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88章 就计

  大半年前,辽东总兵官李铮轻率出兵,强取平安道首府平京——此地负山阻水、控制西北、俯瞰长江、远临旷野,素有“两西重镇”的说法,亦是兵家必争之地。

  李铮所部的辽东铁骑固然骁勇善战,架不住人数有限,而平京城中驻扎着东瀛倭将——小西隆宇所部的一万八千人,既是以寡敌众,又是以逸待劳,这一仗溃不成军,也就是在情理之中了。

  真正让大秦愤怒的不是李铮的轻率出战,也不是堂堂辽东总兵官阴沟里翻船,而是作战过程中,本该跟进支援的三韩驻军连人影都没露,还没开打,士兵已经十去七八,以至于李总兵孤立无援、弹尽粮绝,最终落得个力竭身死的下场。

  “当初李总兵进军平京,粮草辎重本该由三韩军队跟进运送,可我听说,平京城头炮火冲天时,三韩军队早就跑得无影无踪,”杨桢将喝光了的酒杯拈在手心里,高高抛起,又轻轻接住,皮笑肉不笑道,“君上,你说说,这笔帐该怎么算?”

  李延哑口无言,额头滚落密密麻麻的冷汗。

  他没法辩驳,因为军队逃逸确有其事:一边是官粮船的军官失期不至,一边是带兵将领裹足不前,两桩都是板上钉钉。如今杨桢当面发作,即便李延是三韩国君,也有点不知如何应对。

  他半是无措半是求助地回头看了眼,领议政柳云见会意,忙赔笑打圆场:“侯爷说的是,此事由带队军官玩忽职守而起,我朝已经严惩相关人等,绝不会再有类似情况发生。”

  杨桢嗤之以鼻:“光严惩带队军官就够了?我听说,你们居中调度的节度使有通敌的嫌疑——怎么,这人还没处置?”

  柳云见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临阵脱逃就罢了,“通敌叛国”却是诛九族的大罪,一旦坐实,连带三韩君臣都得吃挂落。如今三韩危在旦夕,正指望着大秦天兵救命,如何敢背这么要命的罪名?

  柳云见忙不迭答道:“侯爷有所不知,负责接应、调度粮草的乃是我朝平安道节度使李频!平京战事打响后,他亦曾试图接应李铮将军,只是倭军人数众多,实在无能为力,这才在斩杀十余人后缓缓退去!平京一战后,此人退守顺安,几度扼住倭寇攻势,断没有通敌叛国的可能!侯爷若是不信,下臣这便将他唤来,由您亲自审问!”

  柳云见是给杨桢台阶下,聪明的便该见好就收。偏偏杨将军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听他这么一说,当时就要顺竿爬:“好啊,你把他叫过来!正好此次出征,随军来了不少锦衣卫,最擅长鞫谳刑狱!交给他们,本侯就不信问不出真话!”

  柳云见:“……”

  柳大人嘴上说得客气,却是万万不愿将本国将领交给杨桢处置:一是怕伤了军心。二来,人若真交出去,三韩颜面何存?更有甚者,锦衣卫的手段他是听过的,万一杨桢屈打成招,坐实了李频通敌叛国的罪名,只怕眼前两位天将还未平定倭寇,先把三韩君臣一锅烩了。

  然而柳大人也不敢当面得罪杨桢,眼看杨侯爷得理不饶人,他只能连哀求带期冀地看向齐珩:“齐帅,您看这……”

  趁着杨桢和三韩君臣过招的空当,齐珩不紧不慢地用了半碗人参小米粥,填饱了肚子,终于有力气和三韩君臣虚以为蛇:“罢了,眼下战事激烈,正是用人之际,一战未接而先问罪大将,乃不祥之兆。杨侯有什么话,不妨等仗打完了再慢慢说吧。”

  杨桢虽然“嚣张跋扈”,终归不好拂顶头上司的面子,闻言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三韩君臣这才松了口气。

  齐珩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伸出手。柳云见先是一愣,就见侍立一旁的卫昭掏出一方丝帕,毕恭毕敬地放入靖安侯手中。齐珩不慌不忙地拭净了手,抬头对三韩君臣笑道:“承蒙诸位招待,本侯感激不尽。只是我等出兵在即,军务繁多,不便久留,还请各位见谅。”

