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32章 秘辛

  杨桢认识洛姝十多年,自问对她还算了解,不管私下里如何,当着人前,三殿下永远从容不迫、落落大方,仿佛那些蝇营狗苟的权谋争斗只是她广袖上落上的尘埃,不值一提,也不必放在心上。

  满打满算,这是杨桢第一次看到洛姝失态。

  贵胄女眷自矜自持,即便落泪,也是无声啜泣,有一种含情凝泣、梨花带雨的风姿。洛姝却不讲究这些,一上来就动了真格,声嘶力竭号啕大哭,像是要将这些年的委屈和不甘化作泪水,统统发泄出来。

  “凭什么,”她一边哭,一边揪着杨桢质问道,“我哪做的不好?比起先帝、比起我父皇,我还有哪做的不好!他们凭什么这样对我!”

  杨桢说不出话,只能拼命将她攥着自己的手往下扒拉。

  谁知洛姝拽得死紧,杨桢非但没扒拉开,还把她的怒火引到自己身上:“还有你!我不就是小时候整过你一次,你凭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待见我!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这么小心眼,还不如我一个女人!”

  杨桢终于发觉不对,他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抽了抽鼻子:“……你喝酒了?”

  洛姝打了个哭嗝,在杨桢胳膊上刮了一巴掌:“少转移话题,北镇抚司问话呢!”

  杨桢于是确信,洛姝的确是喝醉了,因为在清醒状态下,洛姝绝不会这么问,更不会打着“北镇抚”的旗号招摇撞骗。

  杨将军一腔火气登时化为乌有,正如洛姝所说,他堂堂大老爷们,再这么着也不好跟洛姝一个喝醉的姑娘家一般见识,只得略有些僵硬地拍着洛姝肩背,哄孩子似的随口敷衍:“我没有……”

  谁知洛姝醉归醉,却没醉彻底,说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思绪居然还很清晰:“鬼扯!你要不是记仇,至于每回见了我都吹胡子瞪眼吗?当着兄长的面也不收敛……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杨桢不觉哑然,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接话。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在洛姝不依不饶的盯视下有些艰难地道:“不是为了小时候的事……”

  洛姝直勾勾地盯着他:“那是为了什么?”

  杨桢眼看这一遭糊弄不过去,干脆把心一横——他端起洛姝的下巴,紧紧逼视住她双眼:“我问你,当年四殿下是怎么死的?”

  洛姝不由一愣。

  四殿下是洛姝同父异母的妹妹,生母是一个身份低贱的宫女,临盆时难产死了。四殿下一生下来就被抱进柔妃宫里,两姐妹一起长大,和一母同胞没什么分别。

  时隔多年,杨桢依然记得那位四公主,小小的人儿生得粉雕玉琢,像个玉雪团子,又温柔又腼腆,先生授课时从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坐在一角,一笔一划地抄着书。

  可惜四殿下先天不足,生来体弱多病,柔妃煞费苦心地为她调养许久,依然没留住,刚满十岁就没了。四公主去后,柔妃悲痛过度,大病一场,没多久也跟着去了。

  想来是这宫城风水不好,见不得红颜盛放,总要想方设法地雨打风吹去。

  “当年四殿下病故,所有人都说是感染风寒,无故暴毙,我却不信,”或许是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此时再提起当年那桩恨事,杨桢居然十分心平气和,“我前一日刚见过四殿下,她虽有些病弱,精神却还好,跟我说了好一阵话,还嘱咐我下回进宫给她带糖人和冰糖葫芦……好端端的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

  洛姝听到这里,百般滋味涌上心头,轻轻叹了口气:“所以,你就疑心我了?”

  杨桢确实将洛姝列为头号怀疑对象,可是经过这一遭,他自己也有点不确定:“我偷偷打听过,四殿下去世当晚,一应饮食汤药都经御医检查过,除了一盘糖蒸酥酪——因为那是三殿下您送去的!”

  杨桢翻了个身,将洛姝猝不及防地压在被枕间,牢牢盯住她双眼:“殿下,这里没旁人,您能不能给我句痛快话,四殿下究竟是不是吃了您送去的酥酪才骤然病故的?”

  洛姝坦然道:“是!”

