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38章 立储

  嘉德三十三年八月十五日,本是明月高悬、万家团圆的日子,雕梁画栋的宫城却遭遇了有史以来最为惨烈的一役——山呼海啸般的禁军将宫城团团围困,负隅顽抗的御林军和锦衣卫就像被浪潮包围的一小片孤岛。

  纵然前朝北戎大军兵临城下,好歹没当面锣对面鼓地打到宫城墙根,这一遭算是破天荒了。

  帝都城中挨家挨户紧闭门窗,朝中重臣纷纷惊动。林玄钧披上外裳,踉跄着脚步往外冲,还没摸到门槛便被家人拼死拼活地拦住。林玄钧还要命人备马,跟了他十多年的老管家干脆往地上一跪,脑袋磕得砰砰响:“老爷!外头已经打起来了,您现在出去,不是往火坑里跳?您就是不顾惜自己,也要为夫人和少爷小姐们打算啊!”

  林玄钧急得直冒热汗,任凭夜风呼啸也吹不干净。耳听得外头喊杀声一阵紧似一阵,他推开老管家,撩起袍服,便要跌跌撞撞冲出门去:“百年国祚危在旦夕,若是让叛党破开宫禁,我等就成了千古罪人——我还要这副老骨头做什么!”

  老管家抱着他的腿死活不撒手,被年过花甲的老大人一脚踹出滴溜远。林玄钧奔到府门口,正要命家丁开门,斜刺里冲出一个人影,不由分说地拦在前头。

  “卑职锦衣卫经历,见过林大人,”不待林玄钧发问,来人已经干脆利落地自报家门,“如今叛党作乱,卑职奉肖指挥使之命护卫林府安危,还请林大人紧闭门户,至于宫城那边,自有三殿下坐镇。”

  朝中重臣对锦衣卫素来没好感,林玄钧也不例外。然而此刻,“锦衣卫”三个字就像一管鸡血,从心口推进去,瞬间镇住了林相公鼓噪不安的三魂七魄。

  “殿下可安好?还有陛下……宫城情况如何了?”林玄钧有十万八千个问题,一股脑涌到嘴边,实在排不出子丑寅卯,只能挑了两个最紧急的,“如今乱党逼宫,殿下可有对策?”

  锦衣卫不慌不忙:“殿下已经命人急调北大营驻军护驾,宫中有御林军和锦衣卫守着,一时半会儿还能支撑。三殿下吩咐了,要卑职不惜一切守住林府,还请林大人稍安毋躁,静候消息。”

  宫城确实还能支撑,但谁也说不清能撑多久——禁军有两万人马,宫中的御林军只有三千,纵然有锦衣卫相助,双方的兵力对比也是显而易见的悬殊,洛姝再谋后动也没有撒豆成兵的能力,宫城沦落只是时间问题。

  “北大营的援军最快也得两天后赶到,无论如何,咱们必须撑过两天,”洛姝站在勤政殿里,宫外的大火沸沸扬扬,映红了半边夜色。殿中无需点灯就亮如白昼,每个人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仓皇,唯独洛姝镇定自若,仿佛那只是一抹照亮重檐飞甍的回光返照,“叛党狗急跳墙,说明他们已经无路可走,只要熬过这一关,世家便是败局已定。”

  御林军与禁军不同——禁军统领焦颢乃是根正苗红的世家子弟,禁军将士也大多出身权贵,有些这辈子都没闻过血腥味。

  御林军统领廖钊却是从西北大营出来的,甚至曾追随靖安侯齐珩南征北战,哪怕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落到他手里也能硬生生掰正回来。

  纵然宫外喊杀声震天,廖钊亦是不慌不忙:“殿下放心,但凡末将一息尚存,绝不容叛军踏入宫城半步。”

  洛姝冲他点点头:“廖将军是跟过靖安侯的人,有你亲自坐镇,孤很放心。”

  中秋夜凉,她披着莲青缂丝的斗篷,将一应事宜安排妥当后,便不紧不慢地进了西暖阁。殿门合拢,外头的喊杀声消停了不少,却依然惊动了病中的老皇帝,他从纷乱的噩梦中挣扎着醒来,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柔……阿柔……”

  洛姝微微一愣,疾步抢到床前,握住嘉德帝老朽冰凉的手:“父皇,儿臣在这儿,您要什么?”

  嘉德帝哆嗦着嘴唇,吃力地挪动眼珠,目光在洛姝脸上定格片刻,似是终于认出她来:“姝、姝儿?”

  “是儿臣,”见老皇帝要起身,洛姝忙搭了把手,又将枕头垫高,“父皇好些了吗?要用些茶水吗?”

  老皇帝眯起眼,循着喊杀声望向窗外:“怎、怎么回事?哪来的动静?”

