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63章 隔阂

  江晚照名义上是“草莽匪寇”,其实已经有了逐鹿中原的资格,因为她麾下听命的并非乌合之众,而是成组织、成建制的强军。

  要如臂指使地驾驭这样一支军队,花费的心血和精力必不在少,反正从齐珩的眼光看来,江晚照每天都忙得不见踪影。

  然而她不管再忙,入夜后也一定会回宅邸,盯着齐珩喝完一盏苦药。

  齐珩外伤好了大半,内伤却需慢慢调养——尤其他伤及肺脏,每到半夜就咳个不停,严重时气都喘不上。江晚照听不下去,驾轻就熟地揽过人,手掌贴住他后心,将一股热气透了过去。

  半晌,齐珩微乎其微地抽了口气,嗅到一股幽幽的女儿香。

  此人就是大写的“好了伤疤忘了疼”,缓过一口气后,登时将内外伤势忘到一边。他不着痕迹地偏过脸,鼻尖蹭过两绺柔发,蹭得他心痒难耐。江晚照察觉到什么,分出一只手,在齐珩脑门上弹了一指头:“老实点,别动手动脚。”

  齐珩:“我没动。”

  江晚照百忙中瞥了他一眼,发现齐帅没说谎——他确实没动手,只动了脖子和嘴。

  姓江的海匪头子登时没了脾气,扯过被褥将人裹好,轻拿轻放地摁回枕上:“康姑娘说你眼睛被毒伤了,过了这么久,还是没好转吗?”

  她抬手在齐珩面前摇了摇,哄孩子似地问道:“这是几?”

  齐珩伸手摸索了把,抓住两只葱根似的手指,他爱不释手地拉到近前,偏头用唇角轻轻贴了下。

  就听江晚照说道:“我过两天要出门一趟……”

  齐珩一愣:“去哪?”

  江晚照抽回手,从袖里摸出孔雀羽扇,在靖安侯还没好利索的胳膊上轻轻一敲,言简意赅道:“有事。”

  他俩虽然把话说开,多年隔阂却没那么容易冰释,齐珩能感觉到,江晚照明面的亲近下依然有所保留,仿佛棉花里的针,再深的温柔都夹带着锋芒。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解开心结,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齐珩默默叹了口气,心说,“慢慢来吧。”

  “要去多久?”靖安侯对江晚照的孔雀扇子来了兴趣,拿近了细细一瞧,又被繁密的花纹和华丽的孔雀尾羽晃得眼睛疼,赶紧撂到一旁,“会有危险吗?”

  江晚照任由他攥着自己的手,腾出右手摊开纸张,上头的字迹密密麻麻,正是丁旷云呈给她的海上商路拓展计划。

  “至少三两个月吧,”江晚照头也不抬道,“危险?四海权柄在我手里,东瀛琉球也得俯首听命,谁能威胁到我?”

  齐珩没听着后半段,所有的关注点都在“三两个月”上,他死死攥着江晚照,虽然没吭声,满脸的不情愿却是呼之欲出。

  就听江晚照下一句道:“你跟我一起去,身子撑得住吗?”

  齐珩对不准焦距的眼底倏忽一亮:“你要带我去?”

  “不然呢?”江晚照淡淡道,“留你一个人在家?就我麾下那些人,被你卖了还得替你数钱!”

  齐珩:“……”

  被她这么一说,靖安侯几乎以为自己是个坑蒙拐骗的人贩子。

  他试探地凑上前,发现江晚照并不反感,于是放心大胆地挨近了些:“我不会逃的。”

  江晚照百忙中赏了齐珩一记白眼:“是啊,白吃白喝还不用付房钱,换我也不乐意走。”

  齐珩忽然正色道:“阿照!”

  或许是他语气过分凝肃了些,江晚照终于抬起头:“什么?”

  齐珩不知该如何开口,但他从江晚照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中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姓江的海匪头子越是轻描淡写,仿佛将已经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放了过去,其实越是心存芥蒂,只是出于某些缘由,不肯摆在面上。

  齐珩无端有些不安,又不知如何挑明,只能攥着江晚照的衣角不撒手。

  江晚照这一趟是在计划中的,她打通了中原和南洋间的商路,还组织起规模不小的互市,原本打算实地勘察一番,只是中途出了靖安侯这个“岔子”,才一推再推,及至年底还未成行。

  一开始,康神医说什么也不同意江晚照带着齐珩出行,理由很简单,这一趟少说要在海上耽搁十天半个月,齐珩内伤还没好利索,万一有什么意外,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但是江晚照主意已定,任谁说也没用,康于衍实在无法,只能带足药材,如临大敌地跟上了船。

