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37章 故纵

  从帝都往江南送信有特殊的渠道,那本是专供军中的八百里加急,往来由朱雀代步,千里之遥,不过一两日的功夫就能往返。

  彼时许时元几乎将江南地界挖地三尺,依然没找到靖安侯的下落。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察觉到江南大营中的暗潮汹涌——苍狼营主将赵徵之下,跟随过杨桢的老人听说了京城变故,都颇有不忿。新仇旧恨凑成一股,郁结不散的怒火迟早要发泄出来。

  许时元毕竟根基未稳,他能狠心诛灭前锋营,却不可能将同样的手段用在赵徵身上——那毕竟是一营主将,真逼到绝路上,势必会闹出哗变,到时就不是他的两千亲兵能压制住的。

  他只能竭尽所能地封锁消息、弹压异议,希望将还没窜起的火苗扼杀在萌芽中。

  焦清益的书信就是在这时送到许总兵手上的,许时元飞快读完,神色深沉莫测,薄薄的信纸被他攥在手心里,几乎揉烂了。

  左右亲兵都被屏退帐外,只有跟随许时元十余年、深得其信任倚重的孙彦在侧。他见顶头上司神色不豫,忍不住问道:“将军,出什么事了?”

  许时元经他一语提醒,总算回过神,将信纸凑到火烛上烧了,眼神晦暗道:“京中焦阁老来信,陛下病重。”

  孙彦骤然变色:“陛下病重?这是怎么说的?好端端的,怎么突然……”

  “说是为三殿下毒害,”许时元沉声道,“焦阁老送来书信,命江南驻军北上勤王!”

  江南近日阴云密布,时不时就有大风雨,这一晚尤其风声大作,待得许时元话音落下,帐外陡然落下一道惊雷,雪亮的电光照彻孙彦惊骇不定的面庞。

  “北、北上擒王?”他难以置信,“这……调兵可是需要虎符的!如今靖安侯不在……焦阁老只凭一封书信就想调动江南驻军?且不说陛下那头怎么交代,没有虎符,江南大营也未必肯听命啊!”

  许时元眼神阴鸷:“若有虎符在手,焦阁老还用送这封信吗?”

  孙彦明白了,什么“三殿下谋害君父”“江南军北上勤王”都是借口,犯上作乱才是真的!

  “将军……无令调兵,这、这可是谋逆啊!万一事摆,就是株连九族!”他大惊失色,“您……您真想好了!”

  许时元当然没想好,不然也不会这般难下决断。但他明白,自己和京中世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焦阁老若是稳不住京中局面,自己贪墨军粮、勾结倭寇那点勾当随时会被翻出来。

  “焦阁老乃是半朝座师,若非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断断不会走这一着险棋,”许时元脸色暗沉,“成败在此一举,咱们没有退路!”

  孙彦听许时元的语气,似已下定决心,不由大为惊骇。许总兵是无路可退,只能铤而走险,他身边的人却未必这么想——孙彦既不愿和江南军中的刺头对上,更不想担这一桩“犯上作乱”的罪名,从帅帐出来时,他脸色铁青煞白,连油伞都顾不上打,就这么淋着雨回了营帐。

  守在门口的亲兵闷头撩起帐帘,顺势伏在孙彦耳畔低声道:“将军……那人又来了。”

  孙彦脚步微顿,眉头拧成疙瘩,低低“嗯”了一声。

  营帐里没点灯,借着偶尔打落的闪电,隐约能瞧见里头站着一道人影。孙彦也不唤亲兵进来,轻车熟路地摸出火折,将案上油灯点亮,头也不回道:“我的意思,都跟你说明白了……你这回来,想必是带了齐帅的口信吧?”

  “不是口信,”那人淡淡道,“口信说不清楚,倒不如本帅亲自跑一趟。”

  孙彦听到“本帅”两个字,登时大惊,恰好又是一道闪电落下,只是一个照面,已经叫孙彦冷汗涔涔,他膝头发软,居然在大作的雷声中瘫软跪倒:“齐帅……末将不知齐帅在此,请齐帅恕罪!”

  齐珩身入虎狼环伺,却像逛自家后院一般悠然自得。他也不叫孙彦起身,一振衣襟,径自在案后坐下:“你的意思,锦衣卫已经传达明白——你想保满门性命,本帅可以答应,只是有得必有失,该怎么做,你心里清楚吗?”

