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50章 恩仇

  送走白老板,屋里再无外人,江晚照眉心的阴霾才重新浮现形迹,修得平整的指甲划过桌面,发出卡拉卡拉的动静。

  丁旷云知道她在想什么,故意不动声色,待得一盏茶水喝完方漫不经心道:“你能借王太子的幌子将人送出海,姓徐的未必想不到,他不好在明面上阻拦,可是等船出了海,就无所顾忌了。”

  江晚照轻嗤一笑:“无所顾忌?好啊,有能耐就放马过来,正好叫他知道,如今的四海是谁做主!”

  丁旷云见她胸有成竹,于是不再提这茬,而是转过话头:“你是一片好心,不过眼下这个当口……后院那几位未必肯领情。”

  江晚照眼角眉梢的倨傲稍稍收敛,沉默片刻,她站起身来:“我去后院看看。”

  后院本是用作堆放货物的,地方不小,东西却填得满满当当。江晚照拧动博古架上的花瓶,原本严丝合缝的墙板突然裂开,露出一道足够容纳一人出入的暗门。

  江晚照微弯下腰,当先而入。

  门后是一条不算长的甬道,尽头连着一间暗室,徐恩允上天入地搜寻不得的侯府家将与线报暗桩一个不落,都在里面。

  这一行人或多或少都带了伤,伤势最重的当属齐晖。那一日,他被几个东瀛忍者联手围攻,若非江晚照及时赶到,这条小命就要交代在那儿。

  齐晖随靖安侯征战多年,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眼看江晚照进来,他挣扎着从矮榻上坐起身:“江……姑娘……”

  江晚照早非旧日心肠,此时听他称呼依旧,五味陈杂涌将上来,将本就不大的心口堵得水泄不通。

  良久,一点酸涩的热流才从沙石紧凑中颤巍巍地渗出。

  “你伤得不轻,别多礼了,”江晚照淡淡道,“不过你运气不错,伤势虽重,却都是皮肉伤,好生休养些时日,总能养回来。”

  她说得轻描淡写,齐晖却是心急如焚:“我等手上有一份重要线报,必须立刻……”

  “我知道,”江晚照轻描淡写地打断他,“本座已经安排下去,不出五日,便有船只出海,届时你等扮成押运货物的护卫随同出行,谅琉球驻军也不敢阻拦——等到了海上,自有人接应。”

  她说着,并起折扇,遥遥一点齐晖:“不过你可走不得,怎么着也得等上十天半个月,待得伤势痊愈才能出海……”

  齐晖脱口道:“我哪都不去!”

  江晚照没说话,孔雀羽扇轻挥了挥,两旁家将看懂了她的意思,却踟蹰着不肯动弹,将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齐晖。

  齐晖摁住胸口,艰难地咳嗽两声:“你们先出去……我有话和江姑娘说。”

  齐晖隐为家将第一人,他发了话,其他人不敢多言,鱼贯退了出去。玄乙走在最后,临出门前,他突然回过头,哽咽着唤了声:“江姐姐……”

  江晚照微微一震,没有回顾。

  待得一干人等尽数离去,屋里只剩江晚照和齐晖两人后,姓江的海匪头子展开孔雀羽扇,轻摇了摇:“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单凭你们这点残兵败将,想从徐恩允手上救人,简直是痴人说梦。”

  齐晖突然翻身下床——这一下牵动胸口刀伤,几乎跌倒在地,厚厚的纱布上登时渗出血迹。然而齐晖却不管不顾,死命扒着江晚照的衣襟:“江姑娘,求您救救少帅!眼下只有您能救他了!”

  江晚照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拽出裙摆:“当日我帮了你们一回,欠齐侯的人情就算还了,剩下的只有仇怨——何况齐侯临行前,已经把话说明白,此去如遭不测,不论生死,都只当他死了。齐侯为何如此叮嘱,你想不明白吗?”

  齐晖太明白了,他甚至比江晚照都更能洞悉齐珩的用意。齐珩让他们报回靖安侯的死讯,固然是要斩断羁绊,不给徐恩允一丝一毫可趁之机,可私心里,他又何尝不是歉疚太深,想用一条命来换江晚照的心结释然?