  杨桢:“……”

  他千算万算,唯独没算到这个答案,顿时愣住了。

  洛姝将杨桢推到一旁,似是想撑坐起身,一动却觉得头晕脑胀,只得就地躺倒。她闭上眼,恹恹地说道:“四妹从小体弱多病,几乎是在药罐里泡大的,偏偏她尝不惯汤药的苦味,每次服药都得母妃拿蜜饯哄着。”

  “那一回,她感染风寒,太医说是热症,药方里有一味黄连。四妹怕苦,说什么也不肯喝,恰好当时御膳房送了一碗糖蒸酥酪来,我就命人端给了四妹。”

  洛姝望着雕花滴水牙床上的丝绸流苏,眼神晦暗不明:“四妹一向爱吃酥酪,我分了一半给她,见她吃得香甜,又把自己只动两口的那份也给了她……谁知我俩刚吃完就脸色发青、呼吸困难,我还好些,因为吃得少,灌药后就没事了,但是四妹……”

  如果是多年前的杨桢,或许还会犯糊涂,但是时至今日,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听懂了洛姝的言外之意。

  很显然,有人在当年那盘酥酪里下了毒,但是这一手并非冲着四殿下去的——想来也是,四殿下出身卑微又体弱多病,实在没什么值得下手的地方。

  下毒之人真正想谋算的,是身体康健又得嘉德帝宠爱的三殿下!

  虽然洛姝和四殿下一样,都是女儿身,但是有昭明圣祖的先例在,谁敢打包票嘉德帝不会动了“传女”的心思?偏偏三殿下从小就聪慧异常,待人接物很有主意,俨然是“圣祖在世”,有心人当然不会乐意她坐上那把至尊龙椅。

  可光凭这个理由就对皇女下手,也未免太牵强了。

  “这事说来也怪我锋芒太露,”洛姝语气极轻淡,猛一听仿佛闲话家常,“事后回想起来,就在那盘酥酪呈上的三天前,父皇曾问我:如今国库不丰、民生不安,该如何是好?我当时毕竟年幼,气盛之下,直截了当地答道:国库不丰是因为银钱都进了世家的口袋,民生不安是因为土地兼并之风盛行,归根结底,都在‘世家’二字。只要兴利除弊、清算田亩,难题自然迎刃而解。”

  杨桢近乎悚然地看着洛姝——虽然他一早知道三殿下胸有丘壑,不比寻常闺阁,可洛姝当时不过十二三岁,却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眼界和心胸都令同龄人汗颜。

  可惜,就像洛姝自己说的,终归是太年轻了,说话不看时局也不分场合,落在有心人耳中,就是板上钉钉的刻薄寡恩、天恩难及。

  “所以……那些人下毒,原本是为了对付你?”杨桢顺着她的话捋清思绪,“只是阴错阳差,才让四殿下当了替罪羊?可陛下呢?毒害皇女是何等罪名,陛下就不彻查吗?”

  “自然要查,”洛姝淡淡地说,“可是怎么查?那道酥酪从出锅到送进我宫里,经了多少人的手?查到最后,也不过是当日送酥酪的小太监畏罪自尽,临死前留下一封遗书,说他不忿我母妃苛待宫人,这才对我下手。”

  “可是六宫皆知,我母妃生性柔善,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怎么可能干出苛待宫人的事?这遗书分明是信口胡诌,我母妃却当了真,只以为是她的缘故才害死了四妹,又是悲痛又是悔恨,生生大病一场,没过半年就随着四妹去了。”

  杨桢知道四殿下之死必有隐情,却万万没料到隐情居然如此复杂,乃至赔上柔妃娘娘一条命!他和洛姝并肩躺在被枕间,扭头似乎想说什么,瞥见洛姝无波无澜的半边侧脸,忽然有些语塞。

  杨将军人虽桀骜,心里却知道好赖,他记恨了洛姝这么些年,如今好容易解开误会,自然要给人道个歉。但他转念一想,多年委屈加上救命之恩,这份人情不比宫城后头的景山轻,光用嘴皮子道歉显得太浅薄,于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洛姝,闷闷问道:“你今天到底发什么疯?怎么还喝酒了?”

  洛姝本就酒气上头,又兼大悲大怒了一场,此刻体力透支,难免有些昏昏欲睡。她被杨桢捅了个激灵,不耐地转过身,含含混混道:“也没什么……就是我父皇又认了个儿子。”

  杨桢蓦地睁大眼:“什、什么?哪来的?”

