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97章 陈仓

  虽然靖安侯不容置疑的铁腕震慑住蠢蠢欲动的三韩人,秦军的境况却并没因此得到改善,因为柳云见说的都是事实——三韩的国力摆在这里,人手不足、畜力有限,哪怕边境积压了再多的粮草也运送不过来。

  其实当初攻克平京时,“补给不力”的问题就已露出苗头,如今战线向前推进数百里,本就岌岌可危的补给线一拉再拉,越发百上加斤。

  更要命的是,战马也在大批量死亡。

  眼下正是天寒地冻,加之缺乏草料,战马连病带饿,短短数日就减员一半。江南军姑且不论,辽东军却是以骑兵为主,没了战马,等于凭空砍断两条腿,战力自然一落千丈。

  与此同时,将士们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去——战事打响后,三韩官员忙于逃命,各级行政机构相继失效,硬是在三千里河山腹地掏出一片真空带。失去了上行下效的执行力,所有的战略物资都滞留在义州和黄州一带,哪怕袁经略的皮鞭抽得震天响,也送不到前线。

  到了这般田地,不必三韩人催促,齐珩也看得出来,除了打下龙山大仓,用敌军的粮食喂饱将士,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幸而前线传来的并不都是坏消息,很快,派去打探消息的斥侯轻骑回到临津江北岸,向按兵不动的靖安侯作出禀报。

  “……我军渡过临津江后,在当地向导的带领下途经原平、碧蹄馆、成均馆,并于二十五日清晨抵达慕华馆,”斥侯单膝跪地,一字一句道,“据向导说,慕华馆隶属王都,走到这里就算摸到了王都的城墙。纵观这一路,东瀛兵力有限、防御空虚,并没能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齐珩当然知道“抵达慕华馆”意味着什么——所谓“馆”,其实是三韩安排天/朝使者歇息的驿馆,沿官道每隔几十里,都会设有类似的馆阁。慕华馆隶属王都,也就是设在王都辖区内的专馆,轻骑一路长驱直入,已经堪堪摸到东瀛人驻扎在三韩之地的大本营。

  “随行的三韩防御使让我等转告齐帅,东瀛人军心溃散、斗志尽失,正是一举反攻的大好时机!我等撤回大营之前,已经在临津附近的坡州建立了前进基地,只需齐帅一声令下,大军便能挥师南进!”

  靖安侯毕竟细心,哪怕斥侯的描述极其乐观,依然谨小慎微:“据你所言,这一路都没和东瀛人交过手?”

  斥侯不假思索:“沿途并未遭遇抵抗,倒是在慕华馆附近遇到了小股东瀛骑兵,也是一击即溃,没什么战斗力。”

  齐珩思忖片刻,示意斥侯先行退下休息。

  单从斥侯带回的消息看,这场战事确实胜利在望——东瀛斗志溃散、不堪一击,大约已经做好弃城逃亡的准备。秦军却是先克平京,再复开城,攻城略地、势如破竹,只要主力渡过临津江,草木皆兵的倭寇只有弃城远遁的份。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除了齐珩。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等到帅帐内再无外人,杨桢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是觉得斥侯带回的军情不可信,还是怀疑东瀛人故意示弱,暗地里另有谋算?”

  齐珩低垂眼帘,曲指在案几上轻敲了敲:“……都有。”

  平京一役,东瀛军队伤亡近万,驻守王都的东瀛统帅不可能不大受震动。秦军一路行来,沿途倭军一触即溃,有些城池甚至未放一枪一炮就轻易收复。

  在其他人看来,这是东瀛人被打怕了的表现,光复王都指日可待,齐珩却有不一样的看法。

  “不要小看东瀛人,他们远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坚韧,”齐珩低声道,“如松,你还记得我们在平京城中遭遇的东瀛军队吗?”

  杨桢想起平京城中重重叠叠的沙窟和掩体,脸色微微一沉。

  “如果我没猜错,东瀛人之所以弃城逃散,并不是失去斗志,而是在收缩兵力,”齐珩沉声道,“他们将主要兵力撤到临津江西岸,又故意示弱,就是为了引我军主力渡江南下。等到我军以为胜局在握,从而放松警惕、长驱直入之际,他们就会在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时机……猝然杀出,一举歼灭!”