  齐珩好容易下一趟南洋,没来得及饱览景致,又被塞上船。幸而他对青龙本就好奇,倒也不嫌气闷,一路上左顾右盼,只恨眼睛没好利索,偏又要端出靖安侯稳重从容的范儿,免得吓坏旁人。

  他在甲板上站了会儿,眼看那一线苍翠海岛隐没在海天尽头,心里说不出是不舍还是惆怅。正自五味陈杂,一件大氅忽然披上肩头,齐珩回过头,就见江晚照百般嫌弃地睨着他:“身子骨没好利索,偏要在风口上站着,哪来这么多毛病?”

  江晚照满口嘲讽,齐珩却甘之如饴,任由她搀着自己进了舱室——青龙体型庞大,舱室也比寻常商船大得多,地板上铺了厚厚的皮褥,毛皮松软厚实,一脚踩下几乎陷没脚背。

  江晚照小心搀着齐珩,抬头对上这人似笑非笑的眼,又觉得自己有点婆妈过头,欲盖弥彰地搡了一把——力道没拿捏好,重伤未愈的靖安侯一个趔趄,直接栽倒在床上。

  幸床上也铺了软褥,这一摔虽然七荤八素,总算没摔出好歹。

  齐珩好多天没正经用过饭,除了服药就是喝粥,在船上用的第一顿饭居然颇为丰盛,除了海鱼和肉类,还有海上罕见的新鲜蔬菜。他夹了一筷豆芽炒的合菜,不无好奇地问道:“船上哪来的鲜蔬?”

  “随船带了豆子,用水泡发就成了豆芽,”江晚照说,“另外,船上还有大件瓷器,里面蓄满泥土,能种些鲜蔬。等撑过这一段水路,就能跟南洋诸国换取新鲜食物了。”

  齐珩驻守江南时经常吃河鲜,海鲜就吃得少了,这道海鱼肉白少刺,用豆豉蒸了,颇为鲜美可口。齐珩用鱼下饭,再配上鲜蔬,居然用了小半碗饭,末了一抬头,发现江晚照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这才惊觉一条海鱼已经只剩骨头。

  齐珩有些赧然,又有些意犹未尽:“你……怎么不吃?”

  江晚照等他吃得差不多,才不紧不慢地动了筷:“船上没什么好东西,吃食难免粗陋,等靠了岸再给你补上。”

  齐珩拎起暖炉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那并非当季的新茶,而是用茶砖煮出的茶汤,味道有些苦涩,却能解肉食的腻味和鱼腥:“现在能告诉我,这一趟是要去哪吗?”

  江晚照眼睫微垂,没吭声。

  齐珩略有些无奈:“阿照,我人已经在船上,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倘若你真信不过我,当初何必从徐恩允手中费尽心机地救下我?”

  江晚照微一闭眼:“……不是因为这个。”

  齐珩凝神看向她。

  江晚照却没解释,她用匕首割开蒸熟的干饼,在里面夹了豆芽和腊肉,咬了一大口:“告诉你也无妨……我在南边开了个互市,中原的走私商人和南洋诸国会在岛上通商往来——当然,凡是想沾手好处的,都得向我缴税纳贡!”

  齐珩:“……”

  难怪这混账玩意儿不敢说实话,就她干的这点勾当,较真论起来,抄家灭门都是轻的!

  齐珩活像被一劈两半:属于“靖安侯”的一半把姓江的海匪头子喷了个狗血淋头,属于“齐珩”的一半却在感慨江晚照“生财有道”,一时无言以对,只好就事论事:“朝廷在江南沿岸同样开放了通商港口,怎么没见国库丰盈多少?”

  江晚照的吃相大约是改不了了,她用蒸饼蘸着菜油,吃得心满意足:“这可怪不得旁人——你们那位先帝在世时,江南口岸乌烟瘴气,外来藩商还没做成生意,先被盘剥走大半身家。”

  “当今虽然有手腕,奈何前朝留下的烂摊子太大,一时半会儿收拾不过来。若是没别的选择也罢了,如今我给了他们更优惠的税率、更公道的价码,还愁藩商不上赶着抱我大腿?”

  “只要有了人气、有了商队,大把的银子自然流进兜里!”

