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40章 愿景

  那声音直如厉鬼催命一般,许时元尚未看清来人形貌,冷汗已经汹涌而出。

  “是你……”他从颤抖的牙缝间挤出话音,“你……你还敢回来!”

  来人正是江晚照,她从暮霭深处款款行来,每一步都是血流成河。更有甚者,她不是一个人,身后密林中藏着重重黑影,不知在这里埋伏了多久。当先一人默不作声地走出藏身处,站在江晚照身边。

  “还跟他废话什么?”丁旷云冷冷道,“阿珏的仇,我今日报定了!”

  许时元的家将不约而同地惊醒,三十人迅速围拢过来,将许时元护在中央。

  许时元环顾左右,心下稍稍安定少许,朗声道:“草莽小女,本将放你一条性命,你不知感恩,还敢来此送死?好,那我就成全你!”

  江晚照偏头端详他,似乎想不明白,这人气宇轩昂的皮囊中到底是怎么生出一副卑鄙下作的小人心肠。不过很快,她就不再纠结这个话题。

  “今日就是你的死期,”江晚照弯下眼角,她虽是男装打扮,眉心却点了殷红的花钿,似是溅上血痕,“许将军,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吗?”

  料理完叛军的北大营分出一支百人队,往许时元逃窜的方向紧追不舍,带队的并非顾旬,而是混在江南军中一同北上的齐珩。

  靖安侯素来光风霁月,不屑阴诡手段,之所以对许时元用了请君入瓮的计策,既是恼火他下手阴毒,亦是心痛那两千枉死的军港驻军,更有江晚照这一重心结在,新仇旧恨交织,恨不能将姓许的扒皮剔骨。

  齐珩追到密林时已是次日破晓,飞马刚一入林,就发出一记声嘶力竭的惊叫。齐珩匆忙勒住缰绳,在风声中分辨出一丝极其浓烈的血腥味。

  他神色倏变,回头喝道:“小心戒备!”

  不必他吩咐第二句,北大营驻军已经翻身下马,训练有素地四散戒备。没多会儿,只听东南边发出一声呼喊,齐珩偱声赶去,顿时愣住了。

  只见树杈间隐隐绰绰,拴了无数绳结,每根绳结下都系着一具尸首。尸首大多是一剑毙命,伤口处的血已经凝结了,唯独一人伤势凄惨,从头到脚爬布了无数伤痕,鲜血犹自淅淅沥沥滴淌。

  而他也是这一行人中唯一的活口。

  “许时元?”齐珩看清那人面孔,顿时吃了一惊,“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早有将士将人放下,一检查才发现,许时元伤势极重,手脚筋脉都被挑断了。不知是谁硬塞了一颗药丸,用水强灌下去,许时元这才嘶喘着道:“江……咳咳……江……”

  齐珩听到一个江字,直如惊雷劈落,整个人都难以察觉地颤抖起来。他三步并两步上前,在一干将士惊恐的注视中拽过许时元,厉声道:“是不是江晚照?是不是她!”

  许时元说不出话,只能艰难地点点头。

  齐珩将许时元丢给北大营,自己翻身上了一匹马,不顾劝说地追赶出去。

  他知道这么做很冒险,也知道相隔半夜,多半是追不上了,但是那一刻,“想见江晚照”的念头左右了他,他没有思考能力,只是这念头的傀儡。

  可惜,那帮习惯了打野战的草莽就是钻地的耗子,偶尔不期然地露个头,转瞬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齐珩只能无功而返。

  说“无功而返”并不确切,至少他带回了许时元。返回京城时,听说此事的杨桢亲自在城门口相迎,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分开不过半年,再相见已时恍如隔世。

  齐珩原以为杨桢屈死狱中,冷不防见他活蹦乱跳,简直喜从天降。他将人拽到跟前,从头到脚检查过一番,刚一撸开袖子,就被手腕上重重叠叠的伤痕吓了一跳。

  杨桢本人倒是不当一回事,咧嘴笑道:“没事,早收口了!进了诏狱还能活着出来,说出去够我吹半辈子!”

  齐珩原想如往日那般,将人薅过来一通暴揍,此时见他伤势惨烈,便不太敢动手。沉默良久,他叹了口气:“你父亲……”

  杨振笑容尽敛,半晌才道:“这笔血债,我迟早会讨回来!”

