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61章 重逢

  江晚照和她半生以来的噩梦当头相遇,有那么一瞬间,彻头彻尾地呆住了。

  直到屋外传来叩门声,她才猛地回过神:“什么人?”

  门外静了静,传来韩章的声音:“主子,齐侯麾下亲卫已经带到,您看……”

  江晚照像是刚从一场浑浑噩噩的大梦中惊醒,抬手揉了揉眉心:“……让他们从哪来回哪去吧。”

  韩章:“啊?”

  韩章知道自己主子叛走海外这些年,性情变了不少,越来越阴晴莫测、喜怒难辨,却没想到她连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毛病也学了去。眼看江晚照没有开门的意思,他和房门面面相觑片刻,硬着头皮道:“是,属下明白了。”

  屋外重新安静下来,江晚照在万籁俱寂中站得腿麻,略有些僵硬的在案后坐下,伸手在柜子里翻找一阵,掏出个小小的木匣,从里头抽出一根怪模怪样的“小棍”。

  齐珩满肚子的话都被她这怪异的举动堵了回去,只见江晚照摸出火折,点燃小棍,凑到嘴边吸了两下,张口喷出一串白色的烟圈。

  齐珩从烟圈中分辨出一股异样的味道,有些呛,又有些奇异的香,像是京中某些贵胄人家的水烟味,却又多了几分醇厚和回味。

  他揉了揉鼻子,不无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雪茄,”江晚照淡淡道,“从南边舶来的东西,比水烟味道好,而且……”

  她舌头打了个磕绊,在最后一刻反应过来,赶紧将“宁神静气”四个字强行咽回去。

  “齐帅玩了一手金蝉脱壳,我麾下亲卫差点被你溜断腿,殊不知您老人家根本没跑远,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看笑话,”江晚照似笑非笑地转开话头,“敢问齐帅,整这么一出闹剧,莫不是瞧我麾下太闲了,想敲打敲打他们?”

  齐珩没多想,果然被她带跑了思绪:“……我想见你。”

  江晚照顿了顿,伸手掸了掸烟灰。

  她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出,无论自己是否握住四海权柄,也不管她能不能收服群匪,只要她不甘平庸、想在海上闯出名堂,就势必要面对靖安侯。

  那是江晚照铁石心肠上的一点柔软,逆鳞上插着的倒刺,更是立在眼前的峰、横在脚底的渊,只有胼手胝足地迈过去,才算真正无惧无畏。

  江晚照用了三年时间做好和齐珩对上的准备,只是她万万想不到,再次见面,竟是在这种情形下。

  那令四海匪寇闻风丧胆的靖安侯没披外裳,只穿一身中衣,像是站不住似的半靠着墙壁,抬手捂住胸口,发出一串嘶哑的咳嗽。

  江晚照看不下去,抬手一挥,案边圆凳似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缓缓滑离了原位。

  “站不住就坐下,谁还罚你站了不成?”江晚照冷嘲热讽,“放着上好的厢房不住,非要往小黑屋里钻,齐帅,你是太闲了吗?”

  齐珩确实站不住,扶着案头慢慢坐下身。南洋气候不冷,却很潮,他穿过庭院时被腥涩的海风扑了一脸,到现在还没缓过劲。

  “我没有恶意,”齐珩将话音压在一个非常克制的范围内,听上去近似低声下气,“我只是想跟你谈谈。”

  江晚照微哂:“我知道……你若有恶意,也活不到现在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从见面到现在,齐珩心态平和,她却动辄讥诮,怎么听怎么像是色厉内荏。然而说都说了,江晚照也不便叼回来,只得板着一脸天意难测,八风不动地问道:“齐帅想说什么?”

  齐珩深深看着她,将几个开场白轮番掂量过,又统统推翻,最后选择了一个直抒胸臆的:“这些年……你还好吗?”

  江晚照:“……”

  饶是她将齐珩的来意做了无数次推演,依然想不到,他第一句话竟会问这个。

  “他什么意思?”那一刻,江晚照难以克制地疑神疑鬼,“故意套近乎,还是想让我放松警惕?”