  洛姝不敢说真话,担心病入膏肓的老皇帝禁不住,但嘉德帝不放过她,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她,洛姝只得嗫嚅道:“禁军叛乱……禁军统领焦颢声称儿臣谋害君父,率两万禁军围了宫城,不过儿臣已经寻得玉玺发出调兵手令,北大营援军不出两日就会赶到,父皇不必担心!”

  嘉德帝果然勃然大怒,但他本是重病垂危的人,哪禁得这般急怒攻心?当时就伏着床沿咳得喘不上气。洛姝忙倒了热茶,一边拍着嘉德帝的后背,一边不顾脏污,用袖口为老皇帝擦拭嘴角:“父皇息怒,为了这些个乱臣贼子,不值得您自伤龙体!若您此时有个什么,才真叫叛党拍手称快!”

  洛姝这话直接又犀利,似一根冷铁长钉,镇住了嘉德帝岌岌可危的神识。他颤抖着伸出细伶伶的腕子,抓住洛姝的手,将一碗滚热的参茶喝下大半,这才长出一口气:“焦颢……焦颢这个狗东西!朕待焦家不薄,他就是这样回报朕的!”

  嘉德帝越说越怒,颤巍巍地抓起茶盏,用力掷出去:“乱臣贼子……都是乱臣贼子!”

  洛姝朗声道:“父皇放心,有儿臣在,还有御林军的廖将军,必不容这班乱臣贼子遂心称意!”

  她语气平和、态度从容,居然叫嘉德帝缓过一口气,老皇帝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从那副酷似柔妃的眉眼中瞧出一点似曾相识的影子。

  “像,真是像……”嘉德帝喃喃道,“你跟你母妃……真是越来越像了!”

  洛姝没料到乱党逼宫的关头,老皇帝还能想到这一茬,一时不知如何接口,只得赔笑道:“儿臣是母妃的女儿,母女相似也是正常。”

  “可朕有时瞧着你,又觉得你与阿柔南辕北辙,”嘉德帝低声道,“阿柔是极柔婉的性子,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要不然,当年也不会为了小四的死大病一场,终至伤了根本……你却是柔中带刚,胸中自有丘壑,京中最出色的儿郎都不比你有主意——仔细深究起来,倒是像极了百年前的昭明圣祖。”

  昭明圣祖洛宾是一个禁忌的名字,谁也没法否决她的英明神武、杀伐决断,但她生而为女子,却在男人主宰的天地间杀出一条血路,生生搅乱了阴阳朝纲,这就是她的一重原罪。

  洛姝拿不准老皇帝在这个当口提起昭明圣祖的用意,谨慎道:“昭明圣祖雄才大略,一手奠定我大秦百年基业,儿臣不肖,怎敢以微末见识与圣祖相比?”

  老皇帝哆嗦地抬起手,轻轻抚摸过洛姝柔滑光洁的面颊,他松弛的皮肉上浮起沟壑曲折的纹路,洛姝仿佛被毒蛇的鳞片蹭过,轻轻打了个冷战。

  “朕一直放心不下……你这样的性子,日后要配个怎样的夫君?寻常纨绔镇不住你,可若真寻个才智心胸能胜你一筹的,别说京城,就是大秦千里山河,也不过那么两三位,”嘉德帝叹了口气,“所以当初,朕是真心想把你指给子瑄——那些公卿王侯家的子弟,他算是最出色的,可惜……”

  可惜靖安侯手握玄虎符,俨然是大秦军方第一人,而三殿下又权势日盛,这两人若是凑一块,太极殿上的那方龙椅岂不要换人坐了?

  洛姝眼角微弯,抓过老皇帝的手塞进被里,为他掖了掖被角:“可惜靖安侯心有所属,是儿臣没这个缘分。”

  “如今想来,若是你与子瑄的婚事能成,有些事就顺理成章了,”嘉德帝似是乏了,声气越来越弱,“姝儿……姝儿啊!父皇走了,这条路就得你自己一个人来走,你怕不怕?”

  洛姝:“……”

  三殿下何等敏锐,只听一个话音就明白过来,这是老皇帝打算立储的征兆,一时间,宫外喊杀声震天响,她胸口的心跳声却更加激烈。

  洛姝筹谋了这么久、经营了这么久,为的就是那方至尊权柄。可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她却满心茫然,并没有预想中的那般快意。

  “父皇……”她揪着被褥的手指微微颤抖,脸上是货真价实的不知所措,“为什么……是这个时候?”

