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98章 决断

  南别宫的议事大厅里铺开一张巨大的舆图,从坡州到王都之间同样用炭笔勾勒出线条。东瀛主将宇生多秀伏首案头,沉吟良久,在线条上圈出几个点,其中最为醒目的,便是慧阴岭与平原交界处的高阳城,以及……碧蹄馆。

  此时已是深夜,议事大厅却是灯火通明,放眼望去人头攒动,东瀛军中数得着的将领都聚集在此。他们或者是跟随平光秀多年的心腹,或者是割据一方的诸侯,按资排辈算下来,将既无人脉,亦无根基的徐恩允挤到角落里。

  徐恩允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他是这些人中的异类,从血统到衷心都要打上疑窦。小西隆宇愿意敬着他,是出于商人八面玲珑的油滑性格,也是看在平光秀的面子上。在座却是东瀛本土数得着的大佬,较真论起来,连平光秀也未必看在眼里,何况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杂种”?

  因此,徐恩允在奉上情报后,便颇为识趣地退到一旁,谨慎地闭上嘴。

  高居主位的宇生多秀是会议召集人,也是驻韩倭军的总指挥官。论资历、论辈分,比他深厚的大有人在,他之所以能坐稳第一把交椅,完全是因为“平光秀义子”的身份。

  其实单论能力,宇生多秀未必镇不住场子,可惜随军的大佬太多,派系林立、山头纷杂,他嗓子再亮也压不住全场,顶着“总指挥”的名头,照样得客客气气的。

  幸而在共同的强敌面前,这些各有山头的大名门还能勉强捏到一块,因此宇生多秀不敢耽搁,第一句话就直奔主题:“倭军接到线报,秦军将于明日——也就是二十六日渡过临津江,从坡州直逼三韩王都!”

  议事厅里倏然一静,紧接着炸开了锅。

  小西隆宇首先提出疑异,只是他圆滑惯了,这质疑是相当委婉:“提前收获线报固然好,不过中原人向来狡猾,当初平京一役便是例子。将军可确定……这份情报百分百是真?”

  宇生多秀笑道:“小西将军大可放心,线报来源绝对可靠……再说,秦军粮草不足,出兵王都是迟早的事,现在才有所动作,已经相当沉得住气了。”

  他说的有理,小西隆宇不言语了。

  一日前,秦军斥侯长驱直入,一路摸到王都城墙,途中竟未遭遇拦截。这固然是东瀛人有心示弱,却也是负责外围巡逻的立花茂功一时大意,才被秦军钻了空子。为弥补过失也好,找回场子也罢,立花茂功当仁不让地站出来:“来的好,就怕他们不来!这一回,老子打头阵,定要好好会会他们!”

  宇生多秀刚要说话,却被人抢先一步——这尊大佛同样不好惹,是此次征韩将领中资格最老的一位,名叫小早川元隆,跟随平光秀征战十余年,深得东瀛太阁信任。他一开口,宇生多秀只得讷讷闭上嘴,只见这位年过五旬的老将斜睨立花茂功,神色颇有不屑:“打头阵?秦军主力不下数万,又有火炮助阵!连小西君麾下的万余精锐都打了水漂,凭你那三瓜俩枣,连外围巡防都盯不住,够人家塞牙缝吗?”

  小西隆宇:“……”

  什么情况?他这是躺着也中枪吗?

  立花茂功被秦军斥侯钻了空子,本就羞愧难当,又被小早川捅了心窝,当时就坐不住了:“数万人又如何?立花家的三千人,能顶其他家一万人用。”

  小早川元隆轻嗤一声,表情颇有深意。眼看两人针锋相对,宇生多秀唯恐大战未启,己方的两员大将先掐出火气,忙不迭打圆场:“两位都是我东瀛响当当的悍将,刀锋应该对准强敌,怎么自己先吵起来了——立花君勇猛无双,自当为前锋军,只是秦军来势汹汹,三千人还是少了些,就请小早川军随后压阵,两位以为如何?”

  宇生多秀提出折衷的法子,两位大将不好跟平光秀钦点的总指挥较劲,互相瞪视一眼,愤愤不平地坐下。

  议事厅的灯火亮了一宿,直到次日破晓,才渐次熄灭。徐恩允顶着清晨的露水走出南别宫,眼角眉梢是遮掩不住的倦色。

  原先生在别宫门口等候许久,此时慌忙迎上前:“徐先生,怎样?咱们这回怎么打?”

