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77章 基石

  齐珩终归是在权贵如云的帝都城长大的,又曾在嘉德帝手下讨生活,御前奏对的那套不是不懂,只是不想用在江晚照身上。

  那是他拜了堂的妻子、每晚肌肤相亲的枕边人,要是连她都要百般算计、千种提防,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正因如此,明知江晚照已经起了戒心,齐珩依然神色如常,甚至淡然自若地给她夹了一只鸡腿:“朝廷四面受困,北戎兵犯辽东……这些事,应该不是假的吧?”

  江晚照脸色阴沉,虽然没说话,却无异于默认。

  齐珩摩挲着筷头,沉吟片刻,又道:“我还听说,当今有意重新召集照魄军?”

  江晚照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不必兜圈子,直说便是!”

  齐珩于是叹了口气:“你应该明白,照魄军是靖安先祖一手打造的利器……没人比我更能如臂指使。”

  南洋气候湿暖,前一日刚下过雨,雨水将蒸腾而起的暑气驱散了少许。桂树被雨水洗过,枝叶越发油亮光洁,枝叶间停着不知从哪飞来的鸟儿,不住口的啼鸣,一声比一声聒噪。

  江晚照冷冷道:“我不明白。”

  齐珩握住她的手,只觉得这女子指尖冰凉,铁石一般硌着掌心。他语气越发温柔,说出口的话却毫无转圜余地:“阿照,我必须回去。”

  江晚照面无表情,以齐珩的眼力,竟也瞧不出她此刻的心绪变化。她好似十分平静,只是绷紧的肩膀微微垮下——仿佛齐珩轻描淡写的一叶落下,压垮了她固若金汤的千里城防。

  江晚照声音有些沙哑:“你不是说……和朝廷的羁绊已经斩断了吗?”

  齐珩仰头看着窗外,眼睛里映出不见底的天光:“天下海清河晏,我便是江海寄余生的一叶扁舟。中原烽火狼烟,我便是垫在江山社稷之下的一块石头。”

  他顿了顿,温和道:“阿照……我毕竟姓齐。”

  江晚照闭上眼,半晌吐出一口气。

  她到底不是一般的海匪头目,先有靖安侯,后有丁旷云,轮番教导她这么多年,该懂的一丝不少——比如家国大义,再比如千秋忠义。

  江晚照一早明白,像齐珩这样的人,或许能为一己私情舍下富贵权柄和侯爵尊荣,可当风雨欲来、大厦将倾之际,他却万万不肯闭目塞听,当一个置身事外的逍遥散仙。

  就算没有那方玄虎符,他骨子里流淌的,终究是靖安一脉的忠义铁血!

  江晚照飞快睁开眼,只是一瞬间,她已戴好面具,那些稍纵即逝的软弱、不舍、留恋与撕心裂肺……仿佛只是看花眼的错觉。

  她沉声道:“你想好了?”

  齐珩没吭声,极缓极沉地点了点头。

  江晚照面无表情:“自我叛走南洋那一日起,便与朝廷再无瓜葛。你若坚持要走,我会护送你回中原,但也仅此而已!从这一刻开始,你的死活与我无关,我不会助你,更不会插手其中。”

  齐珩微一皱眉,旋即舒展开,他留恋地注视着江晚照,就像贪恋着一方可望而不可即的逍遥净土:“……我明白。”

  江晚照丢下筷子,拂袖而起:“那你收拾一下,要带的人也点好,等明日一早,我遣船送你回中原!”

  言罢,她竟是连饭也不吃,丢下齐珩便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齐珩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地,少顷,风从屋外掠过,房门没关严,悄然推开半边。院中静悄悄的,齐珩忽然伸出手,端起江晚照的杯盏,将她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次日清早,一艘商船从南洋海港启航,向北而去,在海上漂泊数日,有惊无险地抵达福建军港。当天傍晚,一封急报快马加鞭地送往京中,不过短短数日,“靖安侯回归”的消息便如插翅一般传遍四境。

  福建总兵本想派出朱雀送靖安侯还朝,却被齐珩婉言谢绝。一来,他重伤初愈,元气亏损得厉害,禁不住朱雀一日千里的辛苦。二来,在他动身北上前,数只飞鸽从江南大营腾空而起,往四境驻地飞去,信笺不过寥寥数语,末尾落下的靖安侯私印却如一方千钧基石,镇住了风雨欲来的大秦四境。

  数日后,当靖安侯一行快马加鞭地赶抵帝都时,簇拥左右的不再是三两亲卫,而是一支令行禁止的强军、一把吹毛断发的利器。

  正是自圣祖立国以来,历代靖安侯以心血磨砺出的……照魄军!

