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214章 病逝

  齐珩突然站起身,宽宽的大氅下摆拂过地面。小老虎猛地一激灵,茫然抬头,只见靖安侯原地踟蹰了下,拔足往外狂奔。

  杨桢正好从门口进来,险些跟他撞了个满怀。眼看齐珩身形趔趄,姓杨的赶紧扶了他一把,嘴上不饶人道:“这么急三火四的,干什么去?赶着投胎啊?”

  齐珩被他劈头一问,终于从魔怔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他揉了揉太阳穴,苦笑着想:“我真是疯魔了……”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靖安侯被不知名的渴望支配了,他想见江晚照,想抱她、想亲她,哪怕是被她摁在床笫间上下其手、为所欲为也好。渴望让他五迷三道,齐珩想也不想就往外走,却忘了他和江晚照之间隔相隔茫茫瀚海、千里汪洋。

  缓过劲的靖安侯摇了摇头,茫然又颓丧地折回案后,心不在焉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赵徵传回了战报,”杨桢从衣袖里抽出一卷公文,隔空丢给齐珩,“他在釜山一带溜达了一圈,发现东瀛人不禁揍,城堡造的可真是结实,几乎每一座都占据险要、依山而立,又是石垣、又是壕沟,丸城内还开出射击孔,可以居高临下地发动攻击——要不是咱们有朱雀,还真拿他们没办法!”

  “就算有朱雀,一时半会儿也拿他们没办法,”齐珩喝了口热茶,将满腔抓心挠肝的焦灼和思念强压下去,“朱雀只能从空中打击,除非用脂水烧,否则单凭□□和火铳,对倭寇造成的伤害十分有限,最多将他们困在丸城里。但若当真动用脂水,一两座倒也罢了,釜山一带的堡垒数不胜数,真要逐一攻克,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我也是这么想的,”杨桢道,“左右王都已经光复,这些倭寇虽然扰人,但也不急在一时。反正平光秀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只要没了他,东瀛人还不哭着喊着上门求和!”

  齐珩抚摸着腰间荷包,眉目间含着一点若有似无的阴霾:“阿照的法子确实能一劳永逸,可平光秀毕竟是东瀛太阁,身边高手如云,把赌注都压在她身上,压力未免太大了。”

  杨桢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什么意思?阿照跟你说什么了?”

  齐珩摇了摇头:“没有……只不过,她原先六七日就传一封书信,如今却是十来日都传不了一封,可见局势吃紧。还是那句话,平光秀能一统东瀛,自有他的厉害之处,只要他活着,哪怕躺在床上苟延残喘,底下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杨桢摸了摸下巴,他和齐珩从小一起长大,只是一个眼神,彼此的意图已经了然于心:“你是打算对东瀛军施压,逼着他们先低头?东瀛人堡垒坚固,没那么容易攻克,要想打开局面……只能从海路想办法!”

  偌大的暖阁静默了一瞬,窗外春光明媚,能听到鸟雀在重檐间的啼鸣。

  “让朱雀拿着玄虎符去一趟江南,再拟一封奏疏给朝廷,”齐珩低声道,“命江南水师提督陈霖率玄武军前来支援。”

  他捏紧腰间荷包,一字一句斩钉截铁,眉眼间却藏着蕴藉的笑意。

  东瀛人浑然不知,大秦靖安侯准备了一份“大礼”,只等打包送到他们面前。开春之后,名古屋天气晴好、不见雨水,院中早樱如云如霞,时而风过,万千花瓣悠悠飘落,仿佛四月飞雪。

  淀夫人拖着长长的裙裾,从廊下经过,微风卷起花瓣,拂落她的发间肩头。她拈起一片嗅了嗅,继而摊开手掌,任由春风将零落的花瓣带走。

  虽然已经两个孩子的母亲,这个女人依然美得心惊动魄,她就像一树繁樱,静静站在那儿时,满庭飘雪也要黯然失色。

  然而她的丈夫是一个花甲老人,还是个瘫痪在床、动弹不得的老人。

  侍女们试图为中风瘫倒的太阁大人盥洗擦身,却被暴躁的平光秀赶了出来。纵使动弹不得,他依然是雄踞东瀛的猛虎,不肯让底下人看到自己孱弱无力的一面。他挣扎着探起身,无意间撞翻了床头的香炉,雪片似的香料撒落一地,香味矩矩腻腻,萦绕满室。

