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36章 晕厥

  嘉德三十三年八月初十,锦衣卫指挥使肖晔入宫觐见,彼时西暖阁门庭紧闭,谁也不知肖指挥使私底下和老皇帝说了什么。就在半个时辰后,暖阁里突然传出嘉德帝震怒的咆哮,紧接着便如狂风过境一般,案几上的一应物件扫落在地,外间听着如推金山、倒玉柱,一干听候传召的内宦面面相觑,后背上炸开三尺高的寒毛。

  西暖阁里,肖晔跪伏在地,拼命叩首:“陛下息怒……请陛下保重自身!”

  嘉德帝立于案后,气息急促不定,面颊人眼可见地褪尽血色。他急喘片刻,突然抓起一方金丝端砚,用尽全力地掷出去:“欺朕……你们都欺朕!”

  砚台将坚硬的金砖磕出裂痕,墨汁溅上肖晔的袍服。

  西暖阁里铺着实心的金砖,肖指挥使却硬是磕出“砰砰”的响动:“陛下……微臣万万不敢欺君!微臣亦知这份口供事关重大,一着不慎就是朝局动荡,只是微臣心怀君父,才冒死呈上御前。”

  嘉德帝气息越来越急,脸上隐隐泛起灰败:“去……去宣……”

  肖晔胆战心惊:“陛下要宣谁?”

  嘉德帝一只手死死摁住胸口,手背上撑起嶙峋的青筋:“宣……宣三殿下入宫……”

  他话没说完,绷到极紧的一口气突然断了,老朽的身子犹如蛀烂的枯木,直挺挺地摔倒在御座上。

  肖晔这回是货真价实地惊了,眼看嘉德帝有出气没进气,他猛地回过神,不顾一切地抢到暖阁门口,大吼道:“来人……快来人!快宣太医!”

  肖指挥使应变极快,第一时间封锁消息,除了公主府,京中世家兀自懵然无知。闻听嘉德帝病倒,洛姝神色倏变,僵坐片刻,她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挥开上前搀扶的侍女,提着裙角,罕见地小跑起来。

  她顺着抄手游廊闯进书房,死死关紧门窗,从橱柜里熟门熟路地掏出几样物事,一股脑收进包裹,然后推开密室的门。

  杨桢正百无聊赖,冷不防见了洛姝,表情有些僵硬。他前一日刚和三殿下闹了一场,难免抹不开面子,正不知作何表情,洛姝突然甩给他一个包袱:“你马上走!”

  杨桢:“……”

  他猛地抬头,只见洛姝神色凝重,不比往日,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了?”

  洛姝:“宫里传来消息,父皇看了李之荣的口供,一怒之下晕厥过去,到现在都没醒。”

  她话说得简单,杨桢却听出个中凶险,脸色紧跟着变了:“陛下晕倒了?什么病症?太医怎么说?”

  “太医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说什么的都有,具体病症我不清楚,只知道十分凶险,”洛姝沉声道,“原本李之荣的供状已经将世家逼到死角,可父皇这一病,局面便有了变数——为防万一,你必须马上离京!”

  她一边说,一边催着杨桢更衣,杨桢却一把攥住她手腕:“为什么要我走?你把话说清楚!”

  洛姝拿他没办法,只得把话说明白了:“京城防务一向是禁军的职责,而禁军统领正是焦清益的独子焦颢……他们现在已经退无可退,多半会暴起反扑,倘若焦清益狠心封锁九门,你想走都走不了!”

  杨桢终于听明白了,悚然变色:“你是说……姓焦的会狗急跳墙?他怎么敢!”

  “他为什么不敢?”洛姝冷静反问,“混淆皇嗣、谋害皇女是何等罪名?哪怕焦家权势滔天,父皇也断断容不下他!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放手一搏,届时扶持那楚馆小儿上位,他焦清益就是有实无名的太上皇——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换成你,你做不做?”

  杨桢无言以对。

  “……那你跟我一起走!”他迅速反应过来,意识到情况危急,动作比洛姝还快,“你说,我们去哪?是北上向北大营求援,还是南下找中原驻军?”