  齐珩只在京畿外休整半日,便马不停蹄地领军北上,临走前,景盛帝亲自赶赴京郊送行。让洛姝没想到的是,齐珩并未披坚执锐,而是围着轻裘坐在帷幔遮壁的马车中,许是连日赶路的辛劳引发了未及痊愈的旧患,他脸色苍白,掩唇咳嗽不已。

  洛姝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瞧见齐珩这副模样,所有的百感交集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五内俱焚的忧心:“兄长这是怎么了?是之前东瀛人下的手?”

  齐珩不欲当着一干亲卫的面示弱,将喉间嗽痒强行压下,艰难地笑了笑:“没什么……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只是这两天赶路赶得急,不留神感染了风寒,吃几副药压下去就好了。”

  洛姝不通医理,只是瞧着齐珩脸色孱弱,拢着衣襟的手带着未及消退的斑驳伤痕,便知他这回南下的遭遇绝不像口中说的那般轻描淡写。

  景盛帝微微皱眉:“我看兄长脸色不好,怕是旧伤未愈……此行凶险,要不兄长还是坐镇京城,由你麾下亲信统领三军也是好的。”

  齐珩摇摇头:“靖安一脉是垫在大秦社稷下的石头,断没有将士用命、自己躲在后头的道理。陛下若真想绝我后顾之忧,不妨答应我一件事。”

  洛姝不假思索:“兄长请说!”

  齐珩:“阿照有心与朝廷和解,只是她生性倔强,又有前车之鉴,总不能完全释疑……若是她提出什么强人所难的条件,还请陛下看在她年少坎坷,又为中原驻守南洋多年的份上,不要与她计较。”

  洛姝:“……”

  齐珩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很明白——所谓“驻守南洋多年”不过是文过饰非,再多的溢美之词也改变不了“叛逃作乱”的本质。齐珩这么说,其实是一种无形的催促,既然朝廷有意招揽南洋,那就该主动表露诚意,吃下江晚照的要价。

  有那么一瞬间,景盛帝哭笑不得,分明叫靖安侯一声兄长,却平白兴起一腔“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感慨。

  “难怪那江滟有恃无恐!”洛姝不知是笑是叹,略带无奈地想着,“朕还以为抓着了她的软肋,谁知竟是被她拿住痛脚!有靖安侯这方免死金牌在,朝野上下谁敢动她?谁又能动她!”

  景盛帝抬起头,发间的五凤簪垂落红翡滴珠,来回来去地打磨眉心花钿。她对上齐珩一瞬不瞬的目光,默然须臾,长长喟叹一声。

  “当年我劝兄长放了她,不曾想竟是一语成谶,”景盛帝摇了摇头,“她这一去,虎归深山、龙入汪洋也就罢了,还拐走了我朝立国柱石,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齐珩自嘲地笑了笑:“什么柱石?不过是大浪淘沙后的一把碎石子,旁人看不过眼,踢到一旁犹嫌硌脚,只有她会当宝贝一样捡回去。”

  他把话说到这份上,洛姝便知他心意已决,没有转圜的余地。她沉吟片刻,眼看齐珩仍是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只得道:“兄长放心,若是江姑娘深明大义,朝廷亦不吝惜表露诚意。”

  齐珩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一拎袍服,跪地行了叩拜大礼:“臣,谢过陛下恩典!”

  靖安侯虽然困于车中,行军速度却并不慢,一路风驰电掣般往重兵围困的关宁城卷去。途中屡番遭遇北戎骑兵拦截,却都被照魄军的前锋军轻易冲溃。

  如此走了半月有余,这一日天色向晚,大军寻了片树林安营扎寨。茂密的林间辟出一块空地,砍下的枝干恰好做了营寨栅栏。靖安侯的帅帐被重重护卫在中央,披坚执锐的亲卫戍守在侧,只听帐中动静不断,隐约传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帐中的齐珩去了簪冠,长发披落肩头,掩着苍白的面庞。他伏着床沿,撕心裂肺地连连咳嗽,一旁的齐晖为他拍抚后背,急得冒出一头热汗:“少帅……我就说您伤势未愈,不能急着赶路,这么连轴转下来,身子怎么吃得消?”

  齐珩用帕巾捂着嘴,好容易喘匀了气:“别声张……你想嚷得人尽皆知吗?”

