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87章 饮宴

  景盛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靖安侯一行抵达三韩义州,前往迎接的正是三韩领议政柳云见。

  三韩的领议政和大秦的内阁首辅大略相似,为正一品官阶,实打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倘若御座上的国君昏庸无道,领议政甚至能统帅百官,对国君提出不信任案进行罢黜,说白了,就是个有实无名的摄政王。

  由领议政亲往迎接,规格实在是过分隆重,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一来,大秦是宗主国,迎宾的规仪自然不能太低;二来,此次领兵的两位统帅都是正一品侯爵,靖安侯齐珩更是手握玄虎符的四境统帅,堪称大秦军方第一人,别说领议政,就是三韩国君李延出迎,他也受得住。

  遗憾的是,亲自出迎的领议政柳大人没能一睹“大秦军神”的风采,因为靖安侯借口“感染风寒,身体不适”,从进城起就拒不露面,只让秦军副统帅——永宁侯杨桢出面周旋。

  杨侯爷武将出身,平生最烦和官场老油子敷衍扯皮,奈何齐珩打定主意不见人,他不好晾着三韩官员,只能硬着头皮赶鸭子上阵。幸而这位柳大人颇会做人,好话不要钱地往外抛,没多会儿就把杨将军捧得眉开眼笑。

  兴致上来,杨桢“人来疯”的毛病又犯了,他索性拍着柳云见的肩膀,信誓旦旦地夸下海口:“倭寇算个鸟?老子当初靠着八千驻军干掉了十万北戎鞑子,保准让这帮倭奴有来无回。”

  柳云见脸上笑容顿时僵住,抽搐着眼角,只觉得这话分外耳熟。

  这不能怪柳大人没见过世面,实在是辽东总兵官李铮驰援三韩之际,也曾发出过类似的豪言壮语。可惜豪言容易发,盘踞在平壤城的倭寇却没那么好打发,李总兵不把倭寇当盘菜,自己却成了远道而来送菜的。

  然而眼下大军鏊集,再换帅也是不可能的,柳云见忧心忡忡地回了义州行宫,面对满心期待的三韩国君李延,除了摇头苦笑,实在不知该作何表情。

  当国君当到李延这份上,真是前无古人的憋屈——他自认才具有限,当不了开疆拓土的雄主,本想做个太平安逸的守成之君,却被西渡而来的东瀛倭寇一锤子砸碎了美梦,非但丢盔卸甲、国土沦陷,连两个王子都成了倭寇的阶下囚。

  这些日子以来,李延被东瀛人追在屁股后头,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有心一了百了,又怕九泉之下没法和列祖列宗交代,实在是说不出的煎熬。他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大秦的援军,还专程将朝堂一把手派出去打探底细,谁知柳云见二话没说,上来就是一通唉声叹气。

  李延满腔希望都随着柳老大人叹出的长气烟消云散。

  然而他犹不死心,忍不住问道:“听说大秦统帅是靖安侯,他在上/国可是有‘军神’之称,总不会是浪得虚名吧?”

  柳云见摇了摇头:“别提了……靖安侯借口感染风寒,躲在马车里,连面都没见着。”

  李延:“那另一位永宁侯呢?听说也是将门虎子,镇守辽东多年,端的是威名赫赫……他也没露面吗?”

  “这位倒是露面了,”柳云见苦笑,“还夸下海口,说要用八千骑兵逐走倭寇……您听听,这不是信口开河吗?”

  李延好似寒冬腊月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期待彻底灰飞烟灭。

  他脸色颓然,顷刻间老了十岁,垮着肩膀坐在椅上,半晌才拍着桌案大哭道:“有生之年若不能收复失地,叫我死后如何去见李朝列祖列宗!”

  他如此哀恸,柳云见反倒改了口风,忙不迭劝慰道:“君上别太难过,都说人不可貌相,老臣听闻这靖安侯和永宁侯都是名将,平西域、灭北戎,军威赫赫、不可一世,大约总有些真本事。咱们不妨再看看!”

  李延被倭寇欺压大半年,早已闻风丧胆,闻言兀自愁容满面:“那能一样吗?西域不过是乌合之众,北戎更是茹毛饮血的野蛮人,哪比得上东瀛船坚炮利、作战勇猛,更有火器助阵?大秦是我李朝唯一的希望,若是再败,难不成真要到亡国绝种的地步?”