  嘉德帝爱怜地抚着她的发髻,神色有些恍惚:“其实这个位子早该交到你手里,只是朕总有些不甘心,想再看看……看着看着,就忘了一开始的打算。”

  “朕昨晚梦到阿柔,她问朕,你哪里做得不好?朕想了想,居然答不上来。”

  洛姝颤抖得越发厉害,宫外杀气腾腾的叛军不能叫她变色,却在老皇帝轻描淡写的三两句话中失了方寸。

  “你是个好孩子,起码比朕强,”嘉德帝吃力地问道,“焦清益带来的那孩子呢?”

  洛姝哆嗦着嘴唇,胡乱抹了把脸:“还在景阳殿……儿臣想着,父皇或许要见他,就没把人送出宫。”

  她睫毛上沾了水汽,一抹花了眼妆。嘉德帝看着想笑,嘴角弯起,却莫名带了冷意:“朕不见他……你告诉陈淮,让他把人处理了!”

  洛姝悚然一震:“父皇!”

  “焦家为什么送他进宫,你心里明白,这孩子或许无辜,可他活着就是隐患!”老皇帝语气陡厉,一字一句冷如刀锋,“只要他活着,焦家……或是其他想把你拉下马的人就有借口生事,你要把路走稳当了,不能给自己留后患!”

  洛姝不想对一个十岁的孩子下手,但也没高尚到为了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小童和亲爹对着干。闻言,她虽面色不豫,还是沉声应道:“是,儿臣明白。”

  “还有永宁侯府,”听她答应了,嘉德帝的语气低弱下来,“是朕对不住侯府满门忠烈……等你上位后,就替永宁侯和杨世子洗刷了这个污名吧——永宁侯在军中威望不浅,如此一来,你便能将四境军心尽收囊中,朕、朕到了九泉之下……也能跟先帝和永宁侯有个交代!”

  嘉德帝一生刚愎自用、从不认错,唯独对永宁侯一事耿耿于怀。那不仅是他的臣子,更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虽然所谓的“兄弟情”最终没抵过冰冷威严的皇权,在日复一日的渐行渐远中分崩离析,可当病入膏肓的老皇帝回首一生时,却发现那竟是他不胜寒的一生中,仅有的“情”和“义”。

  洛姝忽然端正跪下,在嘉德帝诧异的目光中大礼参拜:“儿臣请父皇恕罪……儿臣有一事隐瞒至今,甘愿领受父皇责罚!”

  嘉德帝回过神,忙不迭伸手扶她:“什么事?你起来说话!”

  洛姝执拗地伏低身体,跪在原地不肯动弹:“永宁侯虽然当庭撞死,侯府血脉却并未断绝——儿臣、儿臣信得过永宁侯的忠心,又与永宁侯世子杨桢一起长大,实在不忍心看他冤死狱中,用死囚将他替换出诏狱……儿臣自知有罪,请父皇责罚!”

  殿外的喊杀声似是越发响了,间或夹杂着箭矢嗡鸣。洛姝在杀伐声中屏住呼吸,知道自己走了一步险棋。

  她原可以将此事隐瞒下去,瞒到嘉德帝立储、咽下最后一口气,便再没人能用这个把柄攻讦她。

  但是洛姝不想这么做,因为永宁侯的冤情只有在嘉德帝在世时才能真正昭雪,一旦老皇帝过身,不管谁来翻案都会留下污点,杨桢也没法再以“永宁世子”的身份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是洛姝所不愿看到的,为此她宁可一搏。

  搏嘉德帝对永宁侯府的情谊与愧疚,也是博老皇帝对自己的父女情。

  洛姝养尊处优的掌心中捏出满把汗水,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老皇帝疲惫道:“起来吧……你身子也不好,地上凉,别动不动就跪着了。”

  洛姝绷紧的气息猛地松懈下来,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

  她犹豫着没敢动弹,却被嘉德帝拽着袖口,拖到身边。如果换做平时,嘉德帝或许会龙颜大怒,或许会认为洛姝胆大妄为、有不臣之心,然而此刻,他真的已经病入膏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突然不再重要,心心念念的只有自己仅存的一点骨血。

  “也好……”他欣慰地想,“这孩子胸襟大、主意正,虽然稍嫌心慈手软了些,但是路子走对了,就不怕被人带偏!”

  嘉德帝挣扎着撑起身,一把掀开描龙绣凤的锦被,冲洛姝探出一只哆哆嗦嗦的手:“拿、拿笔墨来,朕要……下诏!”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谟烈昭垂。付托至重。承祧衍庆、端在元良。

  皇女洛姝、日表英奇,天资粹美。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嘉德三十三年八月十五日,授洛姝以册宝,立为储君,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钦哉!”

  明黄绸缎末尾盖上鲜红的玺印,“天子御宝”四个篆书大字落下,便是盖棺定论,从这一刻起,再没人能推翻洛姝皇室正统的地位。

  新出炉的储君拎起裙摆,双手扣于额前,端端正正地大礼参拜:“儿臣……谢父皇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