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64章 飘零

  朱仪后在东瀛多年,乍一回到故土,礼数居然丝毫不差。他振衣敛袖,对着上首的齐珩拱手作揖:“草民朱仪后,见过侯爷。”

  齐珩身披大氅,斜靠着床头软枕,闻言微微欠身:“先生不必多礼……先生忍辱多年,不忘故国,此等大义,齐某十分佩服。”

  朱仪后和齐珩打过照面,可惜没怎么说上话。不料时隔数月,两人都成了江晚照的座上宾,此时相见,颇有“恍如隔世”之感。

  江晚照为齐珩拢了拢衣襟:“人已经到了,你有什么话尽管问——需要我回避吗?”

  齐珩摁住江晚照的手:“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想向朱先生请教几个问题。”

  齐珩毕竟是朝廷一品军侯、手握玄虎符的四境统帅,朱仪后得他温言抚慰,一时竟有些受宠若惊。

  “侯爷言重了,”朱仪后觑着江晚照脸色,字斟句酌道,“您有话,但问无妨。”

  “先生发回朝廷的简报,齐某已经看过,只是有些细节不甚明了,”齐珩道,“先生说,东瀛太阁平光秀曾是羽织长田的家臣,又在羽织长田死后娶了他的甥女为侧室——这一节,能否说得详细些?”

  朱仪后侃侃道来:“侯爷有所不知,羽织长田有个妹妹,名叫阿侍,生得国色天香,在东瀛素有‘战国第一美人’的称号。此女十六岁时,被羽织长田许配给盟友浅井家,两人感情甚笃,育有两男三女……”

  江晚照听到此处,忽然摇响绳铃,命人将丁旷云请了来:“这一节,我和丁兄也推敲过好几遍,不妨请他来一同参详。”

  齐珩和朱仪后当然不会有异议,片刻后,丁旷云提衣赶来,对榻上的齐珩点了点头,权作打过招呼。

  朱仪后饮了口茶,缓缓续道:“浅井家与羽织家本是盟友,可惜羽织家势力日盛,两边也有了不可弥合的裂痕。羽织长田攻打浅井家,浅井父子被逼自尽,阿侍则带着三个女儿回到羽织家……”

  江晚照轻挑眉梢:“所以,对羽织长田而言,这个妹妹不过是珍贵些许的礼物,需要时送出去,没有利用价值了,再重新收回来,换个主顾便是?”

  朱仪后迟疑一瞬:“主上这么说……也不算有错。”

  丁旷云展开折扇,却不是之前财大气粗的描金扇,而是普通的竹骨,扇面上绘了水墨山水,端的是清雅简素。他在沉闷的舱室里摇了摇扇子:“据我所知,这个羽织长田遭到部下叛变,被逼自杀……羽织家臣想要接手自家主子的势力,必须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还有什么比迎娶阿侍更名正言顺?更何况,这个阿侍本就是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

  朱仪后叹了口气:“楼主所言极是!阿侍美貌倾城,羽织长田的家臣大多为其倾倒,最积极的就是平光秀和柴田胜。只不过,这个柴田胜年近花甲,而阿侍不过三十来岁,两人年纪相差极大,乍一看和父女无异。”

  江晚照听出他的潜台词:“但是阿侍还是选择了柴田胜?”

  朱仪后:“不错!”

  江晚照略作沉吟:“平光秀雄才大略,年貌与阿侍也更为般配,阿侍却不肯选他……怕是这两人有私怨吧?”

  朱仪后笑道:“主上猜得不错!阿侍与浅井有两个未成年的儿子,虽说稚子无辜,却终归是一条祸患。为此,羽织长田命人斩草除根,奉命追杀这两个孩子的人……就是平光秀!”

  江晚照恍然:“杀子之仇,确实不共戴天。”

  朱仪后端起茶盏润了润喉咙:“平光秀对阿侍甚是钟情,说痴心不改也好,清剿异己也罢,不到一年,平光秀就起兵讨伐柴田,柴田家节节败退,柴田胜则在城破之际,与阿侍双双自焚身亡。”

  江晚照有口无心地感慨道:“还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朱仪后赔笑道:“女儿家本就身不由己,乱世女子更是命如飘萍,阿侍看似身份尊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不过是朵镶金嵌玉的飞燕草……”

  江晚照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所以说,什么美貌尊贵都是浮云,还是大权在握最实在。”

  朱仪后:“……”

  齐珩和丁旷云对视一眼,对这个横空出世的结论都有些啼笑皆非。

  江晚照顿了片刻,意识到自己跑题了,对朱仪后笑了笑:“阿侍既然身死,这段孽缘本该就此了结……怎的这平光秀又娶了阿侍的女儿?”