  他悲从中来,难免伏在案上,又是好一阵痛哭。柳云见被他说中伤心事,陪着黯然片刻,忽然想到什么:“也未必绝望至此……东瀛狼子野心,拿下三韩,必定会图谋中原江山,以上/国圣君的心性,绝不会坐视不理!反正年关将近,君上若不放心,不妨以接风为名,亲自宴请两位侯爷,再探虚实——您毕竟是我李朝君主,听闻那靖安侯出身世家、颇知礼仪,想必不会驳您的面子。”

  李延眼睛一亮:“不错,就这么办!”

  柳云见说的没错,齐珩确实不好驳三韩国君的面子,不管私底下如何手辣心黑,对着藩属国的君臣,他总要自持大国风度,摆出“仁义礼智信”的儒将派头。

  收到三韩君臣的邀约,靖安侯虽然风寒未愈,到底不好不给这个面子。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三韩人虽然打仗不行,表面功夫却是无微不至,除夕当天,竟是领议政柳云见领着轿子亲自来接。见了靖安侯本尊,柳老大人更是不顾年事已高,一撩袍摆,就要给齐侯爷行叩拜大礼。

  齐珩还没适应三韩人的路数,眼看这位领议政大人须发斑白,哪敢受他的大礼?忙不迭将人搀起。柳云见犹嫌不足,抓着靖安侯的手,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道:“我朝君臣盼望天军已久,这三千里山河与千万百姓,就托付给侯爷了!”

  齐珩背着自家江山尚且步履蹒跚,冷不防又多了三千里,被沉甸甸的社稷压得胸口发闷,好悬喘不上气来。

  不过,他很快发现,柳云见不过是开胃菜,三韩君主李延才是大餐。听说靖安侯应邀前来,这位国君陛下非但早早等在行宫门外,更对两位统帅再三叩拜,口口声声将李朝的江山社稷“托付给天将”。

  齐珩不便受柳云见的礼,更不敢受三韩国君的礼,奈何那李延就跟没骨头似的,死活拽不起来。偏生靖安侯一身伤病,实在没什么力气,只得对一旁看好戏的杨桢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大约是“再干看着不动手,你就给我滚回去,别留下碍眼!”

  杨桢看够了戏,终于揉着鼻子上前,只是轻轻一提溜,就把李延从地上薅起来:“行了,别嚎丧了,这不还没亡国吗?哭了半天,本侯都饿了,宴席准备好了吗?”

  李延:“……”

  这两位统帅年纪相仿,做派却是迥异,一个谦和文弱……文弱到甚至有几分病弱的地步,轻裘缓带遮掩不住苍白虚弱的气色,多说两句话就喘不上来气。另一个却是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知道的是大秦永宁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来的青皮流氓。

  李延想起柳云见的评价,只觉得复国希望越发渺茫,若非当着“天将”的面,恨不能拿头去撞行宫的盘龙柱。

  然而酒宴已经备下,再失望也不能散了,李延只能将作小伏低进行到底,引着两位侯爷在上首就坐。

  此时正值年关,义州更是天寒地冻。行宫里没笼地龙,纵然点着火盆,依然寒气侵骨。齐珩拢了拢大氅领子,只是微一皱眉,侍立一旁的卫昭已经道:“我家侯爷感染风寒,受不得凉,能否多备几个火盆?”

  李延万万不敢得罪靖安侯,忙道:“是下臣疏忽了,下臣这就吩咐人笼上火盆!”

  齐珩拦阻不及,只能半是无奈半是嗔怪地瞪了卫昭一眼:“哪有这么娇弱?”

