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33章 动念

  齐珩和杨桢互相看不顺眼了二十年,但那更多是出于某种少年相争的意气,撇开表面的针锋相对,对彼此的欣赏和自小一块长大的深厚情谊不是假的。

  否则,齐珩也不至于为了保下杨桢煞费苦心,杨桢更不会因着齐珩的面子照看江晚照这么多年。

  “杨桢冤死狱中”和“永宁侯当廷撞死”好似两把匕首,打着旋儿地扎进肺腑,齐珩本就没好利索的箭疮隐隐有复发的迹象,眼前阵阵发黑,新伤旧患内外催逼,一口血就这么喷了出来。

  齐珩看什么都忽远忽近,听话更是支离破碎,恍惚中,依稀听得那锦衣卫经历着急忙慌地喊道:“……如今那姓许的只手遮天,江南一地还有赖侯爷力挽狂澜,您可千万不能出事!”

  “是啊,”齐珩想,“永宁侯府的血债还没讨回,王姑娘的仇也没报,阿照又视我如仇敌……真的倒在这儿,我死都不能瞑目!”

  这念头似一根冰冷的长锥,从头顶分筋剔骨地扎进去,立时镇住了濒临飘散的三魂七魄。

  他抬手拭去嘴角血沫,若无其事地站直身,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哑声道:“没事……就是一时急怒攻心走岔了气,歇一会儿就好了——你此来江南,三殿下可有什么交代?”

  陆谦见他脸色虽还苍白,眉目间却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硬是将伤后孱弱压了下去,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三殿下说,如果找到侯爷,不必急着请您回京,就留在此地听候您的差遣。”

  他顿了片刻,压低声道:“卑职一路寻来,发现各通行要道都有驻军把守,往来盘查极严,想是那许时元狗急跳墙——卑职粗通易容之术,侯爷若有什么差遣,大可交给卑职去办。”

  齐珩实在站不住,扶着桌角慢腾腾地坐下,两根手指有节奏地敲打桌缘,斟酌半晌才道:“既然如此,我确实有件差事交给陆经历——你设法混进江南大营,替我寻一个人。”

  混进江南大营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稍有不慎就是人头落地的下场。但是陆谦心知肚明,大风险同样意味着大机遇,一旦他办成了,靖安侯必定另眼相看。日后回京,齐珩只需在洛姝面前略略一提,自己日后的前程就有了保障。

  一念及此,陆谦毫不犹豫道:“侯爷要卑职见谁?卑职但凭吩咐!”

  齐珩将话音含在唇缝里,一字一句几不可闻:“许时元身边副将——孙彥!”

  风暴从东海上刮过,酝酿多日,俨然有聚涌成势的迹象。相隔千里的京城中,局面亦是凶险异常——老皇帝终于将立储之事摆在台面上,甫一提出,就遭到朝中清流和寒门官员的群起反对。都察院右都御史傅廷尤其言之凿凿:“国本乃国朝大事,一身系江山社稷与亿万黎民,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怎能如此草率?”

  彼时,嘉德帝坐于太极殿上,面露不悦:“朕怎么草率了?这些年,朕夙夜难安,就是为着没有合适的皇嗣继承大统,唯恐耽误了祖宗基业!如今上天垂怜,赐我洛氏血脉绵延不断,不正是要这孩子承继大统,延续我大秦江山!”

  傅廷急得脸红脖子粗:“可微臣听说,那孩子出身市井,不通礼义、不晓诗书,入宫才半个月,已经闯出不少祸事!如此品行,如何堪为储君!”

  傅御史是尽忠直言,嘉德帝听在耳中却变了味道,都说孩子是自家的好,但凡为人父母,大多不乐意听旁人说自己孩子的不是。何况这中间还隔着一层“权争”,赵御史三番四次秉公直言,很难不激起老皇帝的猜忌之心。

  世家一派就要聪明的多,以焦阁老为首的世家官员打定主意缄口不言,若是嘉德帝问到自己头上,便是清一色的“陛下圣明”。

  两个时辰的大朝会就在你来我往的剑拔弩张中过去,洛姝虽称病未曾上朝,还是有幸从锦衣卫口中得知了当时的盛景。

  让锦衣卫指挥使肖晔没想到的是,洛姝竟是在书房密室中见的自己,旁边坐着的正是刚刚能起身的杨桢。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棋盘,却并非下围棋,镶嵌螺钿的棋子排布成行,青玉打磨的骰子滴溜溜转动,居然是在打双陆。

  杨桢刚掷出一个“六点”,心思却全然不在打双陆上,猛地一拍桌子:“赵大人说得好!国本一事干系重大,怎能轻易交到一介小儿手中?何况……谁知道那孩子是姓焦的从哪找来的!万一冒充皇室血脉,陛下岂不哭都没地方哭去!”