  他在舆图上不轻不重的一点,随着手指落下,旁观的杨桢生生冒出一层冷汗。

  然而杨桢也是身经百战的悍将,齐珩连东瀛人的影子都没见着,就做出“诱敌深入”的判断,难免令人不服。他想了想,终归没有直接质疑,而是拐了个弯道:“可是咱们的粮草确实不足……且不说战马,照这么消耗下去,不出三五日,大军就得断粮。那姓柳的虽然可恶,有句话却说的没错,如今能解大军危困的,只有王都附近的龙山粮仓。若是一味谨慎、龟缩不出,和一溃千里又有什么分别?”

  “你说得对,”出乎意料的,齐珩没有反驳,而是表示赞同。他到底大病初愈,哪怕帐内点了火盆,也不敢脱下大氅,反而拢紧衣领,苍白的手指轻点舆图,“论战力、论兵力,我军都不至于输给东瀛人……甚至略占上风,唯一的软肋就是粮草补给。”

  他话音一顿,倏忽抬起眼帘:“既然没法弥补短板,不如让东瀛人跟咱们一起瘸条腿!”

  杨桢悚然一震:“你的意思是……”

  齐珩不知从哪弄来一根炭笔,在坡州到王都之间勾勒出一条粗线:“我接下来说的都是自己的判断,并没有实据佐证——但是平京一役,驻守城内的东瀛军不下一万余人,王都又是倭寇的大本营,怎可能像三韩人说的那样‘兵力空乏,溃不成军’?”

  杨桢面露沉吟。

  “就算是最保守的估计,驻守王都的兵力也应该与平京相当,加上从平京溃退的东瀛军团,与分散各地的东瀛守军,临津江西岸的东瀛兵力不该少于这个数!”齐珩在粗线上画了三道横线,“但斥侯回报的消息却是,东瀛主力望风而逃,及至抵达慕华馆,都未能遇到像样的抵抗……那么这三万人藏在哪了?是龟缩汉城、固守不出,还是……”

  他话没说完,杨桢却明白了他的暗示:还是东瀛人有意隐藏实力,故意引诱秦军主力出击?

  然而杨桢还是有些不甘——他和齐珩不一样,说“骄纵跋扈”也好,“肆意任性”也罢,这人骨子里有股一往无前的冲劲和血性,他吃过西北的风沙,也闯过辽东的暴雪,怎可能因为无凭无据的只言片语,就被一条浅浅的临津江困住?

  “你也说了,这些只是推断,在没和敌人遭遇之前,谁也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杨桢沉声道,“与其固步自封,我倒宁愿搏一把——三万人又怎样?以我军的战力和兵力,又不是不能一拼!”

  “你别忘了,从平京到现在,我军人困马乏,病倒大半。说是五万之众,能出战的一半都不到,”齐珩冷静地说道,“打仗不是豪赌,你把赌注压在敌人身上,最后只会输光身家。我们兵力有限,每一个都是大秦弥足珍贵的子弟兵,不能浪费在三韩战场上!”

  齐珩和杨桢不一样,杨桢是“将”,可以一往无前,也可以勇冠三军,因为他脖子上拴着锁链,能在危急时刻将他拖回安全地带。

  而锁链的另一端掌握在齐珩手里。

  齐珩是“帅”,他不能热血上头,必须随时随地保持冷静,从一个居高临下的角度俯瞰全局。他可以奇正相佐,却不能热血上头,因为压在他肩上的不是区区一场战斗的胜负,还有四境边陲与社稷安危。

  他必须在出兵前,对最糟糕的情况做出充足的设想和准备,并且在“保守”与“激进”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杨桢没被齐珩说服,但他隐隐意识到,靖安侯不是在和人商量,他已经打好腹稿,只需要部下将既定的计划一丝不苟地执行到位。这骄纵跋扈的永宁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终于呼出一口气:“说吧,你想怎么打?”

  齐珩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若真想打过江去……那就去吧。”

  有那么一时片刻,杨桢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什、什么?”

  说好的诱敌深入呢?说好的谨小慎微呢?都就着西北风吃了吗?