  齐珩在入城路上听杨桢讲述了来龙去脉,虽然杨桢知道的也只是一鳞半爪,却并不耽误靖安侯凭着对局势的了解和判断推测出事件全貌。

  世家突起发难,以军粮案为引,一招祸水东引不仅陷害了杨桢,更困住了洛姝。但是从阴谋权斗中杀出的三殿下没有坐以待毙,她用假皇嗣为饵,反过来给世家设套,甚至见缝插针的从绝境中捞出杨桢。

  如果不是永宁侯撞死在太极殿,这一局堪称完美收官。

  “……只是没想到,陛下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病倒,更没想到焦家如此胆大包天,居然真的起兵逼宫,”杨桢道,“原本北大营死活不肯出兵,亏得你那封书信和半副玄虎符,才解了我的困境。”

  齐珩苦笑:“凑巧而已。”

  两人并骑比肩,倒是这辈子都没有过的亲密融洽,杨桢扭过头,仔细端详他两眼,皱眉道:“你又是怎么回事?去一趟江南,怎么搞得跟死了老婆似的?对了,阿照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齐珩:“……”

  杨桢只是随口打了个比方,做梦也没想到,居然歪打正着地捅了靖安侯心窝。

  齐珩只觉得似有一把刀片在五脏六腑间打转,喉头生硬地滑动了下,将到了嘴边的心血艰难咽下。他将此次南下的经历挑重要的讲了几句,饶是精简再精简,依然听得杨桢青筋乱跳。

  “那姓许的竟然如此大胆!”杨桢怒意勃发,若是许时元当前,多半已经一刀捅过去,“前锋营和军港驻军就这么被他断送了……实在该杀!”

  齐珩对宰了许时元没什么异议,但不能是现在:“此人与东瀛倭寇、京中世家多有勾结,留着他的命才能挖出更多隐情——阿照应该也是想到这一点,才没直接取他狗命!”

  杨桢想起江晚照,就觉得本已糟透的心情越发沉到谷底。更有甚者,连他都闷闷不乐,遑论齐珩,江晚照这一走,连着靖安侯半条命也一并带走,若非京中还有偌大一个烂摊子等着四境统帅回来收拾,齐珩纵然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人追回。

  杨桢将自家那桩血债暂且搁下,全心全意替齐珩发起愁来:“你跟阿照……打算怎么办?”

  齐珩没吭声。

  杨桢越想越纠结:“那丫头看着吊儿郎当,其实最重情义不过……前有四年前那桩旧案,后有贴身侍女一条性命,这累累尸骸挡在中间,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回头了。”

  齐珩糟心地看了他一眼,实在不知道这货是替他发愁,还是纯粹给他添堵。

  两人入京时,接连撞见几拨锦衣卫,为首的锦衣卫佥事认得两人,特意在马上抱拳行礼:“卑职有公务在身,急着赶往钱府,不能在此耽搁,还请两位大人恕罪!”

  齐珩目光微凝:“可是户部尚书钱其昌的府邸?”

  锦衣卫佥事意味深长道:“正是!”

  齐珩微微蹙眉:“是陛下旨意?”

  锦衣卫佥事摇了摇头:“是殿下谕旨。”

  齐珩一愣:“殿下?谕旨?”

  杨桢才想起这一茬,忙不迭跟四境统帅打小报告:“方才忘了告诉你,禁军逼宫时,陛下已经颁下旨意,立三殿下为储君。”

  齐珩:“……”

  靖安侯逮回许时元,按说应该立刻入宫复命,然而嘉德帝重病垂危,现在还躺在西暖阁里人事不知,候在勤政殿的自然是新出炉的储君殿下。

  洛姝从“三殿下”变成“储君殿下”,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个中区别却是天壤之分。齐珩自踏入勤政殿,一没有寒暄问好,二不曾夹枪带棒,而是依着臣子参拜君王的礼数,双膝跪地,双手扣于额前,恭恭敬敬地俯首叩见:“臣齐珩,拜见储君!”

  御案后的洛姝一身明黄服饰,眉心点着欲滴的花钿。那同样是大红的颜色,乍一看与江晚照颇为相似,但若两人站在一起就能分辨出,江晚照的眉心是一朵浪花,洛姝却是一枚卷曲舒展的凤羽。

  浪行天涯,凤临九霄。

  洛姝倒是一如既往,亲自绕过御案,将齐珩双手扶起:“兄长辛苦了,听锦衣卫传回消息,你在江南时受了伤,可大好了?”

  齐珩低眉顺眼,依礼不去直视洛姝的面孔:“有劳殿下垂问,微臣伤势并无大碍。”

  洛姝无奈地看着他:“如松跟我闹了这么多年脾气,好不容易把话说开,兄长又要来吗?”