  卫昭心说:您还是娇弱些吧,若是当真感染风寒,传回南洋,姓江的主子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不多会儿,火盆备上,齐珩的脸色好看不少。李延亲自举杯,对上首两位“天将”笑道:“这是我三韩的人参酒,顾名思义,是以人参酿制而成,最能补益中气、温通血脉——下臣见齐帅脸色不佳,想来是不适应三韩水土,不妨多喝一些,对身体大有好处。”

  那确实是如假包换的人参酒——三五根拇指粗的人参泡在酒坛里,浓烈酒香中自有一股清苦之气。这酒效用如何姑且不论,排面却是不小,毕竟,若非王侯公卿,也没人有底气用大补人参酿酒。

  齐珩不好驳了三韩国君敬酒的面子,心里却在想:“都到这份上了还要讲究排面,难怪坐拥三千里江山,一朝狼烟起,也只能被东瀛人追在屁股后面跑。”

  李延不知这靖安侯是出了名的手辣心黑,见他态度谦和、神色沉静,便只当是个好说话的主。他有意和齐珩拉近关系,殷殷笑道:“两位侯爷远道而来,下臣实在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只能用本国自酿的人参酒款待一二……”

  他说着说着,不知怎的触动情肠,居然当着三韩文武和两位大秦统帅的面,自顾自地抹起眼泪:“只可惜我李朝的大好山河尽数蒙尘,治下百姓都成了东瀛倭寇呼来喝去的奴仆……我身为一国之君,却只能在天将庇佑下对着这人参酒感慨物是人非,真是情何以堪啊!”

  齐珩:“……”

  这位治国理政的能耐如何,他不清楚,但是这眼泪说来就来的本事,却叫靖安侯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齐珩再不耐烦,也只能顺着李延的话敷衍道:“君上不必如此,本侯此番前来,就是为了驱逐倭奴,还三韩百姓一个朗朗乾坤。君上既为一国之君,更应保重自身,将一番赤诚肝肠投入救国抒难之中!”

  李延也不是真的喜欢哭哭啼啼,实在是被东瀛人逼得没法子。如今得了齐珩一句准话,当即破涕为笑:“侯爷所言甚是,听闻侯爷素有‘大秦军神’之称,有您亲自出马,倭奴还不是手到擒来!”

  这位也是性情多变,方才还哭眼抹泪,这会儿已经有些飘飘然:“侯爷有所不知,咱们义州自古以来就有几句歌谣,叫‘莫佐理坪,尽为江水所破,当有白马将军,从马耳山出来’。如今侯爷白马轻甲、渡江而来,可不是应证了这段歌谣!”

  齐珩举杯的手微微一顿,终于明白杨桢对三韩国君的百般瞧不上是因何而来。他被李延一番不加掩饰的马屁恶心得不行不行,偏又不好直截了当地表露反感,只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强压下胸口的嫌恶。

  谁知这还不算完,三韩君臣大概是事先商量好了,借着饮宴的机会一搭一唱地拍起靖安侯的马匹。李延话音方落,座中便有文臣模样的三韩官员应声而起,就着秦军东渡一事赋诗一首。

  齐珩心不在焉,那人说了些什么全然没往心里去,只是无意中听见“胸中韬略全无敌,帐下雄兵藉虎威”一句,鸡皮疙瘩都快下来了。

  可能是齐侯爷反感得太含蓄,饶是李延颇有眼力见,却愣是没看出来靖安侯已经在爆发的边缘徘徊。他自觉气氛炒热得差不多,不着痕迹地套近乎攀谈道:“敢问齐帅,打算何日出兵?何时能光复我三韩王都?”

  齐珩和杨桢对视一眼,心知饮宴接风都是扯淡,这一句才是戏肉!

  齐珩不是好大喜功的李铮,他统领四境驻军多年,打过的仗比吃过的米还多,自然不会被三韩人的三言两语哄晕了头脑。他瞥了李延一眼,见他神色殷殷,巴不得自己明天就出兵似的,心念电转间,索性打起了太极。

  “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军辎重尚在运送当中,等军备粮草齐集,自然会挥兵南下,”齐珩似笑非笑,“听闻三韩处处效仿大秦,乃是礼仪之邦,想来不会坐视我大秦的子弟兵空着肚子打仗吧?”

  李延被靖安侯一番绵里藏针挤兑得哑口无言。

  齐珩本想见好就收,奈何旁边有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杨桢,眼看三韩国君下不来台,他非但不帮着转圜,还要添一把火:“当初我大秦辽东总兵官李铮奉命驰援三韩,原本吩咐了贵国军队紧随其后,谁知平壤炮声一响,本该跟进支援的三韩军队居然跑得没影了……敢问君上,那临阵脱逃的窝囊废可处置了?这要是在本侯麾下,一刀两断都是轻的!”

  李延越发讷讷不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