  朱仪后长叹一声:“主上有所不知,阿侍的长女名叫阿茶——当日阿侍身死,平光秀将阿侍的三个女儿接到身边,名义上是收作义女,可随着阿茶一天天长大,容貌与亡母日渐肖似,依稀可见倾国倾城的影子。坊间流传,平光秀生性好色,何况阿茶与亡母相貌相似,平光秀一时情动……也是情理之中。”

  江晚照抖开孔雀羽扇,本想给自己扇扇风,突然想起齐珩重伤未愈,受不得风凉,又悻悻收起。

  “……阿茶的弟弟和生母都因平光秀而死,仇怨不可谓不深,她却得委身仇敌,给一个足能当自己老爹的男人当侧室,”她啧啧感叹,“这命数……可不是一般的薄。”

  “那也未必,”朱仪后笑道,“阿茶颇得平光秀宠爱,没多久便产下一子,偏偏平光秀的正室多年无所出,如此一来,阿茶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俨然能与正室比肩。据说,平光秀因为宠爱阿茶,甚至将淀城给了阿茶,朝野内外皆尊称阿茶为淀夫人。”

  “倘若这个孩子能顺利长大,偌大的东瀛江山还不落在阿茶母子手里?”

  江晚照嗤之以鼻:“至尊权柄可没这么好拿捏,弄不好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听你方才所言,这个阿茶并非胆识过人之辈,贸贸然卷入这场江山风雨,怕是会雨打狂花、随水而逝!”

  朱仪后没曾想她会得出这么个结论,一时无言以对。

  只听江晚照又道:“当然,如果这位淀夫人有景盛帝一半的贼心烂肺,就够平光秀喝一壶了。”

  齐珩正喝茶,闻言,半杯茶水泼进喉咙里,咳了个昏天黑地。好半天,他艰难地喘匀气,不轻不重地斥道:“陛下毕竟是当今天子,以后不许背地议论。”

  江晚照:“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齐珩:“……”

  靖安侯拿姓江的海匪头子没辙,只能眼不见心不烦地别过头:“朱先生见过这位淀夫人吗?”

  朱仪后苦笑着摇摇头:“东瀛闺训之严,不亚于中原,女子……尤其是贵介女子轻易不能露面,朱某虽闻淀夫人艳名,却无缘相见。”

  江晚照转动羽扇,在靖安侯肩头轻轻一敲:“那还真是可惜……这等美貌佳人,就算娶不到手,能见一面、说说话也是好的。”

  她展开华光流转的羽扇,半掩面孔,给下首的丁旷云递了个眼色。丁旷云心领神会,紧接着问道:“这位淀夫人有什么喜好吗?”

  朱仪后怔了下:“这个……倒是不曾听闻,不过大抵女子,喜欢的无非是香料、衣饰、脂粉之流,想来这位淀夫人也不例外吧?”

  江晚照:“那也未必,我就不感兴趣。”

  朱仪后还没习惯江晚照的路数,被她接二连三地怼回去,哑口无言,只得苦笑。

  中原礼教森严,纵然开国圣祖和当朝天子皆为女儿身,依旧无法逆转千百年来的大势所趋。

  女人是闺阁中的点缀,粉彩瓶里的插花,固然金尊玉贵、娇生惯养,却也半点不由己,一场风雨便能将她们打落尘埃。

  当今天子惊才绝艳、胸有丘壑,只因错生为女儿家,便受到世俗与朝臣的百般诘难。一路行来,每一步都是荆棘丛生,但凡心性与手腕差上一点,也万万坐不上这九五之位。

  江晚照手握四海权柄,坐拥南洋商路,东海匪寇俯首称臣,东瀛琉球退避三舍。然而在世俗眼里,她是不守规矩的叛逆,是插在正统天理上的一把刀,朝廷对她百般忌惮,士大夫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堂堂须眉男儿,没人甘心情愿地臣服在女子脚下,雄才大略不行,经天纬地也不行。

  如景盛帝和四海女王,终究是异类,淀夫人才是世间女子的写照。

  江晚照借着羽扇遮挡,和丁旷云交换过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丁旷云会意颔首,将朱仪后客客气气地引了出去。

  江晚照听够八卦,给自己倒了杯茶:“你怎么看?”