  她思量再三,面上却不动声色:“还好,有劳齐帅挂念。”

  齐珩还不能完全弯曲的手指攥住一片衣角,用了所有的城府遮掩住此刻的无措:“之前匆匆一面,还没来得及谢过你的救命之恩……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江晚照瞥了他一眼,对这男人兜半天圈子、死活不进入正题的做法有些不耐。

  “齐帅言重了,”她端出新学的场面话,“齐帅乃我大秦军中第一人,身份贵重,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当然不能任由阁下落在东瀛宵小手里。”

  齐珩深深地看着她:“不管你怎么说,我都相信,这里头是有情谊在的。”

  江晚照:“……”

  “情谊”两个字仿佛带着火花,烫得她一哆嗦,险些拿捏不住雪茄。

  江晚照皱了皱眉,将雪茄摁灭在笔洗里,彻底没了兜圈子的心思:“齐帅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到底想说什么?”

  齐珩将眼中的眷恋小心藏好,似是看穿了江晚照色厉内荏的无措,顺着她的话音回归正题:“你这些年的作为,我在江南大营时就大略听说了……如今你手握四海权柄,俨然是海上的无冕之王,想过以后怎么办吗? ”

  江晚照被丁旷云教导了三年,已经学会了听话听音,闻言,她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嘴角:“怎么,齐帅是觉得我难得善终?”

  齐珩将诸多说辞在舌尖掂量过一遍,有那么一瞬间,竟觉得难以决断。

  此时此地,他和江晚照的境况全然颠覆过来——眼前的女子不再是当初毒伤缠身、依托靖安侯府庇佑的“草莽余孽”,她坐拥四海、呼风唤雨,翻手地动山摇,覆手石破天惊,东海匪寇俯首称臣,东瀛、琉球退避三舍,即便朝廷兴师动众的派出江南驻军,也未必能动摇她的根基。

  更何况,大秦如今内忧外患,看似金瓯永固,实则风雨飘摇,景盛帝不能……也不具备兴兵远赴外海的能力。

  既然不能动武,就只能设法拉拢了。

  如果换做寻常匪寇,齐珩自然能言明利弊,任其思量,但他没法对着江晚照施展三寸不烂之舌。

  那是靖安侯心口的一点朱砂痣,午夜梦回的明月光,他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恨不得将一副真心掏出来,诸多手段便成了自缚手足的茧,用不上也不敢用。

  齐珩用掌心摩挲着膝头,好半晌才低声道:“琉球匆匆一面,我见你麾下亲卫大多是当年前锋营的旧人……纵然出身罪籍,终归是大秦子民,这些年孤悬海外,偶尔回一趟家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这等滋味不好受吧?”

  江晚照淡淡道:“我的人,就不劳齐帅费心了。”

  “我并非与你为难,只是阿照,你有生之年真的不想再堂堂正正地踏上故土?”齐珩言辞恳切,“我知你手握南洋商路,又刚刚收拢东海匪寇,正是羽翼丰满……可人的脚总要落在地上,就算你能呼风唤雨,没有连着土地的根,再大的本事也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江晚照的脸色微乎其微地沉下来。

  她知道齐珩没有危言耸听,没一个字都实打实地切中要害——虽然对着丁旷云时,江晚照胸有成竹、从容不迫,但她心知肚明,有一样东西是她给不了的。

  哪怕他们兵力雄厚、物质丰沛,一旦背上“叛国”的声名,自己这一关就过不了,长此以往,军心不散也散了。

  因为这不是一支普通的军队,他们曾是江南大营的正规军,即便走投无路,被迫流亡海外,依然有自己的信仰和骄傲。

  那是支撑他们沙场搏命的脊梁骨,也是他们的“根”。

  这就是江晚照为什么不肯调转刀锋的缘由,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一旦她这么做,这把亲手磨出的宝刀必定反噬!

  “我知你身在草莽,心存忠义,若非当年……你也不会叛走海外、流亡南洋!”齐珩并没咄咄进逼,而是适时递出□□,“阿照,这些年来,你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倘若还是先帝在位,我必不会劝你——先帝刚愎自用,又深恨匪患,就算你忍辱负重,他也断断容不下你!但当今不是先帝,她胸有丘壑、眼光长远,看得到你的好处!你若肯低头,她必倾心相交,届时你麾下将士再不用躲躲藏藏,朝廷也能得到一支驻守海外的强兵,这不是合则两利的好事吗?”

