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78章 力挽

  当齐珩统领的照魄军在密林遇袭之际,相隔百余里的关宁城已经到了生死危亡的关头。固守数月后,城中武备和军饷近乎耗尽,别说炮弹,就是□□都见了底,守城的郝应阳急得额头冒热汗,眼看北戎人涨潮似的围上来,他不敢怠慢,匆匆交代了参将几句,忙不迭冲上箭楼。

  月余苦战,箭楼已经伤痕累累,砖缝里插满了□□,乍一看像只遍体鳞伤的刺猬。杨桢屈膝靠在砖墙上,一旁的军医撕开他被鲜血浸透的衣袖,三寸长的伤口触目惊心,血肉里夹着半截崩裂的箭头。

  郝应阳瞧着毛骨悚然,杨桢却若无其事,轻轻一挑眉梢:“怎么了?”

  郝副将回过神,忙道:“将军,咱们的□□用完了。”

  杨桢“啧”了一声:“真不禁用……早跟朝廷说过,要想马儿跑,先给马儿多吃草,偏偏那些老顽固们罗嗦什么‘兵者不祥’‘以仁德感化蛮夷’!我呸,蛮夷听得懂之乎者也吗?跟他们说话,什么都没拳头好使!”

  郝应阳拿这滚刀肉似的辽东统帅没辙,哭丧着脸道:“北戎人又冲上来了,看这架势,他们也是发了狠……将军,朝廷的援军还没到,咱们接下来可怎么守?”

  杨桢吊儿郎当地耷拉着眼皮,仿佛城墙下跳脚蹦高的不是凶神恶煞的草原狼,而是一群阴沟里打滚的耗子,不值当放在眼里:“慌什么?没有□□,还有单梢炮——把投石机拉上城墙,好好招呼他们一顿!”

  郝应阳犹豫片刻:“之前朱雀猛攻城楼,放了一把火,咱们的火炮损坏大半,投石机也剩得不多了!”

  杨桢“嘶”了一声,却是军医用火钳夹出卡在肉里的箭头,又往伤口敷上药粉。那药方不知是哪个蒙古大夫配的,敷上去不觉舒适,反而有些火辣辣的刺痛,杨桢从牙缝里抽了口凉气,断断续续道:“那就……嘶,让人往下丢石头!对了,要是有草席和棉被也都运上来。”

  郝应阳一愣:“要草席和棉被做什么?”

  杨桢咬牙忍了半天,好容易挨到包扎完毕,试着活动了下胳膊,自觉没伤筋动骨,便权当没这道口子。他从亲卫手里接过头盔,旁若无人地扣在脑袋上:“当然是给北戎人送一顿大餐!”

  杨统帅是个放荡子,从小不爱读书,奈何他一起长大的发小——靖安侯齐珩是个读书种子,从古到今,但凡沾了“兵书”的边,就没有他没翻阅过的。

  在靖安侯的言传身教下,杨统帅没少和本朝前辈偷师,比方说,在百多年前的紫荆关保卫战中,守城将领沈钧就是靠着一条棉被和十倍于己的北戎铁骑周旋了三天三夜。

  郝应阳一开始不明所以,直到听杨桢命人在棉被里裹上稻草和□□,用火点燃后扔到城墙下,才恍然大悟。

  ——火浪蒸腾而起的一瞬,他险些被晃瞎了眼!

  此时已是六月底,北方气候干旱,风却不小。裹了稻草和□□的棉被开始剧烈燃烧,火随风长、风助火势,居然在城墙下汇成一把汪洋无际的火海!而那缺德带冒烟的杨统帅唯恐火烧得不够旺,命人将仅剩的脂水运上城楼,就这么大剌剌地当头浇下。

  汹涌的火海包围了关宁城,北戎骑兵避退不及,在烈火中辗转哀嚎,连着战马和攻城锤烧成了一把糊家雀。

  这一把火烧掉的北戎士兵何止千万人,灼烫中裹挟着呛人的焦臭味。阵前督战的北戎将领目眦欲裂,就见熊熊烈火深处,那墙头上的大秦守将冲他伸出大拇指,然后在两军对阵、众目睽睽之下,往下一比!

  你小子不行,从哪来滚哪去吧!

  北戎将军驰骋草原多年,在本部也是数一数二的悍将,何曾受过这等耻辱?他几乎把一口钢牙咬碎了,提起马鞭狠狠抽下:“攻城!我就不信这把火能一直烧下去,就算拼尽最后一个人,我也要把那小子碎尸万段!”