  帐外夜风呼啸,垂落的帐帘微微翻涌,远处松涛如海,依稀还似南洋旧梦。齐晖急得不行,不知哪根筋没答对,居然冒出一句:“要是江姑娘在就好了……”

  话没说完,他看清齐珩脸色,顿时不敢吭声了。

  齐珩眼神微微恍惚,嘴角似笑非笑地牵动了下,良久,他拍了拍齐晖扶着自己肩膀的手,低声道:“放心,我没事的……”

  齐晖不信,也是铁血精悍的好汉子,此刻却险些落下泪来。

  齐珩笑了笑:“我还要回南洋找她,不会死在这里的……”

  千里之外的南洋是他心安魂牵之所,小小一方岛屿承载了靖安侯所有的情和义,哪怕相隔关山,依然有一根看不见的红线牵挂着彼此。齐珩烧得恍惚,心里却绷着一根不肯松下的弦,他想:我得回去……南洋和朝廷的和约还没达成,她答应过带我出海、带我去看大鱼,我怎么能……

  他还没想清楚,就被下一轮撕心裂肺的呛咳夺走了神智,齐晖瞧着不好,一叠连声地唤着军医。

  帅帐里点着通明的灯火,人进人出,足足折腾到后半夜。待得齐珩高烧退下、病势也没那么严重时,从亲卫到军医,全都疲惫不堪。

  齐晖犹自不敢松气,安排了人彻夜未眠地守在齐珩床边,待到翌日凌晨,天光即将破晓,夜色深处忽然传出尖锐的嗡鸣声!

  齐晖追随靖安侯多年,对那动静再熟悉不过,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慌忙掀帐而出,声嘶力竭地吼道:“是朱雀!快去,把强弩手都调来!”

  话音未落,箭矢破空声已经劈头盖脸而来。

  那自北而来的朱雀与中原不同,外甲涂成黑色,与千重夜色难解难分的融为一体。机身降下云头时,长翼呼啸着刮过树冠,枝叶被旋风带起,翻涌着上了九重天,由机械发射出的□□穿透夜色,疾风骤雨般撕裂了帅帐。

  大帐中通明的灯火微微一颤,亲卫们疾走奔号,又被穷追不舍的□□一一射杀。这驰骋空中的利器对付起陆上骑兵,直如切瓜砍菜、探囊取物一般,不过片刻,就将偌大的军营搅合得七零八落。

  朱雀犹不罢休,当头泼下漆黑的脂水,又以火箭点燃。熊熊火光逼退夜色,将威仪严整的军营一口吞了。

  来路不明的朱雀逞够了凶,终于心满意足地拉起机头就在机身掠过树梢之际,密密麻麻的□□从树丛深处射出,成排的踏橛箭势如贯日长虹,和疾掠而过的朱雀撞了个正着!

  那是用三弓床弩射出的巨箭,箭矢以硬木为箭杆,以铁片为翎,箭支有如标枪,近距离发射时甚至能直接钉入城墙,供攻城将士攀援之用,所以得名为“踏橛箭”。当初在琉球,徐恩允曾指使琉球驻军借此对付前来驰援的朱雀,如今照魄军依葫芦画瓢,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东瀛朱雀。

  三床□□发出的踏橛箭劲力极强,几有劈山裂石的威力,两厢里凑在一处,朱雀外甲包裹的铁板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微弱的悲鸣,就被摧枯拉朽般撕裂。

  失去平衡的朱雀摇摇欲坠,就在这时,第二波踏橛箭已然到了近前。更要命的是,那箭头并非寻常冷铁,而是灌满火油,撞击瞬间产生的高温引燃了箭头,又被朱雀内部的脂水火上浇了一瓢油,转瞬燃烧起来。

  巨大的火球从半空坠落,夜色登时亮如白昼,侥幸生还的朱雀驾驶者终于看清,那起火的军营居然只是个空壳子,中了箭的将士僵硬地抻着四肢,却是身披铠甲的稻草人。

  与此同时,密林深处的齐珩将手中的千里眼递给齐晖,张嘴呛了口夜风,不由连连咳嗽起来。

  齐晖顾不得别的,先将手中大氅披在齐珩肩上:“少帅,一切皆如您所料,东瀛人吃了大亏,一时半会儿不敢再来。您就别费神了,安心歇一会儿吧。”

  齐珩摆了摆手,好半天才喘过一口气:“东瀛人吃了亏,却未必会善罢甘休,传我帅令:各营以树林为掩护,加强、加强戒备,万万不能……”

  他话音未落,突然往下一栽,咳得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