  杨桢顷刻间规划出两条路线,正在比较优劣,洛姝却反手摁住他,将自己的手一分一寸地抽出。

  “我不能跟你走,”洛姝轻声说,“快马和文书已经备好,里面还有我的亲笔手书,你快马赶往北大营,最多两日便可到达。”

  北大营镇守紫荆关下,离帝都不过五六百里,是帝都左近战力最强的一支驻军,远非禁军的少爷兵可比。若能调来北大营的兵马,自然万事无虞。

  问题在于,如何才能调动这支驻军。

  国朝调兵需用虎符,自昭明圣祖洛宾之后,调兵虎符就一分为三——青虎符随昭明圣祖销声匿迹,玄虎符握于靖安一脉手中,赤虎符则由历代帝君掌管。如今嘉德帝病重,赤虎符自然请不出,靖安侯又身在江南,远水解不了近渴,该如何说动北大营出兵,着实是个难题。

  “北大营统领顾盛是老靖安侯部将,跟你也算熟识……只是调兵护驾非同小可,没有虎符,单凭这点情面和我的书信,恐怕难以劝动顾将军,”洛姝道,“所以我必须留在京中,设法拿到赤虎符……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刻,有我首当其冲,顾将军就有了充足的理由南下护驾,以朱雀的脚程,不到半日便能抵达京师。”

  三殿下话说得委婉,杨桢却听明白了——北大营驻军不得擅动,除非京中闹出大乱子,比方说……世家狗急跳墙,公然谋害皇女!

  洛姝留在京中,就是做了最坏的打算,要用自己的血铺平北大营出兵之路。

  “不行!”杨桢想也不想,“你都说了狗急跳墙……那帮狗娘养的被逼到绝处,什么事做不出来?你跟我一起走,不管北大营出不出兵,有我父亲和老靖安侯的情面,至少能保你周全!”

  洛姝将包裹塞进他手里:“少废话,叫你走就走——若是连都我走了,父皇醒了怎么办?北大营岂不成了‘谋反叛乱’?到时大好的局面瞬间倾覆,你我还得背上‘不轨’的罪名!”

  杨桢急道:“那你……”

  “我说的只是最坏的打算,事情未必会发展到那一步……”洛姝道,“倒是你,留在京中也是分我的心,还不如滚远点!”

  洛姝是真正的金尊玉贵,从小由名家大儒悉心调教着,既有贵胄淑女的温婉端庄,又有名门子弟的谦和大方。即便和焦家水火难容,焦清益当面,她也能恭恭敬敬地称一声“阁老”,如今却用上一个“滚”字,可见是气急了。

  杨桢也知道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但是留洛姝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在京,他怎么想怎么不放心:“可是,你……”

  “宫中有御林军,还有锦衣卫,就算被世家控制了京师,我也未尝没有一拼之力,”洛姝有条不紊地说道,“只要你不在京中,我便没有后顾之忧,你明白吗?”

  杨桢再一次意识到洛姝和她母亲的不同,那双酷似柔妃的眼睛里没有女儿家的娇柔,只有不可撼动的坚定与刚硬,她下定了决心,没人能改变她的心意。

  因为心意已决的不是“洛姝”,而是未来的“国朝储君”!

  杨桢在一瞬间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他撩起袍服,居然面朝洛姝端正跪下,双手扣于额前,行了叩拜君上的大礼:“臣,领旨!”

  锦衣卫动作极快,借着“离京公务”的由头将杨桢送出帝都。事实证明,洛姝的决定及时且果决,因为不到一个时辰后,禁军就以“缉拿刺客”为由封锁九城,将偌大的帝都城围成滴水不漏的铁桶。

  消息传到公主府时,洛姝刚换过一身朝服,发髻中央端正簪了一支五凤挂珠钗,眉心罕见点了大红花钿。闻言,她面不改色,拂袖起身:“备轿!”

  贴身侍女只觉今日的三殿下容光逼人,越发不敢直视,俯首帖耳地问道:“如今京城戒严,殿下要去哪?”

  洛姝淡淡道:“进宫!”

  京城戒严,皇宫同样封锁严密,然而御林军和锦衣卫拦得下刺探消息的文武百官,却拦不住执掌锦衣卫的三殿下。

  嘉德帝的突然病倒就像一颗投石问路的石子,激起的暗涌一浪接一浪,眼看有泼天的势头。禁军虽然第一时间戒严京城,焦清益却并没完全拿定主意——焦家数代富贵,至嘉德朝已是当朝首辅、一人之下,这一步迈出去,弄不好就是“大逆不道”,尊荣富贵、满门性命都得烟消云散,换成谁能不掂量再三?

  他不急,自然有人急,依附焦家的李葵儒就是一例。此时的他犹如热锅上的蚂蚁,顾头不顾腚:“下官听说,陛下晕倒前,与锦衣卫指挥使肖晔说了半个多时辰的话,还急着让肖指挥使宣三殿下入宫……阁老,局面这样清楚,您还下不了决心吗?”