  可惜个中情由千回百转,实在不足为外人道,齐晖只能拼尽全力地抓着江晚照的裙角,就像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江姑娘,在下知道你对侯府有怨,其实当年王姑娘的死并非少帅授意……”

  “我知道,”江晚照再次打断他,语气沉了几分,“是许时元勾结倭寇,暗算了阿珏,本座一向恩怨分明,这笔账,我没记在齐侯头上。”

  她嘴上这么说,可齐晖听她语气漠然,分明是芥蒂未消。如今齐珩身陷虎穴,多拖一刻就是多一分的危险,纵然禀报朝廷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说不准还会被徐恩允反摆一道。

  齐晖咬了咬牙,电光火石间已经下定决断:“江姑娘若是还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那其实并非少帅本意。”

  江晚照想说“你这不是废话吗”,然而话到嘴边,她突然反应过来,齐晖所指的并非王珏之死,而是七年前靖安侯剿灭她麾下船队的旧怨。

  江晚照脸色倏沉:“都过去这么多年……以往的旧事不必再提!”

  齐晖却不肯住口,他心知那些沉甸甸的人命是插在江晚照心头的刀,更是横亘在她和齐珩之间的天堑,若不刮骨疗毒,她永远迈不过那一道淋漓的血色。

  “当初少帅化名改装,潜入姑娘船队,确实是抱着连根拔起的打算,”齐晖不管不顾地说道,“可是少帅与姑娘相处数月,已然动了真心……他是真的想给你挣出一条活路!”

  江晚照握着孔雀羽扇的手指慢慢攥紧,指尖泛起冰冷的青白!

  “当年,少帅以‘回家访亲’为由离开船队,并与姑娘定下一月之约。他回到江南大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下奏疏呈递朝廷,希望能以怀柔恩德之心招揽姑娘,避免兵戎相见,”齐晖低声道,“只是朝廷还没回复,少帅就接到线报,姑娘船队中有人和东瀛倭寇暗相勾结,要置您于死地!”

  江晚照想起在北邙山寨中撞见的唐城,瞳孔凝缩成针尖大的小点。

  “当时时间紧迫,再等朝廷诏令已经来不及,少帅万般无奈之下,只能传令江南军出兵——毕竟,若是落在朝廷手上,他还能设法保你……以及你麾下兄弟一命,可若让倭寇得手,那就是回天乏术!”齐晖抬起头,艰难地望向江晚照,“江姑娘,少帅或许隐瞒了你许多,但在这件事上,他从未骗过你……他是真的想将你引上正道,也是真的想跟你白首偕老!”

  周遭突然安静下去,方寸大的斗室被呼啸的时光冲刷得面目全非,江晚照仿佛又回到多年前那不堪回首的一晚,血色和炮火撕裂了夜幕,喊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她被摁倒在尸首堆里,眼前是兄弟们死不瞑目的脸,掰断的指甲里填满了同袍的血迹。

  她挣扎着抬起头,和齐珩居高临下的目光隔空相遇,他的眼神冰冷又漠然,仿佛看着一只苟且挣扎的蝼蚁。

  江晚照一直以为,自己只是齐珩眼中一抹不足道的微尘,高高在上的靖安侯或许会为“微尘”落泪,却不会为此停下杀伐征战的脚步。

  她没想到,那一夜背后还有这么多的千回百转。

  “……那一晚之后,姑娘被押入江南大营,内阁的批复也发回江南:不同意少帅的招揽之举,令他将生擒的匪寇正法,以儆效尤!”齐晖沉声道,“先帝年间,内阁和寒门的争斗有多惨烈,姑娘也是亲眼所见。为保您一命,少帅不惜扛上内阁,又请三殿下……也就是当今皇上代为向先帝陈情,走了所有能走的门路,才换回先帝‘戴罪立功’的允诺——您以为少帅命您潜入徐恩铭麾下是冷酷无情、极尽利用,殊不知那已经是他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

  江晚照低头端详手里的孔雀羽扇,神色晦暗难测。

  齐晖猜不透她的心意,但他深知自己今日这番陈情或许是决定齐珩生死的关键,因此不作修饰,只是竭尽恳切:“姑娘潜入徐恩铭麾下三年,少帅表面不闻不问,其实每隔半月就要与江南军的杨统帅……也就是如今的永宁侯去一封书信,询问您的境况。”

  “最后一役,少帅将麾下精锐尽数派往江南,就是担心会有万一。谁知他机关算尽,还是出了不测,等到侯府家将将姑娘从海里救出时,您已失血过多,只剩一口气在,”齐晖说得急了,喉咙里呛了风,低头咳嗽不已,“他……咳咳,他连夜从西北大营赶赴江南,守了您三天两宿,等您转危为安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京城,求来先帝的特赦旨意,将您调入照魄军麾下。”

  “他不是想囚着您,他是真的怕了,不想让您再淋风雨,也不忍您挨受磋磨……”