  她说得诚恳,齐珩不由多看了她两眼,想起杨桢在诏狱中生死一线时,还是洛姝冒着满盘落索的风险将人救出,终究心软了:“殿下言重了……少时的情谊自然还在,只是礼不可废。”

  洛姝苦笑:“如松跟我就没这些穷讲究……他现在可不见外了,只差拿公主府当自己家。”

  齐珩神色凝重:“就算是少时相识,终究有君臣之分,殿下也该找机会提醒他,不能失了分寸。”

  洛姝:“我不!”

  齐珩:“……”

  等等,这腔调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如松为大秦先后镇守南北边陲近十年,永宁侯府更是世代忠良、满门英烈……如今老侯爷枉死,杨家只剩如松一条血脉,我不想再拿规矩束缚他,”洛姝正色道,“父皇病重,监国之权已然交到我手里……我知道不管再给永宁侯府怎样的殊荣,都弥补不了他的丧父之痛,只能倾尽天下宠着他!”

  齐珩微乎其微地打了个寒噤,明知储君殿下不是那意思,依然脑补出一副“烽火戏诸侯”的画面。

  然而紧接着,他就凭着武人的敏锐察觉到,储君提起杨桢时,语气似乎有些异乎寻常的……亲昵?

  “兄长大约听说了焦氏逼宫一事,”洛姝没在这个话题上多作纠缠,很快言归正传,“焦氏满门皆已下狱,由此牵连出朝中多名重臣与地方将领……这是难得的机会,就算不能将世家势力彻底拔除,至少三五年间,他们是再无余力阻碍国政推行了。”

  齐珩心知肚明,洛姝所谓的“国政”是指户调法,新出炉的储君已经下定决心,要在民间大刀阔斧地纠正土地兼并的弊病。

  “世家不只是一家一姓,而是一个庞大的群体,在京中有公卿王侯,在民间有地主乡绅,这些人自上而下勾连,已经与大秦的命脉根基融为一体,单是铲除一个焦家远远不够,”洛姝沉声道,“我打算从辽东开始,重新丈量田地、清点户籍,将这条蚀烂根基的蛀虫连根拔起!”

  齐珩没说话,他知道洛姝并不是征求谁的意见,只是单纯地描述大秦未来十年乃至十数年间的施政纲领。

  那将是全新的格局,全新的气象。

  “我不敢自比昭明圣祖,却也希望大秦子民耕者有其田!圣祖曾经说过,要每一位大秦子民都以自己是大秦人为荣,但凡阳光照耀的角落里,大秦子民无论贫贱贵富,都能昂首挺胸地活着,”

  洛姝抬起头,眉间花钿熠熠生辉,“我总觉得,这不是简单的图景画卷,它应该落入现实!”

  “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用自己的双手实现它!”

  齐珩在年轻储君的眼底看到了难以形容的光,那并非单纯的野心,更是魄力和信仰。她真心诚意地相信这些,并且做好排除万难、重整山河的准备。

  齐珩一直无法释解的芥蒂突然烟消云散了。

  他自以为了解洛姝,更清楚储君的手段——洛姝的机心万千和深谋远虑一度令他心惊,但也是这份步步为营的筹谋将杨桢从必死的绝境中拉出来。

  齐珩忽然明白,真正可怕的不是手段,手段是一把刀,决定它披荆斩棘还是屠戮无辜的,是握刀人的心。

  齐珩沉吟片刻,蓦地撩衣跪地。

  洛姝吃了一惊:“兄长这是做什么?”

  齐珩伏地叩首:“臣有负陛下所托,此次南下未能带回青龙和圣婴果,实在无颜面圣……待得京城事了,臣会交回玄虎符和帅印,还请殿下许臣长驻江南,戴罪立功。”

  洛姝实在闹不明白靖安侯这一出是为哪般,情急之下伸手去搀:“你先起来,有话好好说——玄虎符和帅印是说交就能交的吗?你让我怎么向四境将士交代!”

  齐珩固执地不肯起身:“殿下……阿照没跟我一起回来。”

  洛姝不由一愣。

  “江南诸事,殿下大约已有耳闻,阿照因我痛失挚友,这份怨仇怕是解不开了,”齐珩微微苦笑,“她叛走海外,是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还请殿下赐我一份赦令……我要把她找回来!”

  洛姝沉默须臾,手指从他袍袖上滑落:“你是为了江姑娘?玄虎符是靖安一脉的立身根基,为了一介草莽女子……值得吗?”

  齐珩没说话,他伏低身体,用额头触碰冰凉的手指,再三重复:“请殿下成全。”

  洛姝沉沉叹了口气,终于道:“孤……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