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41章 大势

  嘉德三十三年注定是大秦立国百年来最多事的年份——八月,嘉德帝下旨立储君,这也是大秦继昭明圣祖洛宾之后的第一位女君主。

  同日,禁军谋逆、兵犯宫城,储君率御林军坚守宫城整整一宿,终于等到北大营的支援。

  此役之后,身体不支的嘉德帝退居深宫,将一应政事交由储君处置,而握住权柄的储君下达的第一条政令就是彻查江南军粮贪墨案,但凡往这滩浑水里插了手的,甭管世家公卿还是封疆大吏,一个没跑,全被丢进诏狱吃牢饭。

  这场风雨沸沸扬扬了数月之久,将大半个京城泡在一泊人心惶惶中。直到当年十一月底,第一场雪纷扬落下,三法司会同锦衣卫定下章程,将包括原内阁首辅焦清益在内的十多名涉案大员定罪量刑,才算告一段落。

  永宁侯府与洛姝的储君府不过一墙之隔,自永宁老侯爷逝后,杨桢便不大乐意在自己家里待着,宁可千辛万苦地□□串门。头一回没知会,将储君府的侍卫着实吓了一跳,若非洛姝及时发话,不讲规矩的杨世子差点被草木皆兵的侍卫兄弟们戳成一只含冤莫白的刺猬。

  谁知次数多了,侍卫兄弟们慢慢习以为常,若是哪天杨世子没来串门,他们反而浑身不自在。

  嘉德帝身子不好,中秋夜又受了惊,入了西暖阁就再没出来过,洛姝这位新出炉的储君还没登基,先体会到睡五更爬半夜的滋味。勤政之余,她实在想不通,自家父皇偷懒这些年,到底是怎么坐稳这盘盛世江山的。

  这一晚,洛姝难得提早回府,推门就见杨桢大喇喇地躺在西首的弥勒榻上,左腿翘得老高,眼睛盯着坊间新出的话本舍不得挪开,偏要分出一只耳朵盯着门口动静。

  听到洛姝进门,他妖娆地摆了摆手:“怎么,今天回来的倒是早?”

  洛姝:“……”

  她突然觉得齐珩的话也不无道理,这小子最近几个月颇有蹬鼻子上脸的势头,是该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君臣有别”。

  然而想是这么想,话到嘴边,洛姝还是万万舍不得数落他。她解下披风,掸掉肩上的雪珠,在暖炉前烤透了,才缓步挪到近前:“我准你留在府里休养,不是让你没事瞎胡闹——又从哪弄来的新鲜话本?你又偷着去市集上鬼混了?”

  杨桢当着人前礼数一丝不苟,私下里却不是很将洛姝的储君权威放在眼里——想起他受伤那会儿,洛姝是怎么趁人之危的,杨世子也实在没法正襟危坐起来:“我哪有?你别冤枉人!这分明是侯府家将看我养伤闷得慌,特意弄来孝敬我的……哟!”

  他留意到洛姝领口有没掸净的雪珠,伸手将人拽过,就要亲自替她拂去:“怎么,外面下雪了?”

  洛姝将他不规矩的手打落一旁,拎起暖壶斟了杯茶,还没往嘴边送,就见杨桢冲她眼巴巴地伸出一只手。储君殿下无语片刻,还是把自己的杯子让给了他。

  “是啊,今年的第一场雪,”洛姝道,“只盼着明年是个丰收的年份。”

  她喝了两口热茶,缓过一口冻透了的气:“对焦氏一党的判决下来了。”

  杨桢登时坐直身子,收敛起不着调的嬉皮笑脸。

  “焦氏谋逆,证据确凿,焦清益与其子焦颢问斩,焦氏男子年十五以上者尽皆斩首,女子发配边关,与披甲人为奴,”洛姝淡淡道,“但凡牵扯其中之人,不论官阶品级,皆如此例!”

  杨桢沉默须臾:“便宜他了!”

  “焦清益自知难逃一死,还想替儿子揽下罪责,甚至在狱中几度自尽,都被锦衣卫救了下来,”洛姝连讥带讽地笑了笑,“到了这个地步,想死都不容易。”

  杨桢嗤之以鼻:“这么为子孙后人考虑,早干什么去了?他和许时元暗中勾结、私通倭寇、倒卖军粮那会儿,可没想过自己儿子孙子会是什么下场!”

  洛姝暖了须臾,从柜橱里取出斗篷,丢给杨桢。杨世子不由一愣:“干嘛?你真要赶我走?”