  齐珩拢了拢肩头大氅,有些疲惫地倚回枕上:“平光秀后宅不稳,正室无宠,受宠的侧室又与自己有世仇……你打算借这个做文章?”

  江晚照睨了他一眼:“你不赞同?”

  齐珩沉吟道:“后宅毕竟是后宅,况且你也说了,这位淀夫人只是弱质女流,你想在她身上动手脚……怕是难了。”

  江晚照笑了笑:“来日方长,咱们不着急。”

  江晚照不是朝臣,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乱世中,她有自己的一套玩法。齐珩隐约猜到她的打算,却拿不准她想怎么做,只得静观其变。

  自此之后,朱仪后每日来为靖安侯说故事——他口齿便利,又熟知东瀛国情,将一番风云更迭讲得绘声绘色,莫说齐珩,连江晚照都听得入神。

  “……照朱先生这么说,东瀛虽立国号,穷尽全境兵力,也不过十数万人,”江晚照用孔雀羽扇挠着下巴,“而我大秦光东南一地驻军,就有不下十数万之众,论兵力、论战备、论国力,怎么看都十倍于东瀛……难怪平光秀会把主意打到三韩身上,毕竟,柿子要捡软的捏嘛。”

  “主上只知其一,”朱仪后笑道,“平光秀虽一统全国,各地诸侯却不是好相与的——有些是追随多年的心腹,不能不赏;有些却是实力雄厚的地方割据,不得不防。可东瀛国土有限,肥沃富庶者更是少之又少,要想皆大欢喜,只能兴兵海外,去抢别人的地盘。”

  齐珩身子骨还没好利索,坐久了觉得疲惫,正想换个姿势,江晚照已经往他腰后垫了个软枕。这靖安侯得了便宜还卖乖,顺势歪过身子,将大半份量压在江晚照臂弯里。

  江晚照:“……”

  这货可真是给点颜色就开染坊!

  齐珩吃力地抬起头,看向朱仪后时,又是谦和端方的“靖安侯”:“可是据齐某所知,三韩常备兵力亦有二十万之众,又是多年升平,国力富足,真要交锋,东瀛人未必能讨得好。”

  江晚照摆了摆羽扇:“我倒不这么看,正是因为多年升平,才更不会打仗——龟缩这么久,利爪和獠牙都退化了,哪怕是头狼王也只有被人炖了吃的份。”

  齐珩皱了皱眉,总觉得这混账玩意儿是在指桑骂槐。

  朱仪后笑道:“主上所言甚是……三韩对大秦臣服纳贡多年,自圣祖登基伊始,便将其定为‘永不征讨之国’。三韩国主偏安一隅,长此以往,人不知兵,东瀛却是刚经过战国之乱,摩拳擦掌,虎视眈眈——一边是饿了许久的狼,另一边却是圈养多年的鹿,双方被关到一个笼子里,侯爷以为如何?”

  齐珩捻动被角,敛目不语。

  就在这时,庞大的船身忽然震动了下,青龙仰首向天,发出一记震悚九霄的咆哮。舱室内的江晚照倏尔回头,微微眯紧眼角。

  “靠岸了,”她低声道,“咱们到了。”

  齐珩视力受损,又无海图在手,并不能确定此刻所处的方位,只能根据日渐凉爽的天气判断出,这一路是往北去了。青龙还没完全靠岸,他已披上大氅,坐着四轮车上了甲板。身后的卫昭将一支铜铸的千里眼递给他,齐珩接过,往远处探望片刻,只瞧见一片蒙蒙的绿意。

  “这是到哪了?”齐珩饶有兴味道,“可过了杭州府?”

  卫昭支支吾吾:“这个……属下也不是很清楚。”

  齐珩见他为难,便不再多问。待得港口近在咫尺,青龙忽然抛锚停下,早有人攀上桅杆,将一簇烟花打入半空。

  须臾,港口的瞭望塔同样打出一簇白光,十来艘小船蜂拥出港,朝着青龙而来。

  齐珩头一回见识此等阵仗,瞧得兴致勃勃,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却是江晚照抱着小老虎,不紧不慢地踱到近前。

  “收拾一下吧,”江晚照淡淡道,“准备登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