  焦清益当然下不了决心——就算他们辛苦扶植的“皇嗣”并非嘉德帝的血脉,这顶“混淆皇嗣”的罪名也有旁人领,没人敢往当朝首辅头上扣。至于李之荣……不论他供出什么,都是口说无凭,以焦家今时今日的权势,只要嘉德帝还有理智,就不会冒着朝局动荡的风险大动干戈。

  他是否真有必要走这一步?

  焦清益心中天人交战,久久难下决断,“三殿下入宫”的消息就在这时传来。李葵儒脸色大变,屏退左右后,居然一掀袍服,当着焦清益的面跪下:“阁老……您万万不可犹豫了!三殿下已然入宫,倘若陛下醒了,又是病中昏聩,下旨将三殿下立为储君,您该如何自处?”

  焦清益瞳孔骤缩,被“储君”二字刺中了肺管子。

  焦阁老不怕嘉德帝算旧账,也不怕李之荣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唯独担心洛姝上位清算旧账。三殿下和老迈昏聩的嘉德帝不同,虽为女子之身,行事做派却是雷厉风行,酷类多年前的昭明圣祖。她和焦家又是多年夙怨、水火难容,一旦上位,势必要拿焦家开刀,做一个立威的筏子。

  李葵儒又道:“阁老可还记得永宁侯府?倘若三殿下上位,就算为了安抚四境驻军,也必定会重审军粮贪墨案……届时牵扯出许将军不要紧,可谁不知道,许将军背后是内阁和阁老?以三殿下的性子,没有由头尚且杀伐决断,若是有了这个天大的由头……岂不是要赶尽杀绝!”

  他左一个“杀伐决断”,右一个“赶尽杀绝”,戳的都是焦清益的心窝子。焦阁老再也坐不住,在原地踱了两圈,背在身后的手捏紧了又松开。

  “宫中有消息传出吗?”良久,他沉声问道,“李之荣不在了,他手下的小太监呢?就没有得用的吗?”

  京城八月,天气已经见凉,李葵儒却在刷刷往外冒汗,拿袍袖擦了一茬又一茬:“阁老有所不知,陛下晕倒时只有肖指挥使在旁,他当场封了宫门,如今宫城里里外外都在锦衣卫和御林军的掌控中——御林军姑且不论,锦衣卫却是唯三殿下马首是瞻,咱们的人能送出消息已经不易,哪还插得上手?”

  如果说,他之前的谏言只是让焦清益有所动摇,那“马首是瞻”四个字就是正中要害!

  焦首辅毕竟人老成精,就算当时糊涂,眼下也该回过味来——皇储之事看似是李葵儒不当心,实则是被人算计了,幕后之人算准他们着急斩断洛姝问鼎储君之路的心思,以“皇嗣”为引,诱得他们一步一步入局,最后用品花楼老鸨和李之荣的供词敲砖定脚,坐实了他们“混淆皇嗣”“欺君犯上”的罪名。

  如此环环相扣、滴水不漏,除了三殿下,朝中还有谁能有如此手笔?

  焦清益闭上眼,在案头博山炉的云遮雾罩中久久沉吟。李葵儒不敢催促,只得立在下首,拼命拿袍袖擦拭汗迹。

  就在李大人的云锦袍袖被汗水浸透之际,焦清益终于睁开眼,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心,那是一只明显衰老的手,皮肉松弛、皱纹丛生,端个茶盏都颤颤巍巍,仿佛随时会失手跌落。

  可当他握住“权势”二字时,却极其凶狠,像是暴起的猛兽死死叼住猎物的要害。

  “去,把户部尚书钱大人和御林军统领廖钊请来,”焦清益沉声道,“老夫有要事同二位大人商议。”

  钱其昌应邀前来,御林军统领廖钊却只送来拜帖,前去请人的幕僚夹紧脖子,硬着头皮道:“廖统领说,陛下骤然病倒,宫中诸事忙乱,他驻守宫城、公务繁忙,实在分不开身,等陛下病愈后再亲自上门向阁老请罪。”

  焦清益神色莫测地一摆手,示意那大气不敢出一口的幕僚退下,良久,背在身后的手指狠狠攥紧,骨节绷起突兀的青筋,像是要隔着虚空掐住什么人的要害。

  “拿纸笔来,”他低声吩咐道,“我……要给江南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