  孙彦半点不敢在靖安侯跟前拿乔,脖子夹得死紧,只差磕头如捣蒜:“末将明白……只要能保我一家老小性命,末将但凭齐帅差遣!”

  齐珩撑着膝头,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只是本帅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孙彦不由一愣。

  “你追随许时元多年,深得他信任倚重,想必没少在倒卖军粮的勾当里获利吧?”齐珩一摆手,截断孙彦的争辩,“本帅并非问罪,只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反戈一击?”

  当日齐珩潜入江南大营,险些被巡逻的亲兵撞破行迹,亏得孙彦及时出现替他解了围。从那时起,齐珩就知道孙彦对许时元起了异心,只是他想不通缘由。

  孙彦垂着头,吞咽了口唾沫:“末将原是福建军中一名小兵,凭一手好箭术升任总旗,原想着一辈子也就到头了……不料得蒙许将军看重,调入麾下亲兵,这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既然齐帅问到了,末将也不怕说实话,这些年……末将确实没少得利,但末将只是贪财,并非真想担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更怕尚在襁褓中的幼子日后没脸见人。”

  齐珩听到此处,沉着无波的眉目终于起了一丝涟漪:“你起来说话吧。”

  孙彦却不肯起身,执拗地跪在原地:“……齐帅猜得没错,许将军一早和东瀛人有往来,末将原以为他只是借东瀛人的船队将粮食运往辽东,挂着‘民粮’的牌子高价出售。但我没想到,东瀛倭寇会进犯宁州军港,若非齐帅和前锋营将士拼死厮杀,我江南鱼米之地就要生灵涂炭了。”

  齐珩垂落眼帘,不知是感慨还是讥讽:“能想到这一点,你也不算泯灭良知了。”

  “末将虽是许将军的人,却更是大秦子民,贪财也好,争权夺利也罢,都是关起门来的事,没有将大好河山送给外虏的道理,”孙彦低声道,“何况,许将军越走越偏,竟想勾结内阁犯上作乱……”

  齐珩原本面无表情,听到“犯上作乱”四个字,蓦地抬头:“犯上作乱?怎么说?”

  孙彦在齐珩冰冷犀利的目光中微微颤抖:“京中焦首辅传信,说三殿下洛姝谋害君父,命江南军北上勤王!”

  寥寥数语,便将京中险象环生的局面描述分明,更叫靖安侯惊出一身冷汗。

  “三殿下怎么可能谋害君父!”齐珩难以置信,“北上勤王……可有圣上谕旨、虎符调令?”

  孙彦摇了摇头:“一概没有,只有焦阁老的亲笔书信……但陛下重病应该不是假的,否则焦阁老和内阁也不会狗急跳墙。”

  齐珩摁住膝头的手指攥捏成拳,半晌没说话。周遭突然沉寂下来,然而孙彦颤抖得越发厉害,他在靖安侯不动声色的注视中察觉到冰冷的杀意。

  那杀意未必是冲他来的,但孙彦就是控制不住地战栗。

  “许时元是如何打算的?”齐珩淡淡道,“他是焦阁老手下最得力的看门狗,想来不会坐视不理。”

  孙彦低着头:“齐帅说的是……许将军确实想出兵,可没有虎符调令,他调不动江南驻军。但我了解将军,他已经没有退路,就算明知是死路,也只能硬着头皮撞上去。”

  他猛地打了个哆嗦,喃喃道:“可是……我还有妻儿老小!我不想、不想陪他死。”

  “你不会死,”齐珩平静道,他微微闭了下眼,在稍纵即逝的电光中下定决心,“既然许将军打定主意,你不妨如他所愿。”

  孙彦骤然抬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什么?”