  北戎人也拼了命,他们没有像样的火器,投石机、单梢炮却不算稀罕。一时间,砖头石块密雨般砸上城墙,硬是将青砖铸成的城墙砸出豁口。本就岌岌可危的箭楼禁不住这般□□,在风雨飘摇里瑟瑟颤抖,“轰”地塌了一半!

  杨桢被绷起的土木灰结结实实呛住了,弯腰咳嗽了好一阵。然而他非但没气馁,反倒被北戎人的猛攻激出了血性:“操!真当我大秦没人了不成!”

  他倒提马鞭,在城墙上甩下一记响儿:“郝应阳!”

  郝应阳刚带人击退西边的北戎骑兵,闻听杨桢叫他,忙不迭跑过来:“将军,有何吩咐?”

  杨桢被马鞭上的倒刺刮裂皮肉,疼得龇牙咧嘴:“城里还剩多少骑兵?”

  郝应阳不明所以,犹豫道:“统共还剩三五百……将军是想?”

  杨桢看了他一眼,目光交错的瞬间,郝副将陡然明白了他的打算。

  他脱口而出:“这太危险了,万万不成!”

  杨桢漫不经心:“没试怎么知道成不成?北戎人来势汹汹,不打掉他们的气焰,城池失手只是迟早的事!”

  郝应阳知道这位主的身份——他不单单是朝廷一品军侯、靖安侯齐珩的爱将,更有可能是未来的大秦帝君!当初杨桢赶赴辽东履任,景盛帝特意派出锦衣卫随行,私下里耳提面命了好一番,无非是说永宁侯身份贵重,倘若遇到不能两全的局面,务必要以杨侯爷的身家性命为重!

  郝应阳不知是景盛帝能掐会算,还是洛氏一脉天生的乌鸦嘴,但他心知肚明,这一刻已经到了“不能两全”的地步。

  电光火石间,郝应阳下定决心,附在杨桢耳畔低声道:“侯爷有所不知,当年您赴辽东履任,随行的三百亲兵里有一多半是锦衣卫。”

  杨桢其实知道这事,因为景盛帝往亲兵里“掺沙子”时压根没瞒他。更有甚者,在他动身前,洛姝将一份详尽的名单和一面“如朕亲临”的金牌交到他手里,嘱咐他必要时可凭金牌调动锦衣卫。

  “这些人都是圣上亲自挑选的,各个武艺高强,能以一当百,”郝应阳低声道,“这火烧不了太久,待会儿让卑职带人冲阵,趁着北戎人阵脚大乱,由锦衣卫护持您从西门突围……”

  他话没说完,杨桢一记马鞭当空甩下,郝应阳躲闪不及,眼睁睁看着鞭梢擦过耳廓,留下一道火辣辣的印子。

  他捂着耳朵,坚持把话说完:“……圣上说了,永宁侯府满门忠烈,杨家如今只剩您一人,忠良血脉不能断在她手上!”

  “你让我临阵脱逃,和断了永宁血脉有什么分别!”杨桢脸色铁青,“我封侯永宁,保的是家国永安、四境长宁,可不是我杨家一氏一姓!就这么走了,纵然苟且偷安,百年之后,你让我有何颜面去见杨家列祖列宗!”

  郝应阳被他吼得不敢吱声了。

  杨桢缓了缓声气,从怀里摸出一块小金牌,隔空抛给郝副将。郝应阳下意识接住,看到牌子上“如朕亲临”四个大字,好悬当场跪了:“侯爷,这、这是……”

  “这是本侯临走前,圣上给的,”杨桢垂落眼帘,“凭此金牌,可调度关宁城中的锦衣卫!”

  郝应阳隐约意识到什么。

  “你去把人都召集起来,让他们好好歇一会儿——这把火大约还能烧半个时辰,等火熄了,咱们就冲出城去,杀他个天翻地覆!”

  杨统帅脾气执拗,莫说一个小小的副将,就是靖安侯乃至景盛帝当前,都未必能逼他改变主意。郝应阳实在没法,只得领命而去,刚走下城楼,就听前头吵吵嚷嚷,不知在做什么。

  郝应阳微微皱眉,唤住一个行色匆匆的总旗:“出什么事了?前头吵什么呢?”

  总旗抱拳行礼:“回将军,是关宁城里的老百姓!听说北戎围城不下,特意赶来助阵的!”