  齐珩审视着江晚照,这样近的距离,他能勉强看清这人眉眼——江晚照眉心点着大红花钿,却并非闺阁常见的图案,而是飞溅的海浪,频顾间有种逼人的戾气。

  和三年前相比,她的五官轮廓没有太大改变,气质却出现微妙的差别。白皙的额头间缀着一点鲜红,仿佛被风霜催开的蓓蕾,艳丽得近乎灼目。

  齐珩沉吟再三:“这主意听着像是丁楼主的手笔,他应该没少帮着参详吧?”

  江晚照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怎么,齐帅想套我的话?”

  齐珩神色坦然:“我只是就事论事……云梦楼是昭明圣祖一手创立,在南洋各国都有暗桩。经营百年,已经扎成一张包罗四海的网。”

  “想要促成互市,人脉和资金缺一不可,而这两样恰恰是云梦楼最不缺的。”

  江晚照吃饱了,抓起手巾擦了擦手,勾勒过的眼角斜飞,在靖安侯死水无澜的心头撩起一点意犹未尽的余波:“齐侯目光如炬,丁兄确实帮我参详了不少,这些年他倾囊相授,我受益着实匪浅。”

  齐珩不知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他自诩一片真心,偏又是自己将江晚照一手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而她最困顿、最绝望的时侯,则是丁旷云这个“外人”将她拖了出来。

  就好像冥冥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每当齐珩尝试着离江晚照近一些时,就会搅弄起一场泼天风雨,让本已乍见曙光的两人重新分别、渐行渐远。

  “难怪她信不过我,”齐珩苦笑着想,“齐某自忖一言九鼎,偏偏对她一再食言……”

  他抬起头,对上江晚照的目光,在她平静无澜的眼底看到藏得极深的猜疑与忌惮。

  海路漫长,碧海蓝天的景致乍一看新鲜,看久了却只剩腻味。趁着天晴,江晚照将半大的老虎崽子带到甲板上,小老虎好不容易重见天日,欢喜疯了,在甲板上撒着欢地四处乱窜。

  卫昭推出一辆四轮车,齐珩坐在上头,露出饶有兴味的表情:“阿照从哪弄来一头老虎?”

  “说来话长,”卫昭道,“当初这虎崽差点被人烤了吃,万幸遇上主子,瞧它可怜,干脆养在身边,就当养了一只猫儿狗儿解闷……”

  他话说到一半时突然消了音,因为发现这话颇有影射自家少帅的嫌疑,讪讪住了口。幸而齐珩没留意,只见那小老虎兜了几个圈,径直奔了过来。

  胖墩墩的毛球大约是从齐珩身上嗅到熟悉的味道,两只爪子扒着齐珩小腿,哼哼唧唧地蹭个不停。齐珩眼中露出喜爱,弯腰在小老虎头顶呼哧两把,小老虎像是得了勉励,翻身躺倒,露出柔软无害的白肚皮。

  齐珩有些吃力的将小虎崽抱在膝头,一边挠着肚皮,一边问道:“阿照给它起名字了吗?”

  “起了,”卫昭说,“叫阿圆。”

  齐珩摁着小老虎软乎乎的肉垫,觉得这名字真是恰如其分。

  江晚照一手带大的小老虎和家猫没差多少,一样的撒娇黏人,还无师自通了争宠——当晚,齐珩一如既往地赖在江晚照的舱室里,只见小老虎用脑袋顶开虚掩着的舱门,从门缝挤了进来,一溜小跑的窜到江晚照脚下,翻出毛茸茸的白肚皮。

  江晚照很自然的将虎崽抱到膝头,在它肚皮上摸了两把。

  齐珩近乎嫉恨地盯着虎崽,巴不得跟它颠倒过来,换作自己蜷伏在江晚照膝头,被她柔软的指尖流连过鬓颊。

  他只是稍一想象那副情形,就觉得心痒难耐,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忙转过头,略有些仓皇道:“对了,我今儿个在船上见到一个人。”

  江晚照专心致志地逗着小虎崽,头也不抬:“谁啊?”

  齐珩抿紧嘴唇:“……朱仪后。”

  江晚照皱了皱眉,敏锐察觉到他的言外之意:“你想问什么?”

  齐珩深深看着她:“此人在东瀛蛰伏多年,熟知当地国情……我本以为他是机缘巧合流落东瀛的,没想到这里头竟也有云梦楼的手笔。”

  江晚照把小老虎丢到一边,任由它不满地呜咽咆哮,自己则一振衣襟,在齐珩身边坐下。

  “不用拐弯抹角,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她平静地说道,“朱仪后确实是云梦楼的暗线,不过……能联系上他,也着实有几分侥幸。”

  齐珩拈着被角,有些迟疑地开口道:“我能……见见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