  洛姝无奈:“穿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洛姝所说的“地方”杨桢并不陌生,他还曾在此间住过一个月,正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

  听说洛姝和杨桢到访,锦衣卫指挥使肖晔亲自迎出来,态度竟是比之前恭敬了十倍:“殿下、杨世子,齐侯已经到了。”

  杨桢便知道,洛姝今儿个这一出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早有准备。

  “说起来,我和这位焦卿交手无数,却从不曾坐下来好好聊一聊,”洛姝似是看出杨桢的疑虑,笑了笑,“有些话,我也想当面问清楚。”

  齐珩和杨桢虽是世家出身,却和焦清益为首的世家派系天然不对付。这固然是因为两人与洛姝关系亲近,更重要的则是靖安一脉手中的兵权在世家与寒门角力中起到了定鼎乾坤的作用。

  “……老夫一早知道,靖安侯是个致命的变数,可惜靖安侯府深受昭明圣祖宠信,更有圣祖手书护佑,即便以当今的刚愎自用也不敢轻动——否则这一局,殿下你就不会赢得这么轻松了。”

  焦清益年近古稀,须发皆白,只因保养得好,看上去依然如五十许人。平日朝上侃侃而谈,颇有指点江山、岿然不动的大将风范,如今被剥了官袍、戴了镣铐,纵然没人拷问作践,亦是与寻常囚徒殊无二致,一样的神色灰败、容颜憔悴。

  洛姝在椅子上坐下,隔着铁栏瞧着焦清益:“永宁侯府满门忠烈,却葬送在你这等奸佞手中……蟠龙柱上血迹未干,这一局也称不上轻松!”

  焦清益哑然失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殿下入主东宫,我为牢中囚徒,这就是最后的结局,至于其他……不过是棋盘上扫落的棋子,殿下若要斤斤计较,还是趁早别做这执棋之人。”

  洛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视芸芸众生如棋子,焉知今日败落,不是被这些棋子汇聚成的浪头推倒的?”

  焦清益哈哈大笑起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殿下说的真好,可你知道什么是水吗?”

  他蓦地拽住锁镣,前倾身体,狼一般盯住洛姝:“水是顺势而为、因势利导,但凡与大势相悖抗衡的都将被它碾压——你以为永宁侯为什么会死?真的只是因为朝堂倾轧?他当庭撞死,是因为他生了一个好儿子,不懂顺势而为,只想着螳臂当车!”

  “他不死,谁死?”

  一墙之隔的杨桢勃然大怒,就要上前理论,却被齐珩扣住手臂。只是稍一耽搁,洛姝已经冷笑道:“大势?谁的势?你的,还是世家的?”

  “你可以杀了我,灭了焦氏一族,但你杀不光世家!”焦清益心平气和地说,“即便是你倚重的寒门,如今看来无依无凭、根系浅薄,可当他们传承数代、经营多年,在朝堂站稳脚跟后,谁敢保证他们不是下一个焦氏?不是下一个世家?”

  “殿下,你自以为是在披荆斩棘,其实只是在做无用功……你以为你拔除了大秦的毒瘤?不,你是在试图斩断大秦的根系!”

  “我们与大秦同生死、共呼吸,从圣祖开国以来,就与大秦的命脉相生相依。”焦清益微笑看着洛姝,“知道你的父皇为什么不肯动世家吗?因为他需要我们——他需要我们为他冲锋陷阵、为他排除万难,我们是他的刀、是他的盾、是他的堤坝和长城,没有世家,皇权从何谈起?哪怕你费尽心机铲除了焦氏,也会有新的世家出现在朝堂上!”

  “这才是天下大势,如水如潮,绝非一人之力可以抵挡挽回!”

  洛姝低头端详自己的手,像是听见了,又仿佛根本没往心里去。和寻常的贵胄女眷不同,储君不喜欢染指甲,也不喜欢将指甲留得太长,手指葱根也似,指甲却是粉白纤细。

  “自先帝朝以来,世家兼并土地、侵吞国库,百姓没了维持生计的田地,却要负担沉重的田税,到头来只能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最惨烈的时候,流民遍野、食不果腹,国库和粮仓却是空的,连赈济灾民都做不到!”

  洛姝吸了口气,飞快地掀起眼帘:“如果民不聊生就是你所谓的大势……孤便是逆天改命,也要将其斩断!”

  隔着一道铁栏,苍老的权臣和年轻的储君彼此对视,看似触手可及,实则横亘着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

  便如夏虫不可语冰,谁也不能说服谁。

  “你几次三番构陷靖安侯,无非是为了他手上军权,可你若以为,军权在手便能倾轧寒门、驱使百姓,就是痴心妄想了!”洛姝低声道,“那些你看不见的黎民黔首才是大秦的命脉,他们聚土成山、汇流成海,你不把他们看在眼里,他们却能断送皇权御座的根基!”