  齐珩没说话,倏起的电光映亮他面无表情的侧脸,如果杨桢在侧就会发现,那一刻,他的眼神与谋定后动的洛姝出乎意料的相似。

  “贪墨军粮和勾结倭寇尚有辩驳的余地,既然许时元存心往‘犯上谋逆’的死路上蹚,我就成全了他,”齐珩默不作声地想,“这招‘请君入瓮’是焦氏和内阁的拿手好戏,如今……也该自己尝尝这番滋味了。”

  江南暴雨如注,这份阴霾也影响到千里之外的江南——自打禁军戒严京城九门,御林军和锦衣卫便将偌大的宫城封严锁死,百官几番上疏请见皇帝,都被暂代政务的三殿下洛姝拦下了。

  不是没有官员提出异议,可洛姝手中握有“命三殿下代天子监国”的旨意,明黄的绸缎上确实是嘉德帝的笔迹,又有朱红玺印。百官纵然心中存疑,也万万不敢当面指摘。

  然而焦清益没这个顾虑,他是内阁首辅,只要洛姝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就得尊称他一声“阁老”:“陛下纵然病重,我们做臣子的也该当面请安,殿下却封锁宫城,不准百官入宫见驾,究竟是何道理?”

  洛姝确实不便对焦首辅耍威风,但她纵使词锋含蓄,依然滴水不漏:“太医说了,父皇这场病症是急怒攻心、痰迷心窍,当务之急是多加静养……各位大人虽是好心,可是难免扰了父皇清净,倒不妨多等几日,待得父皇大好,自然会宣召各位大人。”

  焦清益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三殿下如今代天子监国,可谓一言九鼎,有您守在宫里,老臣们心里就踏实多了。”

  洛姝像是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委婉笑道:“焦阁老是老臣,一向深得父皇信任,有您在朝中坐镇,孤心里也安稳。”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那一瞬间的暗潮涌动,连林玄钧这样久经风雨的老狐狸都心惊胆战。

  从宫里出来时,焦清益扶着小内监的手,一路走得颤颤巍巍,眼角眉梢的皱纹里却夹着说不出的冷意。

  “葵汝说得对,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退路了,”焦清益想,“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他一边想,一边撩起袍服,抬腿迈过门槛,宫门在他身后闭合,偌大的宫城仿佛都随之震动了下。

  洛姝站在城楼上目送他,直到焦清益老朽的背影消失在沉沉的暮霭深处,她才转过身,揽了揽披风的领口。

  锦衣卫指挥使肖晔单膝跪地:“殿下,调兵的手令已经送出去了,走的是文华宫的密道,禁军毫无所觉。”

  洛姝淡淡点头,又问:“父皇怎样了?”

  肖晔:“除了昨日晚间醒过一次,一直昏昏沉沉,太医说……”

  他话音倏顿,久久没了下文,洛姝不由看了他一眼:“太医说什么?”

  肖晔踌躇着,声音压得极低:“……说是这些年服的丹药里有朱砂,日积月累,已经酿成症候,只怕……就是这一两年了。”

  洛姝不知该说什么,有那么一瞬间,英明神武的三殿下居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丹药的方子是老皇帝派人从青城山求来的,还专门请了真人照方炼丹。太医院和督察院委婉劝谏过几回,嘉德帝不胜其扰,恼羞成怒之下,干脆将吵得最凶的几个发配去边疆养马。

  自此之后,朝野内外再无人敢就天子炼丹一事指手画脚,连洛姝这个亲生女儿都三缄其口。

  却没想到,老皇帝刚愎自用了一辈子,最终也是栽在这份自以为是上。

  “孤知道了……让太医院好好照看,能拖一日是一日,起码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撒手人寰,”洛姝揉了揉眉心,“还有,调兵文书虽已发出,来回却至少要两三日……内阁和禁军只怕不会给咱们这个时间。”

  肖晔听出洛姝的言外之意,悚然一惊:“殿下的意思是……禁军这一两日内就会强行逼宫?”

  洛姝拢在披风里的手捻了捻:“换做是我,一定会这么做的!”

  肖晔预计禁军会在一两日内有所动作,事实证明,他太小看焦清益了。那是一头虎视眈眈的老狮子,虽然老朽年迈,可是当他下定决心,却是雷厉风行、一击必中。

  当晚子时,簇拥的火把照亮了帝都的夜色,披坚执锐的禁军从九门蜂拥入城,将紧闭的宫城围得水泄不通。

  高居马上的焦颢振臂长呼:“三殿下洛姝囚禁君父、欺君罔上,罪不容诛!我等奉命勤王,尔等还不速速打开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