  “你说得对,在没遇到敌人之前,谁也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我不想因为一己揣测就错失战机,”齐珩道,“所以,明日,也就是二十六日,你率骑兵主力渡过临津江,从坡州往王都进发。切记谨慎行事,不可贪功冒进,宁可将主力多分几路、轮番进军,也好过被敌军包了饺子。”

  杨桢直觉他话没说完:“……与此同时呢?”

  齐珩颇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是没料到以这小子的棒槌脑袋,竟也能猜到自己设下的“后手”。

  “……与此同时,我会派一支轻骑绕过官道,趁着我军主力与倭军交战之际,抄小道赶往龙仓,”齐珩用炭笔在舆图上画了一条曲线,直指龙山大仓,“如若情报是真,我军主力足以拿下王都,那这着暗手就成了闲笔。可若我猜得没错,你在进军途中遭遇敌军伏击,敌我双方的主力激战就会将东瀛人的视线牢牢吸引在交战地,而这支轻骑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龙山仓!”

  杨桢猜到齐珩打算玩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却万万没想到靖安侯如此大手笔,这一刀下去,打的竟是直捣黄龙的主意!他咋舌半天,艰难地收回神智:“可……既是轻骑,人数必然不会太多,就算摸到龙山仓又有什么用?你还会搬山倒海之术,将粮草搬回大营不成?”

  齐珩淡淡道:“谁说要搬回大营?一把火烧了不行吗!”

  杨桢:“……”

  这么丧心病狂的主意也就靖安侯能想出来了!

  “烧、烧了?”震惊之下,杨桢话都说不顺溜,“你费劲巴拉地跑过去,就是为了烧粮食?那这仗打的有什么意思?将士还不是一样得断粮?”

  “不然!”齐珩从容不迫地说道,“王都既是东瀛大本营,其中贮藏粮草必不在少数,你若能顺利拿下,我军缺粮的困境自可迎刃而解。”

  杨桢下意识反问:“那我要是拿不下来呢?”

  齐珩没说话,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

  杨桢忽然反应过来,若是王都没拿下,意味着齐珩推断的“最糟糕的情况”成了现实——东瀛人确实是在收缩兵力、诱敌深入,那么往后的战事必将比预想中的惨烈百倍。

  “倘若我推断的没错,东瀛主力犹存,以我军目前的境况,打过江去显然不现实!”齐珩平静地说道,“届时我会考虑收缩兵力,力保开城至平京一线。与此同时,我会用这路预先设下的伏笔,断了东瀛人的后路!”

  他伸手在龙山仓的位置点了点,森然杀伐之气呼之欲出。

  电光火石间,杨桢完全明白了齐珩的打算——若是自己顺利拿下王都,龙山仓内的粮食自然可有可无。但若此行不顺,烧了龙山仓,便能让东瀛人的粮草补给遭受重创,就算没到断粮的地步,也必然无法支持大规模反扑。

  这就意味着,东瀛人的脚步将被牢牢牵制在临津江以南,再也无法越雷池半步!

  “太狠了,”再一次的,杨桢冒出一身冷汗,“他简直是把东瀛人算得死死的!”

  杨桢与齐珩较劲多年,两人情谊并非不深厚,却总有些“一时瑜亮”的意思。直到这一刻,杨桢才算真正领教到靖安侯的厉害。

  “秦军即将挥师南下”的消息并没在军中大面积流传开,只限于军中少数几位高级将领知道。然而当天夜里,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闪出营帐,借着夜色遮掩,将一只信鸽放了出去。

  信鸽越过临津江,于天明之前抵达百里开外的三韩王都。一个男人站在南别宫的殿阁前,迎着夜空举高手臂。

  信鸽扑棱棱地盘旋半圈,轻车熟路地落在他手腕臂缚上。

  这一晚恰好有月光,那人抬起头,苍白的面孔在微光中浮现出形迹——正是徐恩允。

  他拆下信鸽腿上的短笺,借着月光匆匆扫了眼,秀气的眉头顿时拧紧。

  紧随其后的原先生正将一领斗篷披在他肩上,见状忍不住问道:“徐先生,是秦军大营送来的密报吗?”

  徐恩允将纸团握在手心里,沉默须臾,低声道:“去通知各位将军吧……大鱼入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