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34章 称病

  这伙黑衣人各个身手奇诡,武功路数不似中原,小捕快乍一对上,当即吃了大亏,要不是永宁侯府的家将刚好路过,一条命就得交代在那儿。

  那一行家将本是去附近采买香烛纸钱,打算后日将老侯爷的灵柩发送回老家,谁知撞上这档子事。更要命的是,家将中曾有人随同杨桢驻守江南,一眼认出那伙黑衣刺客的路数与肆虐东南的东瀛死士如出一辙。

  这下可算捅了马蜂窝。

  彼时嘉德帝还不知道,一个绝大的天雷即将打包送入宫中。趁着天光大好,他屏退一干内宦,唯独携了陈淮,悄无声息地摸到景阳殿。

  老皇帝对这点失而复得的骨血是真的看重,因为期望太高,难免患得患失。他就像每一个左右为难的父母那般,既盼着孩子成器,又担心孩子资质顽劣,难成大器,因此三不五时要查探监督。谁知刚到殿门口,就听里头推金山倒玉柱一般,满桌子的笔墨纸砚、茶盏茶壶摔了个粉粉碎。

  宫女内宦跪成满地瑟瑟发抖的鹌鹑,不住口的“小公子息怒”,而那男童站在遍地狼藉中,怒气冲冲地跺着脚:“不是说我进了宫就是储君吗?除了父皇,谁都要听我的!你们这些狗奴才,凭什么催着我读书写字!信不信我砍了你们脑袋!”

  一干宫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位年岁较长、瞧着像是掌事的宫女颤巍巍抬头道:“小公子,这话可不好乱说……储君乃是陛下圣心独断之事,岂容咱们置喙?再说,催您读书写字可是陛下的意思,陛下也是为了您好,爱之深责之切……”

  十岁男童哪懂得这些道理?他被人处心积虑地送进宫中,只晓得自己身份尊贵,十有八九是未来的皇帝。他年幼时吃过太多苦头,一朝得志,自然要作天作地,将前十年受的苦都找回来,闻听这宫女还敢驳嘴,当即大怒,随手抓过一只花瓶砸了下去。

  只听“砰”一声响,碎瓷四散飞溅,宫女猝不及防,被碎瓷划伤面颊,细细的血丝渗了出来。

  男童兀自怒气未消,气急败坏地跺着脚:“我说是储君就是,这殿中我最大,哪有你们说话的份!再废话,我叫人将你们带出去,统统乱棍打死!”

  一干宫女内宦忙磕头谢罪不已,再不敢多口。

  嘉德帝听到这里已经勃然作色——纵然如洛姝这等养在宫中的金枝玉叶,亦是宽和大方、御下亲切,何曾这般口无遮拦、肆意妄为过?何况那小儿口口声声“储君”“皇帝”,倒似是储君之位十拿九稳一般——他一个十岁小孩怎么懂得这些?又是谁教给他的?

  老皇帝猜疑心本就重,这怀疑的种子一旦播下,顿时落地生根,生出几重密密麻麻的毒刺。

  他有心将那臭小子逮过来,好好教导一番,陈淮手下的小内宦却在这时来报,说顺天府尹求见。嘉德帝满腔怒火未及发泄,只得命陈淮盯着那小崽子将《礼运大同篇》抄上一百遍,自己怒气冲冲地回了西暖阁。

  而顺天府尹前来禀报的,正是品花楼老鸨秀晴遭人谋害案,以及那小捕快路遇刺杀之事。

  嘉德帝人虽老迈,心思却极敏锐,听闻“品花楼”三个字已经隐隐有所揣测。待得府尹呈上秀晴临死前的血书,他一目十行地扫完,两边瘦削突兀的脸颊竟有铁青灰败的迹象。

  顺天府尹心头打了个突,唯恐老皇帝气坏身子,忙跪地叩首:“陛下息怒!陛下若气坏了身子,微臣万死难辞其咎!”

  嘉德帝人虽盛怒,理智却未失,他将信中内容逐字逐句地咂摸一遍,沉着脸问道:“这是她亲笔写的吗?”

  顺天府尹忙道:“微臣已命人鉴定过笔迹,确认无误,最后还有秀晴的手印,应是亲笔无疑!”

  他抬起头,小心瞄了瞄老皇帝的脸色,轻声道:“据秀晴贴身侍女的口供,怕是秀晴早知自己会有杀身之祸,故意留下这封书信,就是不想死的冤枉!”