  满朝清流未必没有诸如杨将军这般的担心,只是当着嘉德帝的面,谁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宣之于口。洛姝嗔怪地瞪了杨桢一眼,用玫瑰瓜子丢了他一脸:“这种话在我面前说说就算了,以后离了公主府,不准再提一字半句!”

  她嘴上说着杨桢,余光却是往肖晔脸上瞥:“听清楚了吗?”

  肖晔忙道:“听清楚了!卑职今儿个什么也没听见!”

  杨桢却是冷哼一声,冲洛姝扮了个鬼脸:“陛下到底凭什么认定那小子是自己的亲骨肉?脸吗?”

  肖晔偷眼瞄了瞄洛姝,见她神色默许,于是赔笑道:“世子有所不知,那孩子一双眼睛长得像极了当今,任谁都看得出他是当今的骨肉。何况,当今当年微服出宫,曾将一样贴身之物留给孩子的母亲——据说是一副宫中才有的龙凤荷包,里头装了笔锭如意的金银锞子,都打着宫中标记,是决计错不了的。品花楼的老鸨也证实,那孩子是在次年三月间出生的,按时间推算,正是陛下的骨血!”

  杨桢仔细想了想,虽觉各处细节都对得上,可单凭这些就认定皇嗣血脉,又有些说不出的牵强。只是他现下已经是个“死人”,再怎么跳脚蹦高,也无法左右九五至尊的决定,只能将那口郁气留在肚子里,活生生憋成一只大肚子□□。

  他憋了半刻钟,待得肖晔退下便再也憋不住,一股脑儿发作出来:“一副荷包算什么?保不齐是有知道内情的宫中之人伪造的!再说,这天下之大,长相相似的也有不少,谁知道是不是有心人故意找来这孩子,就是为了混淆皇室血脉?”

  洛姝不慌不忙,任由杨桢张口狂吠,手下毫不留情,将自己方的棋子逐一打到对方的门洞里。

  杨桢发泄半晌,眼看洛姝没反应,终于忍不住了:“我问你话呢!你自己也说了,苦心经营这么多年,难道甘愿将储君之位让给一介楚馆小儿?”

  洛姝抬起头,凉凉睨了他一眼:“怎么,终于肯跟我说话了?”

  杨桢:“……”

  三殿下不提这茬还好,提起这茬,杨将军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俩开诚布公的当晚,洛姝酒劲上头,在杨桢的床上直接睡着了。杨将军当然不敢对三殿下不敬——他重伤未愈,就算有心也无力,更不敢与洛姝大剌剌地同床共枕,只得强忍伤痛翻身下床,随便铺了几床被褥,就在地上将就了一晚。

  如此一夜相安无事,谁知第二天清早,洛姝尚在安睡,杨桢已经龇牙咧嘴地醒了来——他睡了一个多月的温柔乡,乍一换成硬板砖地,哪哪都不适应,睡得腰酸背痛腿抽筋,走路都不利索了。

  他揣了一腔憋屈的邪火,正打算找“罪魁祸首”算账,回头就瞧见沉睡正酣的三殿下。

  洛姝前一晚没来得及洗漱,眉心还点着粉白的花钿,猛一看颇有几分“静女其姝”的味道。摸着良心说,三殿下生得极好,只是杨桢一直心存误解,看洛姝时便天然带着“居心叵测”的成见,恶意遮蔽了视线,就算朱颜绿鬓、杏眼桃腮也觉不出美貌。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他眼下误解尽释,再瞧洛姝便看出几分与以往不同的意味。

  撇除洛姝谋定后动的性子,单就长相而言,三殿下其实是杨将军中意的类型。她继承了母亲的美貌,独处时显得沉静娇柔,当着人前,气度压过眉眼,又自带上位者不怒而威的风仪。这两种气质截然相反,却在同一人身上水乳交融地杂糅在一起,形成某种微妙的反差,叫人不禁心生好奇。

  就像发现了一只翅膀花纹不相同的蝴蝶,忍不住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等杨桢反应过来时,他已凑到近前,嘴唇离洛姝眉心花钿不过半尺,甚至能嗅到三殿下身上细细的女儿香。