  “十多年前逛青楼时留下的龙种,在民间遗落多年,如今也算认祖归宗,”洛姝将半边面颊藏在软枕中,迷迷糊糊道,“毕竟是洛氏血脉,又是男丁,我父皇想扶这个背书都背不利索的小孩上位,世家也乐见其成,两边一拍即合,都高兴的不得了……”

  杨桢自然了解其中利害,当即变了脸色:“这怎么成!九五之位非同儿戏,怎么能随便传给什么阿猫阿狗?就算他真是皇室血脉,在民间流落十多年,他知道怎么治国吗?他又明白肩上的责任有多重吗!”

  杨桢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洛姝的应答,回头一看,才发现三殿下卷在锦褥中,已经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杨桢:“……”

  杨将军先是无奈,联系起洛姝方才那番莫名其妙的发作,忽然明白了她的委屈和愤怒从何而来,心下又是歉疚,又是怜惜。然而很快,他从这些纷繁复杂的情绪中抽身而出,终于想明白当务之急:三公主这一睡不要紧,他俩却已算是同床共枕,回头洛姝醒了,这责任算谁的?

  万一三公主耍无赖,硬要将这顶“冒犯皇女”的帽子扣在他头上,杨桢岂不是满腹冤屈,哭都没地方哭去?

  杨将军沙场效死都没这么为难过,一时坐在床上,僵成一根外熟里嫩的红皮人棍。

  正当三殿下在杨将军的床榻上沉沉安睡时,千里之外的江南,一个客商打扮的男人敲响了靖安侯藏身的小客栈。客栈店门紧闭,上头挂着“恕不接客”的牌子,男人却敲得极有耐心,五轻三重,仿佛按照某种约定好的节拍打响暗号。

  须臾,店门打开一条缝,掌柜的探出半个脑袋:“哟,客从何处来?”

  男人双手作揖,陪着笑脸:“从锦绣窝来,往风雨乡去。”

  掌柜的神色微凛,将店门打开,男人左右张望两眼,闪身钻了进去。

  待得掌柜的将店门重新反锁,男人一改方才的殷勤赔笑,显出几分近乎端凝的郑重来:“人在哪?”

  掌柜的比了个手势:“客官随我来。”

  他引着男人上了二楼,推开东首客房的门。凭窗而立的齐珩转过身,男人悚然一惊,忙上前见礼:“卑职陆谦,见过侯爷!”

  齐珩将他上下打量过一番,依稀觉得眼熟:“你是锦衣卫?”

  陆谦摸出怀中腰牌,双手呈给齐珩:“卑职锦衣卫经历,奉三殿下之命南下寻访侯爷下落,如今终于不负所托!”

  齐珩将腰牌仔细端详过,确认无误后,才将人扶起:“辛苦了……只是怎么就你一人?如今朝中局势如何?”

  陆谦这一路也是辛苦,自打进了江南地界,就没少被官兵盘问。幸而他为人机灵,只推说是探访亲友,又有肖指挥使开具的足以以假乱真的路引,这才顺利摸到宁州地界,和云梦楼的人辗转接上头。

  “侯爷有所不知,朝中尚不知江南变故,只以为东瀛宵小退却是许总兵的功劳,还发下邸报褒奖一番,”陆谦口吃伶俐,将许时元冒领战功、诬良为盗的作为挑简要的说了遍,饶是已经精简过,依然听得齐珩青筋乱跳。

  靖安侯见过不要脸的,却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终于明白“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的道理。他一只背在身后的右手几乎将骨节捏碎了,才勉强缓下这口怒气,又问道:“听说朝廷将杨将军下狱,到底是什么罪名?如松现在怎样了?”

  陆谦犹豫半晌,被齐珩逼得没法,硬着头皮道:“不瞒侯爷,卑职离京时,三殿下和肖指挥使称病,闭府不出,北镇抚诸事都由一名姓宋的同知主理。他审问过军粮案的干系人,又在永宁侯府搜出杨将军通敌的书信,这才以贪墨军粮和私通外敌的罪名将杨将军下狱。至于杨将军、杨将军……”

  齐珩当然知道杨桢与此事无关,眼看陆谦吞吞吐吐,心中陡然浮起一个不祥的预感:“如松怎样了?快说!”

  陆谦将心一横:“卑职得到消息,杨将军入诏狱半月后便不明不白地死在狱中,老侯爷得知此事,当殿鸣冤,一头撞在蟠龙柱上,当时就不行了!”

  齐珩一口气梗在胸口,上不行下不落,毫无血色的面孔越发青白交加。锦衣卫瞧着不对,赶紧上前搀扶住他:“侯爷!侯爷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幸而您平安无事,总算是……”

  话音未落,只见齐珩身形剧颤,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喷了出来。