  徐恩允淡淡瞥了他一眼,原先生自知失言,不敢吭声,一路默默跟在后头。直到回了落脚的府邸,徐恩允才脱下大氅,将冻得青白的手伸到火盆上烤暖:“我军此番倾巢而出,人数不下三万余人,是做好了和秦军决一死战的准备了。”

  原先生仔细端详他的神情,没瞧出所以然来,于是小心翼翼试探道:“我军人数不在秦军之下,又是以逸待劳,先生觉得……这一仗不好打吗?”

  徐恩允摇了摇头。

  他冲原先生伸出一只手,原先生恍然,拎起暖壶倒了杯热茶,毕恭毕敬地递给徐恩允。徐恩允喝了两口,淡淡道:“从秦军大营传出的消息说,秦军已然断粮,士兵冻馁无数,战马死伤过半……若非急着补充粮草,以靖安侯谋定后动的行事做派,断不会轻易冒险。”

  原先生思忖片刻,斟酌着道:“照先生的说法,秦军轻敌冒进,我军不是占尽上风吗?”

  徐恩允撩起眼帘:“你我能想到的,你以为靖安侯会忽略吗?”

  原先生当胸一噎,顿时哑口无言。

  “你和宇生多秀一样,只看到了秦军的短板,”徐恩允把玩着茶盏,“秦军固然长途跋涉、弹尽粮绝,可只要有靖安侯在,那根通天彻地的脊梁骨就不会塌。反观咱们这边,兵力确实不少,却是派系林立,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算盘——分明可以集中优势兵力打伏击,却偏要玩什么添油战术,将三万人分成几个梯队,依次推进,这不是擎等着被人各个击破吗?”

  他说得毫不留情,原先生不由怔了下,讪讪赔笑道:“也不至于如此吧?”

  “旁的不说,单看平京一役,你就应该明白,秦军的主力是骑兵,”徐恩允沉声道,“否则,永宁侯也不会在占尽主动的情况下主动放小西隆宇出城——因为他的优势是平地冲锋,而非攻城拔寨,衔尾追击比打巷战容易得多!”

  原先生如梦初醒。

  “秦军军心凝固,就算战力打个对折,也够咱们喝一壶了,”徐恩允道,“这场遭遇战,咱们赢了也是惨胜,得不偿失。”

  原先生倒抽一口凉气:“那您……”

  他看了徐恩允一眼,堪堪咬住舌尖,将到了嘴边的话强咽回去。

  徐恩允仿佛看穿他的想法,微微一笑:“你是想问,我既然不看好这一仗,为什么不当着各位将军的面直抒己见?”

  原先生越发窘迫,俯首帖耳:“在下明白先生的难处……各位将军资历深厚,又是战功赫赫,您一介白身,贸然开口,只怕他们也是听不进去的。”

  徐恩允哂笑:“你倒是个明白人。”

  他把空了的茶盏往案上一放,原先生会意,忙给他重新斟满,神色间颇为关切:“可是……这一战关乎东瀛国运,先生既然看出弊端,难道就听之任之?”

  徐恩允吹了吹茶盏上的热汽:“我已经向宇生将军请缨,自领三千人马驻守龙山大仓。”

  原先生一愣:“龙山大仓?龙山仓本就有第一军团的三千人驻守,何况秦军主力直逼汉城,龙山仓应是万无一失,您为何……”

  他说到一半,偷摸瞟了徐恩允一眼,见他神色漠然,心头猛地打了个突,话音猝然断了。

  “我要印证一个猜想,”徐恩允低头端详自己苍白的手指,面无表情,“靖安侯久经战阵,未必看不出咱们有意示弱,哪怕为粮草辎重所迫,不得不兵行险着,也一定会留后手——你觉得,他这招伏笔会落在哪里?”

  原先生讷讷不能言。

  “他是冲着粮草来的,即便不能得手,也会想尽办法将我军困在临津江西岸,”徐恩允垂落眼帘,嘴角似笑非笑,“如果我是他,我就打龙山,哪怕搬不走粮草,也要一把火烧光,砍断我军辎重补给的一条腿!”

  徐恩允和齐珩交手多年,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揣摩靖安侯的心思,他比任何人都能洞悉齐珩的意图,可惜没人听他的。

  在议事厅的东瀛将领看来,不管徐恩允立下多大的功劳,送出多么重要的情报,他终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杂种”,可以用,却不能重用,更不配当个“人”和他们平起平坐的对话。

  “不过……既然是奇兵,人数终归不会太多,一千轻骑已经是极限,”徐恩允想,“六千守军……就算靖安侯亲至,怕是也无用武之地吧?”

