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85章 脊梁

  听见江晚照带的话,齐珩莫名步了杨桢的后尘——他一只手摸着脖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心血一股一股往头上窜,将本就不厚的脸皮烧得通红。

  与此同时,相隔千里的东瀛名古屋太阁府,一只茶碗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粉碎。

  “八嘎!”平光秀勃然大怒,将矮案拍得震天响,“我早知道,那姓徐的信不过……那个杂种!我们筹谋这么久的计划,这么完美的局面,就被他一手毁了!”

  一干大名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一口。

  平光秀在原地踱了两个来回,兀自余怒未消:“他到底为什么撤回来?准备了这么久,绝不会有纰漏,难不成……大秦水师提前收到了消息?”

  “不止,”堂前跪伏的男人战战兢兢,“据属下所知,当时赶到的不仅有大秦水师,还有……青龙!”

  “青龙”两个字像一根锐而利的针,猝不及防地扎入耳中,一干大名悚然变色,在静默中交换着难以言喻的眼神。

  在嘉德三十三年之前,“青龙”只是一个传说,许多人或许听说过这传闻中战无不胜的神兵利器,却从未亲眼见过。

  但是嘉德三十三年之后,“传说”轰然落入现实,激起的浪涛令所有人始料不及。

  一个最显而易见的证据:从嘉德三十三年开始,前往大秦浙闽一带打秋风的倭寇显著减少,不是没有要财不要命的亡命徒,可惜还没挨到陆地的影子,就在东海汪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八噶!”平光秀再次大怒,随手抓起一只茶碗,待得看清后,又犹豫着放下——那是一只兔毫金茶盏,据说千金才得一窑,是从中原千里迢迢舶来的,堪称有市无价。

  “不过区区一艘战船,就把他吓跑了?”平光秀深吸一口气,重新跪坐下,“青龙又怎样?我就不信,百多年前的老古董,能敌得过我亲手□□出的精锐水师?”

  跪在堂下的男人名叫来岛通康,是镇守关西的大名,亦是和徐恩允暗通款曲之人——如果说,徐恩允是东瀛安插在中原的一条恶犬,那么拴着狗脖子的缰绳便是握在此人手里。

  可惜他看走了眼,本以为养了条忠心耿耿的狗,却不料是头首鼠两端的白眼狼,偏那狼嘴生满獠牙,谁也它不知一口下去,咬的是主人还是敌人。

  “太阁大人息怒,”来岛同康自知罪责难逃,硬着头皮道,“那青龙确实是难得的神兵利器,不止火力强、速度快,还能搭载‘神乌’……”

  他话没说完,就被平光秀厉声打断:“那又如何?咱们没神乌吗?倾举国之力打造的水师精锐,却被一个女人吓唬住,传出去不怕笑掉人大牙?再者,那女人是怎么知道咱们的行动计划?是谁在跟她互通消息?”

  来岛同康话音一窒,眼看平光秀目光凌厉地扫来,猛地回过神,忙澄清道:“太阁大人明察,属下怎敢叛国通敌?不过属下听说,那徐恩允曾和青龙主人有过接触,或许是……”

  平光秀微微眯眼:“我早说过,徐恩允不是一条好狗——一条真正忠诚的狗,是绝不会反咬自己主人的!”

  来岛同康惶恐不已,拼命叩首:“是属下失察,请太阁大人恕罪!”

  平光秀眼神阴鸷,正要开口发落,堂前的洒金樱花屏风背后忽然转出一个侍女,跪地伏首道:“太阁大人!”

  平光秀话音被打断,神色极为不善:“什么事?”

  侍女惶急道:“淀夫人身体不适,适才忽然晕倒。”

  平光秀倏尔起身,一脚踹开了挡路的矮几,近乎仓皇地奔出了前厅。

  淀夫人躺在柔软的湖丝被褥中——那样柔滑如水的丝绸,同样是从中原舶来的上佳货色,披散的长发铺落枕上,像是最好的缎子。她偏头看向窗外,本就苍白的面颊在阳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

  平光秀匆匆而入时,侍女们恭敬地跪伏在地,齐声道:“恭喜太阁大人!”

  平光秀先是一愣,继而意识到什么,不由面露狂喜。他三两步绕过屏风,迫不及待地攥过淀夫人的手:“怎么,你又有身孕了?”