  杨将军虽有“杨如花”的美名,却万万不敢将流连青楼楚馆的那番手段用在三殿下身上。他一发觉不对,立刻着急忙慌地往后退,谁知好巧不巧,好梦正酣的洛姝就在这时醒了。

  然后……这两位就隔着半个拳头的距离,当当正正地看了个对眼。

  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杨将军自觉丢了面子,又不知从何解释,接连几天都板起面孔,死活不跟洛姝说话——好像不这么做就显不出自己的“体统”和“正经”来。偏偏三殿下将他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看得透透的,只觉得可怜又可笑,居然也由着他矫情了这些天。

  直到肖指挥使前来禀报这一日大朝会上的情景,杨桢才算得了由头,在“不经意间”打破了这些天的僵持。

  他被洛姝戳破心思,悻悻摸了摸鼻子,干咳两声才道:“我至于吗?少拿你们女人那点小肚鸡肠的心思,来度我海纳百川的大将胸襟。”

  洛姝:“……”

  有那么一瞬间,三殿下恨不能和杨将军换副皮囊,替他好好脸红一番。

  洛姝往杨桢杯中重新续了些茶水——那不是三殿下常喝的龙井,而是用桂圆和红参熬的热汤,专门为杨桢准备的:“你的性子也太急了,在这上头吃过多少亏了?怎么记吃不记打呢!”

  若是换在一年前,杨桢铁定想也不想地怼回去。可惜时移事易,他此刻站在洛姝面前,气势上无端矮了一头,居然不敢如以往那般驳回去。

  只得端起杯子猛灌茶水。

  “父皇现在正在兴头上,不管谁和他唱反调都听不进去——何况国本之争牵扯到我,越是这个节骨眼,越不能往前凑,”洛姝淡淡说道,“我这位父皇,三天好了就是荣宠无双,两天恼了,又将你打乱尘埃,翻覆无常,只在他一念之间……眼下朝野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公主府,巴不得我上前触他霉头,我又何必遂了这些人的心意?”

  杨桢寻思良久,虽觉洛姝的话有道理,可转念细想,这么干坐着和将储君之位拱手让与旁人有什么分别?

  杨桢原先不待见洛姝,自然不愿见她遂心。但他此刻却是全心全意为洛姝考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那孩子出身市井,全无母家帮衬,一旦上位,还不是姓焦的怎么说,他就怎么做?那姓焦的又跟你不对付……到时挟天子以令诸侯,第一个就是拿你开刀!”

  洛姝抬起眼帘,目光中带上真心实意的诧异,似是没想到这烂泥扶不上墙的臭小子竟能为自己考虑到这份上。

  “且让他得意一时吧,”洛姝丢出骰子,眼看掷了个大点,于是将剩下的棋子逐一打入门洞,“这一局没完,咱们且看谁有本事走到最后!”

  杨桢了解洛姝,也知道三殿下的能耐,听她的意思,按兵不动并非束手无措,而是已经做了通盘的考量,只差一点反攻的时机。

  他于是安下心来,每天只管在公主府混吃等死。果然,不出十日,消息接踵而来,仿佛一串旱天雷,将偌大的朝廷炸得人仰马翻。

  然而这炸雷的□□居然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八月初四,品花楼老鸨秀晴被发现自缢于房间,上吊原因不明。

  青楼妓子身份卑贱,又是自缢而亡,原本不会激起什么水花。但平日服侍秀晴的丫鬟一口咬定主人家是被人谋害,寻死觅活地通报了顺天府尹。

  顺天府尹不耐烦管这些闲事,只派了个捕快走过场。谁知那捕快人虽年轻,却极其敏锐,一眼看穿老鸨脖子上的勒痕有异,不似自尽,倒像是被人勒死后再吊在房梁上的。

  他也心细,听那小丫鬟执意报官时便觉不妥,再三追问下,小丫鬟终于支支吾吾地说了实话:原来秀晴这几日一直闷闷不乐,还染上了酗酒的毛病。有一回喝醉了,她不经意间吐露心声,只说自己为人所迫,撒下弥天大谎,怕是会有杀身之祸,如若哪日不幸亡故,绝非意外,十有八九是被人蓄意谋害!

  小捕快听罢,皱眉良久,将品花楼内外仔细搜查过一遍,最终在秀晴房间搜出一封早已备好的书信。等他通览全文,不由脸色大变,心知此事干系国祚根基,万万不敢大意,当时便要上报顺天府衙。

  谁知他刚离了品花楼,就遇上黑衣人伏击,好悬去了半条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