  大秦天将愿意出兵本是好事,三韩君臣喜不自胜,唯独柳云见胸口沉甸甸的,非但没如释重负,反而更添了心事。从今日这一遭看来,两位天将各有各的难缠,都不是好相与之辈,然而一个飞扬跋扈、张狂肆恣,难免落入“骄兵”的窠臼。另一个心思缜密、绵里藏针,却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通身锦绣乡浸润出的世家子弟做派。

  柳云见虽久闻“靖安侯”大名,却也着实不敢指望这样的统帅能击退倭寇,光复两京。

  从行宫回龙湾馆的路上,齐珩没乘轿,而是坐回自己的马车,车里一早点了火盆,暖意融融。杨桢借口刀伤未愈,死活不肯骑马,非要蹭齐珩的马车,等里里外外再无外人,他才剥着从宴席上顺来的榛子,漫不经心道:“刚才干嘛拦我的话头?依着我的脾气,那等畏缩怯战、首鼠两端的小人,就该斩了祭旗!”

  马车里热得很,齐珩宽了大氅,略有些无奈地说道:“这里毕竟是三韩,不是我大秦朝堂,你说话做事能不能顾忌些?”

  杨桢面无表情:“不能!”

  齐珩:“……”

  行吧,反正这位有大秦女帝撑腰,别说只是放放嘴炮,就是他当庭斩了三韩君臣,也自有人替他收拾烂摊子。

  齐珩沉默片刻,曲指轻轻敲打案几:“此次出兵,我打算让这位李节度使统领三韩军从旁支援,配合我等收复失地。”

  杨桢一颗刚剥好的榛子卡在嗓子眼里,咳了个死去活来。

  “你……咳咳,”杨将军好不容易抹去泪花,难以置信道,“你是不是脑子被板砖拍了?明知此人有问题,还让他打配合?就算他没跟倭寇勾结,一桩‘畏战不前’的罪名也足够斩了!这种首鼠两端的无能之辈,你……”

  他话没说完,齐珩忽然抬起头,对不准焦距的眼睛里赫然有刀光闪过。

  杨桢话音戛然而止,凭着一起长大的默契,隐约领会到什么:“你……该不会是想将计就计吧?”

  “我没见过此人,也不了解他的做派,贸然处置确实不妥……但我不想浴血沙场之际,身后还被人埋了钉子,”齐珩低声道,“既然拿不准,何妨试他一试?若是误会一场,自然没甚好说,可他若有通敌的嫌疑……咱们也得早做打算。”

  杨桢总算明白这些年,自己为何被姓齐的小子压国一头——姑且不论打仗的能耐,单是这份心思与算计,便甩出自己十条街不止。

  永宁侯算是领教了。

  齐珩说“军务繁忙”并非敷衍,他在义州过完年,次日清早便率军出发,一路风驰电掣,于景盛三年正月初四抵达顺安县安定馆。

  顺安县地方不大,位置却颇为微妙,往南六十里便是倭寇盘踞的平京城,倘若快马加鞭,一日便可行个来回。

  放在太平年间,大秦使者出使三韩,当地县令总要设宴款待,离平京城还有几十里远,就能听见依稀的鼓乐声,朝鲜官员出城相迎,设香亭恭候诏书。可惜今时不同往日,鼓乐声自然不用想,夹道的也不是龙亭、香亭,离平京城尚有五六十里地,硝烟弥漫、遍地焦土已经触目惊心而来。

  齐珩无力骑马,照旧是端坐马车之中,然而此地深入战区,炭火已经没那么充足。他裹着厚重的大氅,将冻得发白的指尖送到嘴边,轻轻呵了口气,又用力搓了搓,这才拿起毛笔,飞快写完最后一行字。

  末了,他吹干墨迹,朗声唤道:“齐晖!”

  马车疾驰不停,齐晖身手敏捷地跳进车厢,躬身道:“少帅,有何吩咐?”

  齐珩折起文书,递给他:“这是我草拟的三韩驿站循环簿纪要,你派人快马送往义州,交给此行调度粮草辎重的袁经略。若是没问题,日后三韩境内的驿站传信都照此执行,违令者斩!”

  齐晖领命而去。

  安定馆原是款待大秦天使的驿馆,此次靖安侯率大军而至,浩浩荡荡不下四五万人,都驻扎在安定馆显然是不可能的。齐珩伤病未愈,受不得风寒,本想和将士一起驻守大营,却被杨桢和卫昭连拖带拽地“请”进了驿馆。

  卫昭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很明白:江姑娘派我跟着您,就是为了照看您的日常起居,您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卑职的小命着想吧?

