:“侯爷……”

  侍女生得眉黛鬓青、颇有颜色,俯身时露出一截修长的后颈,皮肤白如凝脂。齐珩忽然想起在哪见过——这女子虽称不上明艳,眉眼却与江晚照有五六分相似。

  他抬眼看向柳云见,有那么一瞬间,目光刀锋也似的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