  正月二十六日清晨,秦军渡过临津江,临行前,齐珩最后一次巡视开城城防——开城并非秦军打下的,而是东瀛人主动撤走,然而这世间没有凭空掉馅饼的事,东瀛人就算走,也要在城里放一把火。

  等秦军进驻开城时,城中只剩残垣断壁,将士没有片瓦遮身,只能当街搭起营帐。秦军携带的营帐不足,好些将士露宿街头,偏偏前两日下过一场雪,街道泥泞不堪,伤兵们倒卧在泥泞中,已经两天两夜水米未沾。

  齐珩心如刀绞,却毫无办法,他虽有“军神”之名,终归是肉体凡胎,既没有撒豆成兵的能耐,也不可能凭空变出粮食,唯一能做的就是省下自己的口粮,命亲卫分给断粮的伤兵。

  齐晖心中焦急,忍不住劝道:“少帅,您也是大病初愈,这些天奔波劳累,身子本就吃不消,再把口粮分出去……万一病倒了怎么办?数万将士都眼巴巴看着您呢。”

  齐珩脱下大氅,轻轻盖在一名年轻小将士身上,面无表情:“本帅是血肉之躯,他们就不是了吗?这些都是我大秦的好儿郎,既然活着走下战场,本帅就要将他们活生生的带回故土!”

  齐晖心知劝不动,满心焦灼无处发泄,不由想起了江晚照。

  “如果江姑娘在就好了,”再一次的,他心里浮起相似的念头,“如果是江姑娘,一定能劝动少帅。”

  可惜江晚照远在东海之上,远水解不了近渴,而战事迫在眉睫,已是一触即发。

  此次渡江的秦军部队总计万余人,皆由杨桢统领。杨统帅虽然骄横跋扈,终究将齐珩的劝告听了进去,他没敢贸然派出主力,而是点了三千人的前锋军开道侦察。

  半日后,战报传回——前锋军于砺石岘遭遇倭军拦截,并已击退敌军。东瀛人战力一如先前所知,疲软颓败、不堪一击。

  杨桢闻言大喜,当即点了数千骑兵,风卷残云般追赶上去。与此同时,他也没忘了交代赵徵,率五千援军紧随其后,保障退路的同时,看牢首鼠两端的三韩人。

  赵徵拍着胸口答应了。

  这番调派是杨桢一力为之,身为主帅的靖安侯借口旧伤复发,留在坡州大营养病,实则暗中召集千余轻骑,做好长途奔袭龙山仓的准备。

  齐晖不奇怪自家少帅留后手,但他万万没想到,靖安侯竟然打算亲自上阵,而且挑选的时间点非常寸——是在杨桢领兵出征后下达的军令。

  唯一敢跟靖安侯叫板的杨桢不在,任凭齐晖磨破嘴皮也没法劝说齐珩改变主意,到最后,齐将军实在说不通,干脆拜倒在地。

  “少帅,江姑娘备下这药是防着生死关头,不是让您糟践自己身子的,”齐晖声泪俱下,“奔袭龙山仓自有属下带队,您何必冒这个险?要是江姑娘知道,您这样遭践她的心血,让她情何以堪?”

  江晚照就是对付靖安侯的杀手锏,百试百灵,这一回却失效了。齐珩攥着手里的瓷瓶,眼神极温柔,语气却不容质疑:“眼下就是生死关头……无论如何,我都要倭寇困在临津江西岸,不能踏足开城半步!”

  齐晖极力劝说:“这差事您交给属下办也是一样,何必亲身犯险?您的身子本就伤了,再用这虎狼之药,怕是两三年内都调养不过来。”

  齐珩亲手扶起齐晖,微微叹了口气:“齐晖,你跟随本帅多年,应该明白,越是这种时候,我越不能退。”

  齐晖当然明白,“靖安侯”三个字不是指某一个人,也不是简单的封号,而是一块碑、一条血脉,承载了靖安一脉立朝百年来的赤耿与忠勇。

  自齐珩被称为“小侯爷”的那天起,他接过的不只是靖安侯的爵位,更是靖安一脉的百年英名与千里山河社稷。

  “龙山仓是敌军粮脉,守卫必定森严,虽有如松引开敌军视线,可不到临阵,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齐珩沉声道,“这一战势在必得,你一个人压不住阵脚。”

  齐晖无言以对,只能眼睁睁看着齐珩倒出药丸,送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