  平光秀年纪不小,做淀夫人的父亲都绰绰有余,那只手沟壑丛生,掌心生着粗糙的茧子,和淀夫人细白如玉的纤掌搭在一起,有种微妙的违和感。淀夫人眼神闪烁,将一缕异色极好地掩藏住,轻声娇笑道:“听侍女说,太阁大人在前厅发了好大的火气,我这会儿请您来,没耽误正事吧?”

  平光秀年过五旬,又刚死了爱子,正是悲痛欲绝之际。他本以为此生留后无望,只得将满腔无处发泄的怨怒与不甘转嫁到三韩与大秦身上,万万料不到,恩宠多年的爱妾居然爆出这样的喜讯,他狂喜尚且来不及,哪还有功夫生气:“不过是底下人办事不力,有什么好气的?倒是你……”

  他话音一顿,忽而面露忧色:“之前为了阿松的死,你日夜伤怀,本就伤了身子,刚才又突然晕倒……”

  淀夫人垂首娇笑,不胜羞涩:“已经请御医看过,说是没大碍,只是身子有些虚,得好好养着。”

  平光秀忙不迭点头:“那就好好养着,要用什么药,尽管让御医开方,只要是这名古屋有的,我都让人搬进府里!便是没有也无妨,三韩已然尽在掌握,大秦更是指日可待,我就不信,那么大的中原江山,还找不出合用的药材!”

  淀夫人娇笑着,顺势依偎在他肩头:“有太阁大人的关怀,妾身比什么都受用,只不过……”

  她话音刻意顿住,平光秀果然关切看来:“不过什么?”

  淀夫人蹙起眉头,不安地垂下眼:“听底下人说,太阁大人打算亲征三韩?妾身福薄,没能保住阿松,就怕您一走,这个孩子也……”

  平光秀确实有亲征之意——东瀛十数万大军跨海而至,几乎是摧枯拉朽般拿下三韩,这仗打得太轻松了,平光秀难免动了饮马海滨、威扬域外的心思。只是如今,淀夫人有了身孕,他对这个老来子珍视异常,自然不肯轻易动身。

  “不过是底下人空穴来风,”平光秀笑道,拍了拍她白皙如玉的手背,“你身子不好,又有了身孕,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名古屋的。”

  淀夫人低下头,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有阿松的前车之鉴,妾身总担心这孩子长不大……要是您允许,妾身想请金阁寺的大师来为这孩子算一算命数。”

  平光秀不假思索:“这有什么?我明天就请大师入府,总要你安心养胎才是。”

  淀夫人抿起嘴唇,鲜润饱满的唇角似绽开的花儿:“只要有太阁大人在,妾身便什么都不怕了。”

  谁也不知道金阁寺大师入府后说了什么,人们只知道,在三韩之地势如破竹的东瀛大军突然停下脚步,非但没往两国边陲处推进,反而有就地扎根的架势。

  东瀛人反常的举动没有逃过齐珩的眼睛,此时他已从关宁城赶回帝都,却有斥候将三韩之地的战报源源不断地送入靖安侯府。当听到倭寇在鸭律江以东扎营,没有渡江西进的意思时,齐珩微微眯眼,指尖有节奏地点着桌缘。

  “这不合情理,”他低声道,“平光秀的为人做派,我大略知道一二,此人雄才大略,却也好大喜功。三韩拿得这般轻松,他应该迫不及待地进犯大秦边陲,怎么会停下脚步?”

  前来商量出兵事宜的兵部尚书冯逸迟疑道:“也许……是他有心无力?”

  齐珩抬头看着他。

  冯逸侃侃道:“据下官所知,东瀛虽然拿下三韩之地,却未能完全消化——三韩境内的民兵和地方军仍在不断骚扰倭军后方。海路补给线更被三韩水师切断,倭军看似声势浩大,其实是后继乏力,想要稳住后方也是题中之义。”

  齐珩一愣:“倭军的海路补给线被切断了?”

  冯逸笑道:“可不是!侯爷有所不知,三韩的水军节度使是个难得的人才,他从未涉足中原,却凭着传闻中的只言片语,将咱们的玄武战舰八九不离十地仿造出来,除了动力中枢有所欠缺,其他竟都大差不差。非但如此,他还是个海战的天才——他所率领的水师在全罗道与日军几度交手,几无败绩!若非有他,三韩怕是早已亡国!”