  齐珩知道江晚照不甘于当笼中鸟,在他为江晚照设想的道路中,她可以安居侯府,如寻常贵胄女眷一般赏花品茶;也可以驰骋疆场,凭手中长刀拼出前程。“出身草莽”和“身为女子”是两重枷锁,朝堂倾轧和世人成见则是拦路的阻碍,可只要齐珩还是大秦的靖安侯,手里还握着玄虎符,他总有力气替江晚照扫清障碍,撑起一片海阔天空。

  可惜,靖安侯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江晚照。

  “这些年,您叛走海外,少帅自请驻守江南——他是盼着还有与您相见的机会!”齐晖话音里隐隐夹杂着哽咽,“他离京前,向当今求来一道特赦令,旨意中写明,只要您肯回头,之前种种既往不咎!”

  “少帅深知您心性决绝,当年既然叛逃海外,如今就不会轻易回头,更不会同朝廷和解……他甘愿赴死,是想用一己之身弥补当年对您的亏欠,也是想用一条性命换您的回头是岸!”

  江晚照忽然觉得胸口有点发闷,她伸手摁了摁肋下,有那么一瞬间,突然明白了齐珩当年眼看着她剧毒发作的滋味。

  那是铁石心肠上的一点柔软,被刀割、被针扎、被火烙,被百般凌迟、万种践踏,在刀山剑林中滚过一遭,心血已经流了满地。

  她忽然转过头,踩着略有些僵硬的步子,慢慢走了出去。

  齐晖不知道自己一番陈情是否能打动江晚照,如今的江晚照不再是当年齐珩庇佑在羽翼下的孱弱女流。她降伏众匪、掌控青龙,将偌大的四海权柄捏在手心里,一副心胸早已成钢打铁铸。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纵然成了四海六合的无冕女王,江晚照却并没有对中原朝廷倒戈相向的打算——三日后,她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将两名线报暗桩和伤势较轻的侯府亲卫送出海港。

  丁旷云所料不错,打着“王太子”的幌子,徐恩允没法在明面上阻拦,却不耽误暗地里下绊子——商船刚离开琉球海域,就被铺天盖地的战舰包围了,打头一排战船覆盖铁甲、形如巨龟,竟是与大秦的玄武战舰一般无二!

  琉球船主本是左长史府中师爷,见状大惊失色:“这是怎么说的?琉球乃大秦属国,一向亲近友好,怎的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反而不认一家人了!”

  他声嘶力竭的呼号声被天风和海浪轻易淹没,只能眼睁睁看着战船如捕鹿的狼群一般分作两队,从左右两侧包抄而至。

  玄武战舰的速度本就比寻常战舰快得多,又有大口径火炮助阵,一波炮弹排山倒海般落入海中,激起呼啸的巨浪,拍打在船身上,就如一只巨灵神掌反复拨弄着船只。琉球商船太平久了,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从船主到船员,全都惊了一跳,除了竭尽全力地逃命,竟是不知所措。

  可惜,玄武来去如风,不多会儿已能看清船头战旗——神龙出海,正是大秦玄武军的标识。

  琉球船主吓得三魂没了七魄,眼看追逐不休的玄武战船缓缓掉头,黑森森的炮口对准船身,他两条膝弯不住打战,居然跪倒在地,砰砰磕头:“皇天菩萨,这是怎么说的?这、这……我们可是正经的纳贡商船啊!”

  话音未落,震耳欲聋的炮鸣声骤然响起!

  船主惊骇欲绝地闭上眼,良久却再无动静。他试探着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只见海天交界处掀起破云泻雪似的白浪,一艘从所未见的庞大战船分海而至,所经之处,天风浪涌亦需退避三舍!

  船主一双眼珠险些瞪脱眶,几乎以为自己见着了传说中的巨龙!没等他缓过神,尖利的长唳声破空而至,云端降下乘风的巨鸟,展开的双翼如云如霞,在船舰上投下一抹颇具深意的暗影。

  玄武战舰上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巨鸟腹部的暗舱已经打开,当空坠落的皮囊分崩离析,漆黑粘腻的脂水缓缓流淌过铁甲。

  玄武上的将领陡然色变,开口竟是地道的东瀛语:“朱雀……是中原人的朱雀!”

  话音未落,第二波攻势已至,这一回,当空落下的是香瓜大的铁球,落地的瞬间轰然炸裂,火星溅落在脂水上,烈火冲天而起,将偌大的战舰一口吞了下去!

  直到这时,六神无主的琉球船主才看清,那分海而来的竟是一艘形如青龙的巨大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