  北戎围城月余,城中已近弹尽粮绝。此地百姓享惯了升平,从没想过传说中的“北戎屠城”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一开始也曾哭喊闹事,寻思着弃城奔逃,却被守城驻军拦住。双方摩擦不断,险些酿成事端,若非杨桢及时赶到,以“一品军侯”的威势和铁腕镇住民心,关宁城怕已不攻自破。

  也许是北戎大军来势汹汹,守城力战是死、弃城奔逃也是死,也或许是听惯了喊杀和炮火声,时日一久,当地百姓反而不再惧怕,甚至主动要求协助守城。

  闻听此事,郝应阳不以为意,随口道:“既然如此,就让他们帮忙把石头和砖块运上城楼吧。”

  总旗苦笑了笑:“可是……这回来的是一帮大姑娘!”

  郝应阳不由愣住,未及开口,百姓中的领头人已经推开亲卫阻拦,不管不顾地抢上前——那果然是个年轻女人,一身农妇打扮,说话透着一股粗声大气的泼辣:“一样是爹生娘养,凭什么男的能上阵,咱们就不成?我非不信这个邪!”

  总旗甚是无奈,耐着性子解释道:“那北戎蛮子甚是凶狠,你们姑娘家就别跟着掺合了——现在城中百姓都被疏散到城西校场,你们要是得空,帮忙照看一二也是好的。”

  年轻女人不乐意了:“校场那头有人照看,再说,姑娘家怎么了?咱们要人有人,要力气有力气,要是北戎人打来了,就揍他个满脸桃花开!”

  她一边说,一边举起手中板砖,作势要在总旗脸上来一下。总旗头一回领教北地胭脂的火辣风情,忙不迭侧身闪避,半是无奈半是为难地看向郝应阳:“将军,您看这……”

  郝应阳叹了口气,大战在即,实在没闲心和一帮娘们掰扯:“既然如此,都带上吧。”

  一如杨桢所料,城下的大火在半个时辰后逐渐熄灭,火舌还没完全偃旗息鼓,冰雹似的重石已经劈头盖脸落下。再坚固的城防也禁不住没日没夜的敲打,西边城墙被硬生生豁开一道口子。

  北戎大军踩着焦黑滚烫的土地、扛着粗制滥造的云梯,嘶吼着冲向强弩之末的城墙。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得到确实的线报,关宁城内伤亡惨重,守军等不到支援,已是山穷水尽。就在他们踌躇满志、打算毕其功于一役之际,城头一声清脆的叱喝,不知从哪冒出一群大姑娘。

  辽东不比江南水乡,气候苦寒、朔风凛冽,养出的姑娘家也格外彪悍,只见她们丝毫不惧凶神恶煞的北戎骑兵,板砖石块一通招呼,砸了弯刀、掀了云梯,叫北戎骑兵好生受用了一番北地胭脂火辣辣的风采。

  带人守城的总旗这才知道,大姑娘方才那一板砖还是留了情面,他抬手摸了把侧颈,一时间竟觉得后怕不已。

  眼看大姑娘们如此生猛,守城的将士唯恐被比下去,一个个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雪亮的长刀撕裂了连日来的阴霾,最后一批火铳被运上城楼,上了膛的枪口对准扒住云梯奋力攀爬的北戎士兵。

  总旗一声嘶吼险些破了音:“放!”

  爆响声此起彼伏,弹丸排山倒海般推出,迎面掀翻了一排攻城的北戎士兵。

  此时已近黄昏,天际一抹铺天盖地的赤红,不知是血色还是炮火。霞光从浓云背后射出,只是一点缝隙,已经足够脱困而出,奔向四面八方。冲锋的北戎骑兵举起弯刀,刀锋上映出他们粗犷大笑的面庞。

  “杀!杀了他们!”战马在长风中嘶鸣,北戎人的笑声被抛向九霄云头,“中原人不行了,他们只会躲在城墙背后瑟瑟发抖!只要拿下城楼,里面的粮食和女人就是我们的!”

  北戎人一度是草原霸主,百年前的南下铁蹄曾叫偌大的中原江山觳觫颤抖,雪亮的弯刀映出繁华富丽的帝都城,分明只差一步,却被拦阻在城关之外。

  那一次,拦住他们的人是武靖公聂珣和昭明圣祖洛宾,百代光阴倏忽即逝,两国边境的七杀碑屹立如初,而中原朝廷也从不缺力挽狂澜的脊梁。

  呼啸的长风撩起杨桢鬓边的碎发,他嫌发梢挡眼,用刀锋卷了去。这硕果仅存的永宁侯扯掉披风,翻身上马,高举的长刀映出最后一抹天光:“必胜!”

  山呼海啸般的嘶吼追随着他:“必胜!必胜!必胜!”

  杨桢颔首,蓦地大喝一声:“开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