  嘉德帝四下里的火气凑成一股,再也按捺不住,居然如那不懂事的小崽子一般,从案上抄起一只琉璃花瓶,恶狠狠地砸在地上。

  “即刻宣三殿下入宫!”老皇帝胸口剧烈起伏,呼吸越来越急,“立刻!”

  嘉德帝接连说了两个“立刻”,再迟钝的人也该意识到大事不妙。陈淮不敢怠慢,撩起衣袍就往外跑,可能是因为脚步太匆忙,迈过门槛时竟然绊了下,差点跌成个狗吃屎。

  皇宫是帝都的权力中枢,老皇帝的一举一动都被无数双眼睛关注着,哪怕是打个喷嚏都能引发一场风雨,何况是实打实的盛怒?不到半天功夫,消息已经传到各路野心家耳中,而陈淮也带回了洛姝的答复。

  “三殿下之前感染风寒,病势缠绵数日,一直没好利索,”陈淮埋着头,战战兢兢地说道,“前两日又不慎着了凉,实在下不了床……她说,如今锦衣卫北镇抚的事宜皆由肖指挥使主理,陛下若有差遣,大可命锦衣卫代劳。”

  这话听在老皇帝耳中,就是实打实的临阵撂挑。他本就勃发的怒气犹如火上浇了一瓢油,眼看要掀翻西暖阁的屋顶,陈淮忽然探手入怀,取出一叠厚厚的纸张,恭恭敬敬地呈上。

  “三殿下交代,因着陛下万寿节将至,她前些天以血和入墨汁,抄录了百遍《南华真经》,想为陛下祈福……可能是夜里熬得太狠,才得了风寒,”陈淮一字一句地复述道,“三殿下命奴婢替她向陛下请罪,还说若非怕病气过给陛下,无论如何都该入宫问安的。”

  嘉德帝翻了翻那厚厚一沓经文,发现确实是洛姝的字迹,且笔力刚健、骨力暗藏,每一份都抄录得极认真,显然不是一两天写完的。

  他满腔火气登时泄了大半,良久,长叹一声:“难为她有这份心……只是她身子一向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地病倒,若是有个什么,让朕怎么跟她早逝的母妃交代?”

  陈淮伺候嘉德帝多年,对他何其了解?刚听一个话音就意识到,洛姝这招“连消带打”奏效了!

  既成功将自己从这摊浑水中择出去,来日无论查出什么结果,都和三殿下不相干,又勾起老皇帝对自己的父女情,还顺带打了景阳殿的脸——让嘉德帝越发清楚地意识到,金枝玉叶和楚馆养大的“杂牌货”,个中差距何止天渊?

  那绝非几篇圣人之言就能弥补上的!

  一石三鸟……实在是高明!

  陈淮闭上眼,果不其然,就听嘉德帝下一句话道:“把宫中上好的百年老参挑两根,再叫上刘御医,去公主府给姝丫头瞧瞧,年纪轻轻的,可别落下病根!”

  陈淮忙不迭应了。

  嘉德帝顿了片刻,眼神倏尔沉下:“然后……宣锦衣卫指挥使肖晔入宫!”

  陈淮:“奴婢遵旨!”

  太医和老参送进公主府时,洛姝正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正如杨桢的评价,三殿下向来思虑周全、谋定而后动,既然做戏就必定做足全套,绝不会留下破绽。哪怕是经验丰富的老太医,把了半天脉,也只得出一个“风邪侵体”的结论。

  洛姝脸色苍白地道了谢,感恩戴德地送走太医,房门刚一关上,她就换了脸色,将织锦盒子捞在手里,打开一看,不由啧啧称奇:“果然是上好的百年老山参,宫中恐怕都挑不出几根……父皇这回真是下血本!”

  只听靠墙屏风响了一声,躲在后面偷听的杨桢走出来。他近距离旁观了这场父女博弈,只觉得老皇帝的猜忌重重、反复无常固然令人心寒,洛姝的对症下药、连消带打更加叫人叹服,一时竟不知做出什么表情合适:“……陛下宣你不是好事吗?干嘛要称病推掉?”

  洛姝合上盒盖,随手抛给杨桢:“上回良医还说,你元气亏损得厉害,需要好好补补——正好,借花献佛了。”

  杨桢:“……”

  杨将军脾气倔强,嘉德帝将他含冤下狱,还间接逼死他爹,他便不太想承老皇帝的人情——顺水人情也不成!

  然而洛姝喜滋滋的:“这百年老山参想必是辽东统帅进献的,京城的铺子里可见不到这么好的货色……一颗下去,就算是必死之人都能吊住性命!”

  杨桢:“你才要死了!”