  淀夫人屏退侍女,亲手收拾起满地狼藉,她的从容不迫安抚了平光秀,那老人疲惫地呼出一口气,重重跌回榻上,含混不清道:“战、战报……”

  “今早刚传回新的战报,”淀夫人温驯道,“咱们的勇士又取得了一场大捷,成功击退秦韩联军,斩首万余,吓得中原人魂飞魄散……只是天气渐暖,士兵们不习惯王都气候,只得暂时退入釜山一带,等天凉后再图大计。”

  平光秀神情颓败,从淀夫人粉饰过的言辞中意识到局势的严峻。

  三韩之战是平光秀一手推动的,以宇生多秀为首的将领们或许曾有过开疆拓土的雄心与壮志,可是从大秦插手战局的一刻开始,他们再不敢心怀妄想,只求全须全尾地回到东瀛。

  所有人都打得心不甘情不愿,除了平光秀。

  这位垂垂老矣的枭雄终究是在马背上打下的天下,即便曾被战报中的矫辞文饰冲昏头脑,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也足够他冷静下来。

  他知道,“显佳名于三国”的妄想彻底破灭了。

  一开始,平光秀不甘心,更不明白为什么捷报接连传来,东瀛军的地盘却越来越小。然而这一刻——三韩战局日益恶化,国内叛乱越演越烈,还有以德川千代为代表的大名们貌似恭敬下的野心与威胁,犹如一盆又一盆冷水当头泼下,逼着平光秀将目光从大洋彼岸转移到国内。

  他慢慢转过头,冲淀夫人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那倾城倾国的佳人在榻前半跪下,任由苍老衰朽的手掌抚住自己年轻姣好的面孔。

  肌肤相亲的瞬间,淀夫人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混杂了腐朽和霉味,预示着死亡的临近。她不动声色地屏住呼吸,眼角微微弯落,声音却是哀婉而凄凉:“太阁大人……”

  平光秀用赞叹的眼光端详着她,他想:这女人真是美,笑起来如繁樱盛放,悲伤时如落樱飘雪。这样的容色,却只得她母亲五六分的美貌……不怪自己为了一个死人神魂颠倒这么年。

  “额、额决定……”平光秀吐字不清,不得不放慢语速。饶是如此,淀夫人依然微微俯身,屏息凝神才能分辨他的话音:“太阁大人,您想说什么?”

  “额决定……撤兵!”平光秀一字一顿,格外咬重了最后两个字,淀夫人听清了,瞳孔微微凝缩。

  平光秀没有解释,也不需要解释——他很清楚自己时日无多,如果换作一年前,他大可以拖着所有人下地狱,但是现在不行。他有了儿子,那个孩子尚在襁褓之中,人生才刚刚开始,平光秀不能丢下一副烂摊子,他要给自己的孩子留下一个万国臣服的盛世。

  “还有阿茶……”他留恋地抚摸着淀夫人的面庞,露出一个愧疚又伤感的笑容,因为一己私心,因为对她母亲的怀念,他乾坤独断的将她留在身边,却从没问过她的意愿。临了,平光秀意识到自己亏欠太多,却没法补偿她,只能竭尽全力的为她母子俩铺路。

  “额死之后……”平光秀吃力地吐字,“东瀛……就是你和阿拾的!你……你若是想,就再嫁吧!”

  淀夫人抬起的手微顿,又不着痕迹地落下,将香料倒入铜香炉中。很快,清幽的香气蒸腾而起,不疾不徐地盘旋一室,淀夫人跪伏在榻前,姣好的额头轻触指尖:“阿茶不想嫁人……阿茶只想守着阿拾。”

  平光秀艰难地笑了笑:“这条路……会很辛苦……”

  淀夫人坐直身子,神色安宁、目光平静:“……阿茶知道。”

  平光秀手指哆嗦:“你、你为什么……”

  他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佝偻着身体剧烈呛咳。这一回,淀夫人没急着为他端茶顺气,她偏头打量着这位老人,任由东瀛枭主在床榻间痛苦挣扎,半晌轻声道:“因为……我不想再当花。”

  东瀛人喜欢将女人比作花,她们像花朵一样美丽娇嫩,也像花朵一样弱不禁风,生死不由己。东瀛礼教不比中原森严,女人却仍旧没有多少自由,她们受着父兄的呵护,一旦大厦将倾,就是缔结盟约、拉拢外援的珍贵礼物。

  淀夫人曾是万花丛中最明艳的一朵,她的美丽决定了她的命途坎坷和身不由己,她嫁给了足够当自己父亲的平光秀,成为妻妾如云中的一员。纵然她凭着自己的美貌和家世,在不见血光的争斗中攀到了巅峰,依然是一株无依无凭的丝萝,傍着乔木才能存身。

  但她不想这样。

  那有着“战国第一美人”头衔的女人抬起头,温驯柔婉的眼睛里第一次闪烁出锋芒,她言辞哀婉,却掷地有声地说道:“阿茶听说,中原新继任的皇帝是一位女子……阿茶想试试看,她能做到的事,我为什么做不到?”