  齐珩说得诚恳,江晚照听得出来,他收起了从不离口的“家国大义”,字字句句发自肺腑,皆是为她考虑。

  然而江晚照仍有疑虑,她信不过朝廷。

  “齐侯画的饼确实诱人,可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她靠在太师椅里,身体是舒展的,眼神却极冷厉,“我知道齐侯一言九鼎,可惜您在我这儿实在没什么信誉度。”

  齐珩一时语塞,仔细回想起来,发现自己许诺江晚照的事,确实没一件兑现过,越发无言以对。

  “……我已交回兵权,又请旨撤销照魄军编制,再不是四境统帅,空口无凭,确实没什么说服力,”良久,齐珩苦笑了笑,“你信不过我,也是情理之中。”

  江晚照盯着案头油灯,没说话。

  齐珩摩挲着膝头,顿了须臾才道:“我知你对朝廷尚有心结,要是你真不情愿……我不强求。”

  江晚照没料到他深思熟虑后,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由愣住了。

  “当年在京中,你总嫌我拘着你,我当时不明白,现在……终于懂了,”齐珩低声道,“你是遨游东海的巨鲸、啸傲高原的海东青,江南也好、帝都也罢,虽是繁华富丽,对你而言……却太逼仄了。你若想在更广阔的天地里闯荡,我不拦你,只是有一点!”

  靖安侯双手搭住膝头,微微俯身,只能看清三步远的双眼平视着江晚照,对不准焦距的目光里藏着一把紫电青霜:“阿照,你终究是大秦子民,骨子里流着汉室血脉!”

  这一回,江晚照答得很痛快:“我知道自己是谁,从没想斩断这条根!”

  齐珩松了口气——他确乎已是强弩之末,强撑着的一口气松下,便再也支撑不住,身不由己地栽倒下去。

  江晚照吃了一惊,飞身抢上,在齐珩跌落尘埃前将人捞起。那双握着四海权柄的手稳稳托着齐珩,只觉得中衣下的单薄躯体温度高得吓人。

  江晚照皱眉:“你发烧了?”

  齐珩被骤起的高温烧得头晕眼花,艰难地勾了下嘴角:“可能……是黄昏时着了风寒,不碍事!”

  江晚照生生被他气笑了:“齐帅,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从阎王殿前捡回的性命?嫌阳寿太长说一声,我下回不费力气救你了!”

  齐珩舔了舔烧得干裂的嘴唇,喃喃说了句什么。

  江晚照没听分明,一边张罗着将人拖抱到榻上,一边问:“你说什么?”

  齐珩伏在她臂弯里,抬头瞥见一截玉色剔透的颈骨。他不知是高烧迷糊了,还是纯粹的口干舌燥,忽然有种品尝一番滋味的冲动。

  “……如果不是我伤得快死了,你也不肯见我吧?”齐珩微微苦笑,“阿照,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吗?”

  江晚照没吭声,似乎除了冷嘲热讽和针锋相对,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跟齐珩“好好说话”了。

  她把齐珩安置在榻上,用被褥严严实实裹好,正要起身去唤康神医。齐珩闪电般探出手,死死攥住她手腕。

  “阿照,”这靖安侯眼底烧出一汪水,里头倒映着万千星辰,“……这些年,我很想你。”

  再多的利害关系也不敌这轻描淡写的一句,江晚照只觉得自己固若金汤的心防在齐珩的注视中发出濒临崩溃的悲鸣,无端生出一腔焦躁。

  她索性端过齐珩下巴,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是用什么身份说这话?”

  齐珩不明所以,睫毛上沾染了浓重的水汽。

  “你是大秦靖安侯,不管握没握着那方玄虎符,都是实打实的军方第一人,”江晚照冷静锐利地说道,“你想招降我,用的是什么身份?齐珩,还是靖安侯?”

  齐珩偏过头,滚烫的额角抵住江晚照手肘,他似是疲惫极了,终于能短暂卸下身上的铠甲,几不可闻道:“在你面前,我没有第二个身份……”

  他抬起头,隔着如影随形的迷雾,端详着阔别多年的心上人:“……我是齐珩。”

  “我曾在靖安侯手里吃过大亏,他骗过我也害过我,我因他受了三年诛心之苦,最好的朋友也受累惨死,”江晚照沉声道,“我和靖安侯不共戴天!”

  齐珩心头倏凉,却依然抱着万一的希望看着她。

  江晚照抿了下嘴唇,侧脸绷出石雕般的弧度:“但……齐珩对我有恩,他教我死而后生,教我舍生取义,教我家国千秋,如果是他,我可以再赌一把。”

  齐珩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他摸索着抓过江晚照的手,拉到颊边,用烧得滚烫的嘴唇颤抖地碰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