  民意如潮,浩浩荡荡,世家也好、寒门也罢,就算是手握天下权柄的九五至尊,倘若逆流而上,也只有被洪流碾压而过、粉身碎骨的下场!

  洛姝不想再与焦清益多说,蓦地站起身,在她转身的瞬间,焦清益忽然叫住她。

  “殿下,你真以为靖安侯手中的军权是我想要的?”焦清益诡秘地勾起唇角,“我说了,世家的用途就是为君分忧,真正想将靖安一脉打落尘埃的另有其人!”

  洛姝脚步顿住,眉头微微蹙起。

  “军权皇权人为割裂,这是昭明圣祖做的最愚蠢的事,从古至今,有几个皇帝能容忍军权旁落?又有哪位九五至尊能眼看旁人将刀锋架在自己脖子上?”焦清益悠悠道,“即便是殿下你,如今对靖安侯和杨世子宠信有加,可真到龙袍加身、大权在握的那一日,你能容得下他们吗?你敢拍着胸口保证,不会步你父亲的后尘?”

  洛姝终于回过头,对他微笑了笑。

  “这就不劳首辅大人费心了,”年轻的储君殿下轻言细语,“军权是一把无往而不利的宝刀,孤为江山万年计,自然会给重器套上刀鞘!”

  当晚,焦清益在牢中咬舌自尽,谁也想不到权倾多年的一朝首辅竟会以这种方式落下帷幕,随之倾覆的,还有世家这株繁衍百年、根深蒂固的大树。

  三日后,靖安侯齐珩递上告病折子,交还玄虎符与帅印。储君允其请,只是在靖安侯撂挑之前,交给他最后一项差事:重整江南水师。

  “许时元接手江南大营不过半年,东南沿海驻防已是乌烟瘴气,虽然侥幸击退倭寇侵犯,长此以往却不能持久,”洛姝道,“原本如松是最好的人选,但一来他伤势初愈,受不得千里奔波的辛劳。二来,待他伤好后,我另有差事派给他,只能劳烦兄长了。”

  齐珩知道洛姝所谓“另外的差事”是什么,刑部会同锦衣卫彻查军粮倒卖案,江南固然血雨腥风,辽东也不能独善其身——这批贪墨的军粮之所以能在辽东挂上“民粮”的标牌出售,辽东统帅赵尔行难辞其咎,纵然他本人毫不知情,身边的两个心腹参将却一早被世家拉下水。

  赵尔行跟过老靖安侯,是个难得的人才,储君不欲严惩,但赵将军这个辽东统帅的位子却是坐不稳了。赵尔行也知趣,效仿齐珩上了告病的折子,洛姝没准,只是将人降职一级,调往西北大营,那意思很明白:降职是做给旁人看的,等风头过了,储君依然要重用。

  赵尔行领了这个人情,辽东统帅的空缺却不能不填补——辽东一地至关重要,东邻三韩、西面北戎,且地大物博、土壤肥沃,别的不说,大秦境内至少三成的军田都是出自辽东,奈何近些年土地兼并之风越演越烈,这些上好的良田都肥了世家乡绅的腰包。

  这就意味着未来坐镇辽东的人不仅要通晓军事,还得配合布政使司重划田地、清点户籍,担子尤为沉重。

  洛姝考虑了不少人选,朝堂上也议过好几回,只是一直没定论。直到两日前,杨桢亲自上疏,自请镇守辽东,才算给辽东统帅人选之争画上句号。

  “如松是将才,只是略显心浮气躁了些……只要改掉这个毛病,坐镇一方不成问题,”齐珩紧锁的眉目略略舒展,露出一个发自心底的笑容,“殿下的决定很明智。”

  洛姝苦笑了笑:“他刚受过一场牢狱之灾,元气一直没调养回来,看着虽然无碍,身子其实大不如前……倘若有更合适的人选,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他去的。”

  齐珩目光闪烁,再一次发觉储君和杨世子……或者说,新袭爵的永宁侯之间关系很不一般。

  “这该怎么说?”齐珩无奈地想,“缘分自有天定,还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而后,他一撩袍服,端端正正地跪下。

  “微臣此去,不知何年才能再见,万望殿下保重,”齐珩伏低身体,行了叩拜大礼,“殿下厚恩,臣无以为报,只能为您铸一道海上长城,权当来日贺礼!”

  洛姝知道齐珩所谓的“来日”指什么,是她荣登九五、君临天下之日,亦是海清河晏、万民归心之时。

  她心中一酸,伸手扶起齐珩,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兄长……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