  杨桢更是直截了当:就你那身子骨,还当自己是勇冠三军的靖安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就老实在驿馆里待着!看你冻得缩手缩脚的怂样儿,老子就头疼!

  齐珩额角青筋乱跳,奈何确实气虚体乏,拗不过这两位,只得委委屈屈地认怂了。

  谁知这一日,他刚在安定馆安顿下来,还没捂热手脚,齐晖已匆匆而至:“侯爷,东瀛人遣使前来,要求面见您。”

  齐珩倏尔抬头,面沉如水。

  东瀛人的使者,不管是送信的还是踢馆的,身为主帅的齐珩都不能不见。让他没想到的是,来者非兵非将,竟是个光头和尚,袈裟素履立于刀兵之间,竟如佛前敬香一般从容不迫。

  “久闻大秦靖安侯之名,今日一见,果然风华绝代,叫人望之心折,”和尚敛袈裟、顺佛珠,合掌施礼,“贫僧法号玄诲,见过侯爷。”

  齐珩大略猜到他的来意——早在他驰援关宁之际,驻守平京城的小西隆宇就几番蠢蠢欲动,只是这“欲动”并非挥师北进,而是同三韩朝廷递交议和文书,希望能兵不血刃地结束战事。

  彼时大秦朝廷尚未下定出兵驰援的决心,只命三韩君臣见机行事,尽量拖延时间。李延不敢违逆景盛帝的旨意,更不敢将东瀛人得罪狠了,只能意意思思地两边敷衍着。

  谁知这小西隆宇是个实诚人,居然对三韩君臣的敷衍话信以为真,接连几封书信,都是要求止息干戈、缔结盟约。更有甚者,他大约是听闻大秦风物,心向往之已久,口口声声要向大秦朝贡、请封,言下之意,俨然是将自己当成大秦的藩属之臣。

  这一番“赤诚丹心”,着实让靖安侯哭笑不得。

  齐珩对东瀛人的“忠心”不予置评,却对“议和”之说颇感兴趣——他前脚刚到义州,后脚便命麾下亲兵打扮成信使模样,快马奔赴平京城,只说是上/国答应了和谈条件,天使带着册封文书,不日便将抵达。

  这原是一着聊胜于无的闲手,就连靖安侯自己也没想到,那实心眼的东瀛棒槌居然当真了。

  只能说,三韩君臣打仗不在行,敷衍人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高明,反正这小西隆宇是被忽悠得信以为真,只当大秦靖安侯是来册封的,巴巴地派了副手玄诲和尚,带着二十多人的迎宾团,专程来给靖安侯接风。

  弄清个中原委,齐珩简直不知说什么好,无端生出一腔“欺负老实人”的愧疚。

  只是东瀛人上赶着来送菜,齐珩也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当即将人客客气气地引进驿馆,拿出天/朝使臣“温良恭俭让”的做派,跟玄诲和尚好好周旋了一番。

  “小西将军的诚意,上/国已经知晓,我朝陛下有感贵国诚意,特命本侯宣旨册封平光秀将军,”齐珩双手拢在大氅中,神色谦和,不带煞气,“烦请大师回去转告小西将军,明日未时,册封依仗将前往平京城,届时请他出城迎接,以示诚意。”

  靖安侯生得俊秀,又是伤后乏力、中气不足,通身透着世家贵公子的病弱做派。玄诲和尚远在东瀛,也曾听闻“大秦军神”的名号,此行原本疑虑重重,如今见了齐珩本尊,倒将疑心消了七八分,越发笃定这靖安侯是来和谈册封的。

  “瞧靖安侯这模样,别说领兵作战,重一些的刀枪棍棒怕是都拿不起来,”玄诲和尚长出一口气,心说,“大秦皇帝失心疯了,才会派这么个病秧子前来送死,看来大秦此行确实诚意满满。”

  想到这里,他脸上自然而然地带上笑意,竟是比齐珩还要谦逊温和:“侯爷放心,贫僧必定将话带到——明日之后,干戈息止、四海一家,大秦与东瀛永结盟约,实在是普天同庆!侯爷居功至伟,我佛慈悲,必将赐福于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