  平光秀皱紧眉头,他欣赏着这女人毫无瑕疵的优雅姿态,突然发现自己从没真正看清她。

  “那是不对的……”良久,平光秀哑然道,“她、她一个人……谁来替她遮风挡雨?你、你也一样……”

  “阿茶从不奢望这一点,”淀夫人温柔道,“自从母亲自焚于天守阁,两个幼弟惨死刀下后,我就明白了一件事……覆巢之下无完卵,一旦大厦将倾,那些原本为你遮风挡雨的,都会成为你的取祸之道!只有‘权势’二字,才是真正的立身根基。”

  平光秀静默许久,直定定地看着她,淀夫人半垂着头,温顺的任其打量。他们同床共枕多年,却不曾真真正正的对视过,平光秀从不知道,淀夫人柔艳如早樱的眸子里,藏着这么大的野心。

  像是一团熊熊烈烈的火,能将平家……乃至东瀛天下一口吞了!

  “我知道昨夜,太阁大人秘密召见五大老,向他们表达了托孤之意,五位大人也答应了,”淀夫人柔婉道,“太阁大人的心意,阿茶十分感激。但您可能不知道,早在您召见五位大人之前,他们私下里已经达成共识,要和北政所夫人结成同盟,共同对付我们的孩子……您说,我该拿他们怎么办?”

  平光秀青筋暴跳,突然攥住她的手,嘶声道:“宁、宁宁……”

  “宁宁夫人是您的原配,我也很尊敬她,可她不想给我们母子活路呢,”淀夫人柔声说,“您说,我该怎么做?是送她去寺院落发为尼,还是……干脆斩草除根,就像您当初对我两个兄弟那样?”

  平光秀露出愤怒的神色,他挣扎着探起身,用尽全力地向前扑去。淀夫人却在这时起身,只是一个旋转,就轻盈避开这头猛虎的垂死搏杀。

  “您病了,病得很重,应该好生歇息,怎么可以这样操劳?”淀夫人温婉微笑,“这是我新配的香料,好不好闻?”

  平光秀艰难地回过头,望着那炉白雾袅袅的香料,不知是惊恐还是恍然:“你、你……”

  “是啊,这是来自中原的香料,珍稀至极,贵比黄金,只有太阁大人才配享用,”淀夫人轻言细语,“大人,您累了,闻着这香料,好好睡一觉吧……就算洪水滔天、烈火燎原,跟您又有什么干系呢?这天下,终归不是您的了!”

  平光秀手指颤缩,急剧痉挛的喉咙里发出类似野兽的呜咽声,却终于说不出话。

  淀夫人转过身,好整以暇地走出殿阁,侍女们战战兢兢地跪伏一地,仿佛风中战栗的花枝。淀夫人理了理过长的袍袖,扬起白皙姣好的下巴,她像是从没这样挺直腰杆过,肆意欣赏着庭院里的春色:“太阁大人的香料用完了,让商铺再送些来吧……你们知道是哪家。”

  侍女伏地应诺,惊惶退下。

  景盛三年四月十八日,一代枭雄平光秀猝然离世,他留下的不止是偌大的东瀛江山,孤苦无依的淀夫人母子,还有远隔重洋、糜烂不堪的三韩战局。

  淀夫人瞒下了平光秀的死讯,以东瀛太阁的名义软禁了北政所夫人,并命五位托孤大名入太阁府觐见。四位大名应召前来,唯独德川千代称病未至。当天夜里,他乔装改扮,带着心腹部将离开了名古屋,快马加鞭地赶回领地。

  德川千代的逃遁预示着东瀛再一次的分崩离析,然而在混战到来之前,四位托孤大名与淀夫人达成一致,集体签发文书,里面只有一道命令:将远征三韩的东瀛军尽数撤回东瀛本土。与此同时,设法与大秦和谈,为撤军争取时间。

  他们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曾想,早在这份文书签发之前,“平光秀病逝”的消息已经送回三韩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