  话虽这么说,眼看洛姝兴致勃勃,他喉头滑动了下,到底将不知好歹的话强咽回去,言归正传道:“快说,你干嘛不自己主理这个案子?反正所有人都知道,肖指挥使是你的人,你审还是他审,有区别吗?”

  洛姝三言两语卸掉了杨桢的脾气,这才耐心解释道:“当然有区别!这案子牵扯到皇嗣,于我是有直接利害的,若我亲自来查,不管最后结果是什么,在父皇面前都讨不到好。”

  杨桢不明白,瞪着一双懵逼的眼看着她。

  洛姝只得再说细些:“锦衣卫的密报你也看了,秀晴临死前的那封遗书直指皇嗣血脉存伪,若我亲自查,哪怕证据确凿,也难免留下排除异己的话柄,更叫父皇觉得我是故意看他笑话。与其这样,倒不如我主动撇清干系——肖指挥使不管听命于谁,明面上都是父皇的人,由他查出的结果,世家就是想挑错也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杨桢听得似懂非懂,但他由洛姝这番话抓住了另一个被所有人忽视的细节:“这个秀晴……被谋害的时机未免太巧了,哪怕世家再多等几日,等到陛下压过寒门、颁下册立储君的旨意再动手不行吗?这么着急,不像是姓焦的会犯的错啊!”

  洛姝弯下眼角。

  她这场风寒货真价实,脸上的苍白也并非作假,这一笑却并不显得孱弱,因为她眼神太深,站在跟前也望不到底,反倒叫人生出某种毫无来由的寒意。

  杨桢激灵灵地打了个哆嗦。

  “他当然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洛姝轻言细语,“阿桢,你记住,永远不要把赌注压在敌人的‘犯错’上……尤其像焦清益这般老谋深算的人物,他不会给你留任何破绽。”

  “你只能主动出击!”

  偌大的帝都城在三殿下的曼声细语中地动山摇,奉旨主理“皇嗣真伪案”的肖晔秉雷霆之势而下,不过短短数日,就将彻查结果呈递到御案前。

  “臣已严加审讯过品花楼众人,那名清倌确实在嘉德二十三年产下一子,只是临盆之际大出血,母子双双亡故。倒是楼中另有一女子,跟她差不多同时怀有身孕,也于当晚产下一名男婴——那女子产后虚弱,没多久就病故了,经年日久,除了知根知底的老人,就连品花楼里的人都说不清那孩子生母是谁。 ”

  肖晔知道他这番话如一颗投石问路的石子,即将在朝堂上掀起千丈高的波澜,但他无惧无畏,每个字都咬得很重,每句话都像扇在嘉德帝脸上的一记耳光。

  老皇帝坐在御案后,胸口剧烈起伏,气息急促不定,像一根细细的丝,被越绷越长、越拉越紧,随时可能声嘶力竭地断开。

  “至于那龙凤荷包,微臣也细细查问过,当初清倌下葬,值钱的东西都被变卖了,龙凤荷包自然也不例外。至于陛下手上的这件,乃是有人刻意仿冒,”肖烨不慌不忙地说道,“仿冒的匠人微臣已经找到,是曾在宫中侍奉多年的老绣娘,难怪手艺惟妙惟肖!”

  陈淮瞥了嘉德帝一眼,见他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忙给老皇帝倒了杯茶。嘉德帝死死抓着茶盏:“可此事甚是机密,朕也不曾对外人提过,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肖晔踌躇片刻:“这正是微臣今日入宫的缘由——照这份供词来看,只有陛下身旁的亲近人才了解当年之事的详情……不知此人如今可还在宫中?现下担任何职?”

  嘉德帝一听就明白了,肖晔这是怀疑自己身边有人吃里扒外,和前朝暗通串联,布下这个瞒天过海的局,意欲染指九五权柄!

  嘉德帝生性多疑,能在他身边服侍的,都是多年老人。老皇帝原本万万不肯将怀疑的目光投向内宫——若是连朝夕服侍的人都信不过,他在这宫里不是如临深渊,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但是事实摆在眼前——这幕后主使既然能伪造龙凤荷包,必定对多年前的旧事知之甚详,保不准就是他身边的亲近人!老皇帝虽然不想无端猜疑,可真到了这一步,他也不会装聋作哑,任由此人继续兴风作浪下去!

  “这些年,一直在我身边服侍的是陈老伴,但是最清楚当年旧事的,却是李之荣!”嘉德帝咬紧牙,一字一句低不可闻,“既然要查,就给朕查个水落石出,朕只交代你一句话——宫中容不得吃里扒外的东西!”

  肖晔一撩袍服,跪地叩首:“臣,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