  齐珩精神一振:“听冯大人这么说,此人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日后有机会,倒是要结识一番……”

  他话没说完,一口气忽然呛在嗓子眼里,不由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

  琉球一役,齐珩险死还生,外伤虽然愈合得差不多,身体底子却是亏损得厉害。这一路驰援辽东,又是星夜兼程,奔波劳累加上感染风寒,病势延绵月余,依然时好时坏。

  冯逸忧心忡忡:“侯爷可是着了凉?别看是七月份,京城早晚已经凉下,您一身牵动大秦国运,万万要保重自身!”

  齐珩无奈地笑了笑。

  他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底子已经伤了,要想恢复如初,非静心休养一年半载不可。然而四境之外皆是虎狼,东瀛倭寇尤其肆虐猖狂,又有哪里能让他诸事不理、安心休养?

  齐珩心知这话说了也没用,因此只是随口敷衍,谁知第二天傍晚,景盛帝居然改了装扮,微服造访靖安侯府。彼时齐珩轻袍缓带,倚在弥勒榻上翻阅军报,乍闻当今造访,他吓了一跳,刚要出门相迎,只听房门“吱呀”一声,却是洛姝走了进来。

  “兄长不必多礼!”洛姝箭步抢上,将他摁回榻上,“听说兄长身子不好,我带太医来给你瞧瞧。”

  齐珩微微欠身,权当全了礼数:“有劳陛下垂问,不过是受了些风寒,不碍事。”

  洛姝一针见血道:“要是我没记错,兄长在赶往辽东的路上已经得了‘风寒’,绵延至今仍不见好,当真不碍事?”

  齐珩哑口无言,只能苦笑。

  景盛帝牢牢盯着他:“还没来得及问兄长,你这一身伤病,莫非是当初在琉球时……那倭奴干的?”

  齐珩不着痕迹地弯落眼角:“陛下别跟我争,这笔账,臣要亲手讨回来!”

  最终,靖安侯还是没拗过景盛帝,由着御医号了脉,最终得出一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结论:“侯爷的身子亏损得太厉害,往后还是要静养为主,绝不可奔波劳累,更忌思虑伤神。”

  洛姝眉头紧蹙,示意御医退下。

  齐珩察言观色,已经猜到她心中忧虑:“陛下放心,微臣纵然精力不济,为朝廷提兵点将还是不成问题的,断容不下东瀛贼子肆虐猖獗!”

  景盛帝瞧了他半晌,幽幽叹了口气:“我现在倒是后悔请兄长还朝……若是放你在海天之间逍遥自在,眼下怕是连病根都断了。”

  齐珩沉默须臾:“陛下这话错了!无论在朝还是在野,微臣既然流着靖安一脉的血,便是垫在大秦社稷下的一方砖石。如今社稷危殆、江山遍生狼烟,微臣若是不闻不问,日后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去见齐家的列祖列宗?又该如何向武靖公和昭明圣祖交代?”

  洛姝定定看着他:“难怪当年昭明圣祖对靖安一脉倚重有加,无论何时何地,国朝都少不得靖安一脉的脊梁!”

  两人对视片刻,洛姝抹了把脸,绷紧的肩膀微微松垮下来:“听说如松在关宁城受伤,虽说已无大碍……他可还好?”

  齐珩想起这两人的关系就闹心,然而对着洛姝,他没法像教训杨桢那样单刀直入,斟酌再三才道:“胸口中了一刀,险得很,只差半分就是挑破心脉,幸好永宁老侯爷在天有灵,没让这点血脉断绝在关宁城。”

  洛姝垂落眼帘,鬓角的红翡滴珠打磨着鬓角,齐珩一时看不穿她的神色,只得按照打好的腹稿说道:“永宁老侯爷一世忠烈,没曾想是那般结局……他只有如松一个儿子,若是泉下有知,想必也盼着他平平安安、娶妻生子。”

  洛姝忽然道:“兄长不必再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齐珩应声住口——他本就不擅与人谈心,何况眼前之人还是大秦的九五至尊,虽然洛姝称他一声“兄长”,可此事太过私密,即便是靖安侯也不好过多置喙。

  “我明白兄长的意思,也知道你想说什么,”景盛帝不慌不忙,“三……四年前,我曾对兄长说过,愿以大秦的万里疆土宠着如松,这话依然作数!我不会囚着他,更不会勉强他,日后,无论他想纵马狂沙、驰骋荒野,还是与我檐下温酒、吟赏风月,我都由着他!”

  她顿了片刻,一字一顿道:“只要有我一日,这朝堂之上、社稷之间,便有他的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